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懸崖之上的月色曼妙,今夜沒有烏雲,光直接從天上灑下來落在了維希身上。一百年前懸崖頂上光禿禿的,除了泥土什麽都沒有,他在最靠邊的地方挖了個坑種了一株楓楊,現在已成了長青的大柳樹。他現在能靠在樹下,回憶自己的一生。

高聳的懸崖下是湍急而深的河流,沒有人曾下過去測算河的深度。這條河很奇怪,大多數時候是熾熱的滾動,但偶爾也會冰封,一沉寂就是五十年,似乎完全不受這裏的天氣形象。

這裏有不知名的上古魔法,但暫時沒有人來窺探。

曾經有的。

“這裏的魔壓不正常。”有人說,“這一段河下應該藏有上古寶藏。”

“很多人都這麽想,但下去河底並不容易。”

“調集半個城的水係法師,從河流的末端凍結河水,轟掉這個地方的阻礙,我們就能下去了。”

“有更容易的方法。”

“什麽?”

“把你推下去就可以。”

他那麽冷漠。在懸崖的連接處最薄弱,把敬愛的學長絞殺。他計算好了,如果他不能親手殺死學長,那麽他就召喚出流火墜,轟掉整個懸崖突出部分。

兩個人相擁而亡,算是一個幸福的結局。但隻有他墜入河中,而另一人亡於山上。維希誕生於冰冷的河道中,蘇醒於寬闊的平原上。這是他的起點,也就是他的終點。

火焰能吞噬一切,他曾經想過葬身在火舌的親吻下,但他舍不得燒毀自己的房子,而當火焰真的起升,他也不能傷害周圍的人群。所以不妨葬於洶湧的波濤下,分屍在食人的魚口中。這樣,他們也不能找尋他的屍體。

一個年輕的旅者不怕危險獨自一人想去懸崖邊鳥瞰風景,但由於夜色朦朧沒來得及看清腳下的路,一時不查踩空,受到上古魔法的壓製無法釋放風痕,最終命喪黃泉。

人們通過懸崖邊的痕跡,以及被刮破的衣物,推斷出了這個事實。然親朋好友為他痛哭流涕,在短時間的悲切後,一切塵埃落地。世界上不再有這個人,他的曆史封印在了檔案裏。

這樣就可以了吧?維希就此消失吧。

他測算了肉眼所見的最大高度,他在那個高度織起了看不見的風網,風網的高度在上古魔法覆蓋範圍之外,他扔了個小石頭,穩穩的落在了網上。他不胖,120斤的重量還是能夠承載。

在此墜落吧。

他慢慢的走上前,抬頭仰望星空,以為要被月色迷了眼奪了魂。這是最後一次墜崖,體驗到風從耳邊劃過的無助感了。他想,即使他還要爬上來,也不會再有下一次墜亡了。

他走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像自然的旅人不甚往空氣中踏入一步。

一腳踩空。

他在墜落,不過彈指。

有人及時的拉住了他。是蘇。

蘇來得太及時。蘇一隻手拉他下墜的身軀,一隻手扒著突出的岩石。

“維希老師,你堅持住。”蘇拉著他,格外吃力的說道。

他驚詫的看著蘇。小小的石頭不能承受他們的重量,過不了一分鍾他們就會下墜。而風網同樣承載不了兩個人。如果他現在不用魔法把自己和蘇都救上去,那麽他們都會墜落。

真正的墜落入河中,不會再有那麽好運氣的死亡。

“風行,禦風而上之法。”

他念動咒語。從腳下掛起柔和的風,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在蘇先生鬆手的那一刻把兩人安全包裹起來,運送到了懸崖上的楓楊下。蘇手撐著樹幹,大口的喘著氣,好似驚魂未定。他倒是很冷靜,即使蘇暫時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仍舊獲得了新的信息。

他看著蘇,問:“蘇,你怎麽會在這裏?”

蘇的氣息漸漸平緩:“我聽說維希老師您最近心神不寧,所以想要來來看看您。擔心您會出事。”

“所以你在大晚上出門來到這麽偏遠的地方這麽湊巧的看見我?”

“我大晚上出來散散步,今天月色很好,至於這麽偏遠,是因為……是因為……”蘇說著突然笑了起來,這個謊言沒有辦法得到圓滿,編不下去了。

蘇斂起笑容,凝視著他,說:“維希死於今日深夜,死因是出門采風時不甚掉下懸崖,三天後人們在崖壁上找到刮落的布片,而屍體在兩個星期後在河流下遊被找到,因為泡的太久已經看不清楚樣貌,通過穿著判斷出是本人。”

“哦,對了。我居然還參加了一個月後你的追悼會,當然,諾寧來了。你的遺囑上寫得是火葬,而凡賽爾堅持讓你土葬。為了這個事諾寧甚至和凡賽爾爭吵了很久。”

“不過不必擔心,失態按照你所想的發展。維希最後還是火葬,抹掉了一切能翻案的可能性。”

蘇的笑容還是像初見一樣燦爛,而他頓時覺得心好冷。

他調查過蘇,檔案很完美,無懈可擊。隻有紙上的墨水讓他起了疑,墨水很新,就像是不久之前才寫上去的,像是蘇來到皇城的時候才寫上去。一份完美的檔案偽造,需要一個老道的人才能做出。蘇若是要找人造假,就會有跡可查。可他沒有查到。

以蘇的能力來看,蘇一定受過長期的訓練,一個龐大而詳細的知識灌輸。蘇會有一個老師,那個老師博學知行,特別善於偽裝,就像是夜行的人。

夜行的人。

他沉下聲來,問:“你是誰。”

“何必著急呢,維希老師。”蘇並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微笑著說道:“故事還沒有說完,你應該耐心的聽一聽。”

