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 你醒啦。”

一道細聲細氣的聲音驟然從耳邊響起,薑遲一臉懵逼地動了動耳朵,發現是隔壁床位躺著的一隻兔子精。

那隻白白軟軟的小兔子晃了晃兩隻垂下來的長耳朵笑眯眯地說:“還以為你要睡個幾百年呢。”

薑遲猶豫了一下,試圖著問道:“我怎麽了?”

兔子精說:“你的元神出竅啦。”

他繪聲繪色地向薑遲講述了那輛巨大的卡車是如何驚險地擦過可憐的白狐狸, 又是如何通過巨大的衝擊力把他的元神都撞得飛出來。

“啪地一下, 就找不到了。”兔子精嘴裏發出很形象的煙花爆炸一般的聲音, 一邊兩隻手分別抓住了自己垂到臉前的長耳朵, 紅眼睛裏顯出後怕,“真嚇人, 後來請了雲台山的道長找了好幾天都沒找不回來, 還以為你要一直躺著了呢。”

“雲台山?”薑遲愣了愣,遲緩的大腦終於慢吞吞地回憶起好像那裏就是他老家。

雲台山的道士, 不會就是十幾年前便經常偷偷和他去後台偷果子的小道士吧。

“對了。”薑遲終於反應過來, “這裏是哪裏?”

熱心腸的兔子精有問必答, 樂顛顛地說:“這裏是妖精專屬的仁心醫院,不用擔心會有普通人進來, 從醫生到護士都是我們的同類。負責照顧你的可是本院最受歡迎的梅花鹿護士。”

小狐狸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繼而臉上浮起一點不好意思的紅暈, 他捏著自己的尾巴尖,很赧然地說:“我在這裏睡了多久?”

他記得人類住院可貴了,真要算起來, 他就是同時打十份工也還不起這筆錢。

實在不行的話,他就隻能“賣身”了。以前有貓咪前輩教過他,如果不想在外麵繼續漂泊的話, 直接找個人類, 然後在他麵前歪倒, 露出肚皮。

這樣就可以輕鬆獲得一張長久飯票。

小狐狸緊張地尾巴尖都直挺挺地翹起來, 手指陷進蓬鬆如雲的白毛裏,掌心裏浸出一點濕汗。

果然再聰明的小狐狸也會被一分錢難倒。

兔子精似乎看出了小狐狸的顧慮,笑眯眯地說:“不用擔心,有妖已經支付過了你的療養費,盡管在這裏安心休養就好了。”

薑遲茫然地晃了晃耳朵:“妖?是誰?”

他努力地回憶了自己的通訊錄,發現大部分朋友都是同他一樣需要混進人類社會朝九晚五甚至被迫996007的苦逼打工妖怪,實在是沒有誰能一下子支付得起這麽一大筆錢。

兔子精也說:“是呢,這個妖太神秘了,來的時候帶著墨鏡口罩,誰都看不清臉,不過應該挺帥的,頭頂上還有角呢,不會是蜥蜴吧?”

蜥蜴頭上也不長角啊。

“不過……”小兔子臉上浮起一片花癡似的紅暈,“看著還挺帥的,就是氣質太冷了,隔著墨鏡都覺得要被他的目光凍死了。”

薑遲……薑遲兩眼放空,陷入了虛無。

這個好心的神秘人,到底是誰呀?

算了,一會兒問問護士姐姐不就知道了。

“嗐,你要是實在想知道的話,過幾天就能看到了,這家醫院都是一個月繳一次費用,過兩天就是繳費的日子了,他一定會來的。”

“話說……”小狐狸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應該關心一下這位看起來相當活潑的病友,“你是生了什麽病在這?”

兔子精有點羞澀且慌張地把自己的耳朵在頭頂卷成了一根粗壯的麻花折下來擋住了自己的臉。

饒是這樣薑遲還是能看見他通紅的臉頰:“嗐,這,我不是,你那天出車禍的時候我剛好在旁邊……”

“你懂的,我們兔子膽子都比較小……我又是我們族裏出了名的膽小鬼。”

“你那天出事的時候,我一不小心,就嚇暈厥了,醫生說我是過度驚嚇引起的腦血管破裂外加內分泌失調和心衰,這才在這裏休養了好多天……說起來我也就比你早醒了幾天呢……”

“不過……”兔子很哥兒們義氣地拍了拍薑遲的肩,兔子雖然膽子小,力氣卻是很大,差點把薑遲拍飛出去,他笑眯眯地說,“我們既然是病友,互相照應也是應該的,你就放心在這裏多住幾天,我會照顧你的。”

小狐狸感動得淚眼汪汪:“你真好。”

但是他很快想起另一件頂重要的事,猶豫了半晌吞吞吐吐地問道:“你昏迷的時候,有沒有發現自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就是必須參加一個遊戲,如果通關失敗的話就會死掉……”

他試圖把自己的經曆簡略而清晰地傳達給對麵的兔子,然而兔子一臉懵逼地折騰自己的長耳朵,擰起眉頭說:“可能是你昏迷的時候做夢了吧,真羨慕你,我隻夢見自己在一片黑黑的地方怎麽都醒不過來,差點把我逼瘋。”

