4

我父親是個音樂神童,他六歲的時候就自己做了一個二胡,學村口的老頭兒,如泣如訴地拉著阿炳的《二泉映月》。後來他和我叔叔一個拉琴,一個吹笛子,勾引了不少年幼無知的少女。還有些鄰村的女孩也悄悄地跑來偷看,其中一個成了我的嬸娘。

我叔叔年輕的時候長得非常漂亮,他常常照著鏡子,顧影自憐,惋歎生不逢時,說他們如果遲生幾十年,早就紅過什麽“飛輪海”、“五月天”。按我說,他們可是趕上好時候啦。那時候的姑娘單純質樸,你要是會寫詩,會畫畫,會彈琴譜曲,一不留神說不定就能拐一個首長的閨女。他們年輕時要是加把勁兒,我現在就是了。

我沒有繼承我父親的音樂才華,除了能嗷嗷地飆幾聲高音,就隻會彈彈吉他。那時候搖滾的熱潮剛剛退去,民謠興起,我們在宿舍裏一邊聽竇唯、張楚、老狼、U2,一邊打著撲克牌,齊聲大吼:“姑娘,姑娘,漂亮,漂亮。警察,警察,打著手槍……”唱到高興處,鯤鯤又猛地打開房門,脖子上青筋暴起,對著樓道咆哮:“睾丸!”

我喜歡搖滾,因為搖滾比任何一種通俗音樂更接近詩歌,更抒情。我喜歡那由緩轉急,由溫柔轉為激昂的節奏,喜歡那憤怒、高亢,而又狂喜、悲傷的嘶吼。就仿佛把自己,把一切,全都撕裂、砸碎了,對著這世界恣意渲泄,毫不妥協。

有個女孩對我說,憤青才喜歡搖滾呢。我說如果青年不憤怒,不對一切不公平、不平等嘶吼咆哮,這個世界就他媽的被閹割啦。搖滾是勝過偉哥一萬倍的**,是居家、興邦振國必備之良藥。是藥三分毒,服用請遵醫囑。

好友回南開後,我坐在**彈著吉他,反反複複地唱著那首自己編譜的《傳說》。那天中午天空晴朗,涼風微送,很適合這種自憐自艾的民謠小調。走道上來來往往的人不時吹幾聲口哨,探頭窺望一番。有幾個女生被我飽注深情的歌聲感動得熱淚盈眶,如果不是我們的白樓長威嚴地喝止我在午休時製造噪音,她們指不定就推門而進,和我暢談人生理想了。

樓長者,門房老頭兒是也。大學裏的門房老頭兒、老太通常都兼具多種功能,比如紀律糾察員、間諜、活人貞操鎖、事兒媽……有時候還扮演了知心大姐的角色。以白樓長(他不姓白,因有白癜風,故被田晶晶賜為此姓)為統領的28樓三位樓長就將這多種身份轉換得滾瓜爛熟。

白樓長慧眼如炬,一早就看出28樓125是特別搗蛋的居所,於是力排眾議,對我們采取了招安收編的懷柔政策,分別委以重任。還經常語重心長地對我們進行上至國家政策,下至養生保健的諄諄教誨,從“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到“冷水洗臉、溫水刷牙、熱水燙腳”,無所不包。

和樓長套磁,有著諸多好處,比如偷用電爐不會被沒收,深夜和女生談心不會被舉報,偶爾還能把自己幹的壞事兒栽贓到隔壁寢室。就連我們熄燈後點著蠟燭,嗷嗷地嘶吼著“我有一張吱吱嘎嘎響的床……騎著單車帶你去看夕陽……”也會遭遇他們選擇性的失聰和失明。

那天中午或許是我的歌聲太過悲愴,招來了不少流浪貓,在樓前憂鬱地叫喚,打攪了白樓長的午休。他為了體現自己的公正嚴明,破門而入,對我的音樂藝術性表達了強烈的質疑,還嚴肅地反問我,這樣的靡靡之音難道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所喜聞樂見的嗎?

我向來吃軟不吃硬,對於他倚老賣老、屎殼郎趴鐵軌的行為非常不以為然,樓道裏那幾個掩嘴偷笑的女孩,更勾起了我強烈的表演。於是我畢恭畢敬地說,樓長,您說的太對了,咱們新時代的生活比蜜甜,新時代的青年需要朝氣蓬勃、陽光向上的歌曲。您聽聽這首合不合您的意?

然後我撥弄琴弦,即興搖滾了一曲:

“在這個風和日麗的午後

我蹲在茅坑

聚精會神

屙著大便

因為便秘,我愁眉苦臉

我看到牆角

幾隻蛆蟲

奮勇向前~~

啊它們多麽像你

白花花的

它們多麽像你

向上爬,向上爬

努力離開這

醜陋人間~~

“我靜靜地蹲著

想起從前

我掏出手紙

揩著屁眼

而這時你在

千裏之外

塗著口紅,描著眼圈

啊我對你的思念

就像屙大便

今天完了,明天還有

永遠也沒有

停止的一天!!!”

我高亢的嘶吼引起了樓外幾隻貓的附應,此起彼伏。白樓長的臉色已經醬紫如豬肝,那些女孩也全都呆住啦,我卻靈感如泉湧,在一陣華麗的吉他過渡後,歌聲複轉低沉,繼續旁若無人地深情彈唱:

“你知不知道

每天我都要去廁所三五遍

隻為了一個人

在無人的空間

偷偷地把你思念

隻為了不讓人

看到我

淚流滿麵~~

“那些蛆蟲

沿著牆根

向上爬,又跌下

毫不厭倦

最後化成蛹,變作蒼蠅

美麗而危險

你就是那隻

美麗蒼蠅

帶著一種病菌

叫做思念

從此我得了痢疾,還有

慢性腸炎~~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我拉多少次大便

就有多少次

對你的

痛苦思念~~”

樓長聽到此處,已經再也忍受不了啦,搖頭連稱俗不可耐,朽木不可雕也,悻悻回房間看《參考消息》去了。我站在門口,手揮六弦,目送歸鴻,含情脈脈地凝望著樓道裏的那幾個女孩,唱完了最後兩節:

“在這個風和日麗的午後

我蹲在茅坑

聚精會神

屙著大便

因為便秘,我愁眉苦臉

你有沒有想起我

當我憋粗了脖子

氣運丹田

你有沒有想起我

當你拉上絲襪

點起長長一支煙

“我多麽希望

有那麽一天

你突然出現,重回我身邊

你對我的思念

能像蒼蠅對大便

即使滄海桑田

即使一切改變

我相信

糞便裏也能

孕育出春天~~

“即使滄海桑田

即使一切改變

我相信

糞便裏也能

孕育出春天~~”

樓道裏口哨四起,有人大聲鼓掌叫好,說再來一個。看著那幾個姑娘暈紅如霞的盈盈笑臉,拿張從良的話說,那感覺就是“賊好”啦。這是我這輩子寫的最快的一支歌。後來這首歌被命名為《茅坑相思進行曲》,在28樓裏傳唱一時。如果你路過28樓的廁所門前,一定會聽到裏麵傳來一聲氣運丹田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