“在葬禮後一個星期,萊斯特收到了諾寧的死訊。誠如諾寧所想,萊斯特很喜歡維希,喜歡的發狂,萊斯特為了維希攻打了人界。這場戰爭不是偶然,所有事情都是可控的。在維希死前的幾天,他曾去過魔界。”

“他對魔王說了暗示性的語言。比如暗示了他回到夜行後,夜行會長諾寧可能會殺他,他說如果能活下來,想要在北方之城雅利安定居。萊斯特被他蠱惑了,攻打人界切入口正是雅利安。但在此之前雅利安已經布有大量的軍隊,兩方僵持不下。”

“這個時候呢,諾寧離開皇城,去了雅利安。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諾寧和萊斯特打了起來,諾寧戰亡,直接死於萊斯特之手,而萊斯特也重傷昏迷。諾寧臨死之前把維希是誰告訴了萊斯特,並且請萊斯特永遠離開人界。萊斯特醒後沒有再攻打人界,而夜行的詛咒也破除了。”

這就是他的全部計劃。

他利用萊斯特,換取和平破除詛咒,自己可以瀟灑的死去。除了萊斯特,他在九泉之下都可以對得起。

“這很好,不是嗎?夜行會長再也不會受到詛咒而死亡,我救了卡蜜拉,救了米昂,如果沒猜錯,我也救了你,兩次。”

他對誰都沒有說過這個計劃,隻待完成後隨著黃土而腐朽。蘇的故事說得惟妙惟肖,已經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

蘇知道他太多,他喜歡的名字喜歡的顏色喜歡的東西,他的真名他的行動他的好友,以及——

他的未來。

他不相信命運,他不相信預言。但他相信自己幾乎不可能的判斷。蘇來自未來,另一個時空,那個他已經完成了計劃順利死掉的時空。蘇是他的學生。

蘇的真名是,他說:“亞倫。”

蘇看著他,手中的月光漸漸凝聚了,夜行曆任會長的武器。蘇把凝成的長劍舉起來,對著月亮:“老師,你不該把黑書帶回來。書得第一頁就告訴我們,當日月同光

之時就能進行時空的穿越。在日月蝕的那一天,融合日行與夜行的武器,把日光和月光融合,時流之戒就會出現。”

亞倫的右手食指上有明晃晃的圓戒。

亞倫通過時流之戒來到這個時空,妄圖改變他的命運。亞倫的想法一如既往,為了喜歡的人扭轉時空,哪怕影響其他人的命運,亞倫都不在乎。

亞倫甚至不顧及他在不在乎。

亞倫對他說:“我隻想救我喜歡的人,其他人我管不了那麽多。老師,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嗎?”

他能,但他怎麽能說他能?

“回到你所在的時空,不要插手這裏的事情。”他眼眸驟然冰冷,試圖撼動亞倫的決定:“否則我將殺了我自己。”

他以自己為籌碼威脅亞倫,亞倫看著他,露出落寞的眼神:“你還是那麽為我們著想啊,可以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什麽?”

“我出門之前給各個報社都投了稿,我告訴他們諾寧和維希是同一個人。雖然我隻寫了那麽一句,但記者的業務八卦能力你是知道的。縱使有一些報社會壓下報道,總還有一些會把這個消息報道出去。”

他的防禦看似很堅固,最薄弱的地方也太明顯了。而亞倫隻需一句話,他的計劃就全部崩盤。

不出三天,所有人都會知道維希和諾寧一個人,再過三天,萊斯特也該知道了。萊斯特會因為感到憤怒而殺他?不,萊斯特不會殺他了,永遠不會。甚至萊斯特都不會按照計劃那樣攻打人界,因為維希還活著。

亞倫在逼他殺萊斯特。現在隻有他殺了萊斯特,夜行的詛咒才能破解。

他憤怒的看著亞倫,破壞了他所有計劃的人,偏偏是他的學生。亞倫很冷靜,像是遺傳了他。他推開亞倫往前走。他現在必須回到夜行,去麵對自己的另一個身份曝光在公眾之下。

走到半路,他改變了決意。

他在廣場坐了一個晚上,待到晨曦天明。他往家裏走去。

諾寧做過很多很糟糕的事情,殺過人放過火扯過謊。但沒有一件事比製造出另一個自己更糟糕了。維希身上鏈接著太多,平時不注意沒什麽,一注意就能從街頭說道街尾都說不清道不明。

維希從不傷人,這次他將傷到所有人。

凡賽爾會對愛情失去信心,對他感到憤怒與被欺騙,凡賽爾把他想象的太美好,而美好的東西破碎隻在一瞬間。萊斯特倒是覺得他很好,也見識到了他的黑暗麵,但和夜行會長談戀愛,就算是魔王也需要足夠的勇氣。

至於他的學生,他的同事,會開心的覺得認識他是件很值得驕傲的事,並待他如初嗎?不,當然不會,以後他們的眼裏會多一層尊敬的生疏。正如馬特一開始所說,期待與現實不符,就會很受傷。

過猶不及。

諾寧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輕飄飄的,就像踩在雲端。少年時他曾在家裏的後院種下一根豆苗,幻想著哪一天豆苗能長成參天大樹,他會沿著藤曼爬上樹端,到達天際。

現在他在眾人的嗬護下爬到了雲端,但是他忘了腳下沒有實地。

稍有不慎,就會踩空。

他推開家裏的門,所有熟識的人都在。

日行的凡賽爾,夜行的三人組,皇城大學的三人組,親愛的學生亞倫,一道采訪的記者,還有許多他所熟悉的麵孔都看著他。

他說。

“初次見麵,我是諾寧,也是維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