小狐狸頓時有點失望地垂下耳朵,可憐兮兮地抱住自己的大尾巴,小小聲說:“好,好吧,那應該是我的幻覺。”

嘴上這麽說,信是不可能信的。

薑遲直覺認為那個每個月過來繳納醫療費的神秘人一定和這件事脫不了幹係。

在**躺了幾個月,雖然力氣還有些跟不上,但是好歹還沒有像普通人類那樣到了肌肉萎縮的地步。

小狐狸試圖找點線索,卻發現這裏的每個人好像都對他格外熱情,笑眯眯地過來捏捏小狐狸的臉蛋,揉揉小狐狸的尾巴,順便投喂幾塊新出爐的小點心,然而隨口就把小狐狸的疑問糊弄過去。

……

入夜的時候,小狐狸翻來覆去也睡不著。

他抱著枕頭喪氣地把整個腦袋埋進去,本來就不太聰明的腦袋怎麽也想不通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隱隱約約的,小狐狸敏感的耳朵好像捕捉到了什麽細微的動靜。

像是輕悄的腳步聲,推開門,慢慢地停在了他的床位前。

小狐狸的心跳下意識錯漏了一拍。

他緊張地把臉埋得更深,呼吸都放緩了。

兔子精白天的時候還同他八卦過醫院裏鬧鬼的故事,可是鑒於整個醫院裏住的都是非人類,恐怖性也大打折扣,薑遲也就沒怎麽放在心裏。

現在陡然出現了靈異事件,小狐狸嚇得毛都要炸開了。

他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那腳步聲的主人正在看著自己。

小狐狸瓷白後頸漸漸地泛起本能的小小雞皮疙瘩。

如果這個鬼敢對我做什麽的話,我就撲上去,咬住他的喉嚨!薑遲在自己心裏很威武地設想著,然而在鬼把冰涼的指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小狐狸還是沒忍住哆哆嗦嗦地掉眼淚了。

他還記得隔壁床膽子巨小的兔子精,提醒自己不要把兔子精嚇醒,隻能可憐巴巴地咬住自己的唇心,很小聲很小聲地求求鬼:

“可不可以不要吃我?”

那摁在後頸的冰涼指尖頓時停住了,薑遲聽見鬼很低很低的笑聲,沉沉地震得他心跳都要加速了。

小狐狸其實膽子也很小,眼淚一直掉,他不知道自己被眼淚洇濕的藍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在夜色裏璀璨得好像天鵝絨底布上盛著的藍寶石。

他抬起臉做足了心理準備同鬼打交道。

一抬眼卻看見一張隱匿在夜色裏的,雖然模糊卻相當英俊的臉。

薑遲恍恍惚惚地同那雙燦金色的豎瞳對視了一秒,然後他頓時醒悟過來,有點驚喜地眨了眨眼睛:“是你!”

男人眼裏流露出溫柔而親昵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這笑意就凝固了。

小狐狸很高興地抓住了男人的手,理所當然地把他當成了自己辛辛苦苦孵出來的小孩:“小蜥蜴,你什麽時候可以化形了?你可真厲害!”

男人唇邊笑意扭曲了一瞬,然後咬牙切齒地彎腰抵住了薑遲的耳朵:“我不是蜥蜴,也不是蛇,我是龍。”

天地間最後一條龍。

凝聚了世間所有欲望生來便注定背負滅世的罪名的禍龍。

那怕他並無毀天滅地的願望,卻依然被無數憎恨他的人類逼到了絕路。

人們奉他為邪神,為他塑造神像,借用他的力量,然後用這力量,來毀滅他自己。

所有人都恨不得折他龍角扒他龍筋的時候,隻有這個圓咕隆咚白白軟軟的小東西扒著他的鼻子一邊哭一邊說:“你不要死呀,如果你死了,你死了……我就再也不喜歡你了。”

小狐狸腦子不夠聰明,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法子,把自己全部的法力都送給他,一隻狐狸的法力對這條龐然大物的巨龍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可是小狐狸真心的眼淚卻比什麽都有效。

薑遲才不記得這種事,他輪回轉世了這麽久,早就把這些事都忘記啦,隻有大黑龍執拗而瘋狂地在漫長的時間裏同某個來自異界的神靈簽訂了協議,在一次次的善惡交替裏與小狐狸重逢。

所謂的重生的機會,一直都是雙向的,重生的不隻是薑遲,還有每個世界裏都注定死於非命的他。

無數個他,正義的,善良的,邪惡的,扭曲的,那些形形色色的麵孔,都是他幻化出的局麵。

小狐狸當然不知道這些,他隻是覺得眼前人是唯一可以證明他的經曆並不是做夢的家夥,傻乎乎地滾成一團鑽進了男人的懷裏,露出一雙如同星河的燦爛雙眸:

“對了,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呢。”他壓低了聲音,很小聲地講著,並不知道男人早就布下了結界,那隻兔子精根本不會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麽。

蜿蜒著黑色鱗片的龍尾輕輕地觸碰著小狐狸毛茸茸的如雲似的尾巴,然後極具占有意味地將小狐狸的尾巴纏住了。

“正式認識一下,我叫,霽望。”

薑遲愣了一下,臉上不自覺有點紅:“哦哦,我叫……”

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打斷了。

霽望抱著他,好像用盡了這一生所有的力氣:

“我知道,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