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遲在睡夢間迷迷糊糊地, 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他夢到自己剛和伊利亞神父分手的時候。

穿著空空****神父袍的少年跨坐在梯子上,努力伸長了手臂去夠藏在書架最上麵一層的筆記。燦爛的日光從穹頂的花窗遙遙落下,給那截漆黑衣擺下露出的粉白小腿鑲上一圈明晃晃的光邊, 赤腳很自在地晃動著。

伊利亞神父站在下方替薑遲扶著梯子, 銀月似的眼瞳神色莫名地盯著少年幾乎湮沒在陽光中的側顏。

薑遲的腳都生的漂亮,圓潤得珍珠似的趾頭微微地蜷起,腳心都是粉色的。

很想伸手丈量一下他的腳掌是不是剛好也就一隻手的長度。

花苞一般的粉紅指尖觸上燙金書脊, 薑遲聽見那個時空的自己沒頭沒腦地問:“伊利亞,我們還會再見嗎?”

或許是因為在夢境裏,那個總是冷冷淡淡的年輕神父眉眼間格外柔和一點,盯著少年搖搖欲墜的身形時眼角眉梢都浸出一點淺淺的笑意,他說:“當然會了。”

“我們在黑暗之中相遇,亦會在黑暗之中重逢。”

薑遲猛地睜開眼睛。

他記得伊利亞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反複失重一般從爬梯上兜頭栽了下去。

然後穿著那件染著大片幹涸血跡的裙子落在了布萊特警官的懷裏。

轉眼之間, 他驚恐地發現自己身處一片被火光映紅的天穹之下, 金發女孩被縛在高台之上, 淚水幹涸後的金綠色眼睛無神而冷漠地看著台下被憤怒扭曲了五官的人們。

她年紀那樣小, 可是看著台下人的時候卻顯得輕蔑不屑。

這也更加激起了失去理智的人們的怒火。

“她是女巫!殺了她!殺了她!”

“她遲早要害死我們所有人!”

薑遲下意識想叫安妮的名字,可是衝天烈焰轉眼吞噬了少女小巧的身體。

“哥哥, 你能不能親我一下?”杜鬆子樹下的女孩緊張地抱著玩具熊娃娃,滿眼希冀地望著少年。

少年在月色下猶豫良久,最後小心翼翼親了親女孩的額頭。

一個純潔的出自滿懷關愛的兄長的晚安吻。

像是羽毛,也像是月亮。

“她解脫了。”男人輕柔的嗓音恍若一片羽毛撩撥著少年的耳廓,“她隻是想有個人可以真心地喜歡她。”

“你是誰?”薑遲慌亂得不行, 他覺得男人的聲音耳熟, 可是一時間想不出來這人到底是誰。

眼前出現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洞的長廊, 薑遲感到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推著自己不斷往前跑, 他跌跌撞撞地扶著牆, 嗓子都軟弱地發著抖:“布萊特?伊利亞?你們在哪裏?”

“有沒有人,可以救救我。”

薑遲雙腿一點力氣都提不上,跑了沒多久便軟倒在地上。

“係統?小七?你在嗎?”這種無論怎麽呼喊都得不到回應的空****的寂靜令人恐慌。薑遲眼裏已經蓄起一層水光,鼻尖頰側都漫出淒楚的緋色。

“宿主我在。”係統古井無波的聲音在這時格外有安全感,“你下午喝的那杯茶有問題。”

茶?薑遲想到他下午勉勉強強隻沾了沾唇的紅茶,特別委屈地想他明明什麽都沒喝到,為了不中招還特意隻是裝了裝樣子呢。

那個玩具商,果然不是什麽好人。

隻是不知道他給自己下藥做什麽。薑遲氣哼哼地想。

“問題應該是在那個茶杯上,杯沿上有致幻的藥物。”係統展示出它琳琅滿目的小商品櫃,用那種**四射的金牌售貨員語氣說,“您可以選擇用五百積分兌換一瓶解藥,這瓶藥可以消除玩家在遊戲中遇到的除了致死毒藥外一切藥物的作用,隻要五百積分真是非常劃算哦。”

五百,還不如去搶。

但是這個時候也來不及肉痛自己的積分,係統說什麽薑遲都是肯答應的。

兌換了解藥,確認服用之後,少年便覺得前額傳來一陣涼絲絲的感覺,眼前的黑暗也在逐漸消散了。

等到可以看清自己所處的環境之後,薑遲忍不住呆了一呆。

無數天使雕像正空洞無神地注視著大廳中心的少年,明明是雕琢出來的無機質眼睛薑遲卻感覺從裏麵看出了一絲詭譎的凝視感,像是……雕像活過來了似的。

四處點著明亮的黃銅枝狀壁燈,天頂上垂下一盞巨大的來自中東的水晶燈,切割精致的多麵水晶折射出讓人眼花繚亂的景象。

到處都是天使。

坐著的,站著的,捧著水壺的,互相打鬧的……

雕像,壁畫,仿真玩具……

等等……仿真玩具?

薑遲遲疑地望向角落裏那個黑色的鐵籠,裏麵用鐵鏈捆著一隻瑟縮成一團動也不動的天使,應該是用橡膠什麽的材質做成的,遠遠地看還真像是活生生的天使。翅膀上的羽毛光滑燦爛,鐵籠的底部還堆積著一小片脫落的白羽,像是被人類用暴力手段囚禁在鐵籠裏的。

為什麽要造出這樣詭異的天使像呢?

埃默森是玩具商,他就算是要製造天使玩具那也應該是孩子們喜歡的可愛又柔軟的形象,而不是這樣看了便叫人心裏生出一股隱隱的不適感。

鬼使神差地,薑遲小心翼翼地邁著腳步往那隻鐵籠走去。

高大的天使像們居高臨下地用憐憫的眼神凝望著這個小小的不速之客。明明就是石膏做的眼睛,薑遲總覺得後麵藏著令人汗毛直屬的屬於人類的眼睛。

滴答,滴答。

牆壁上懸掛的如同一隻巨大眼球的圓形鍾表無言地數著時間的分秒。

強烈的不安感像是一枚尖利的針,深深刺在薑遲的心頭,然後把不適感越放越大。

太不對勁了。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天使嗎?

薑遲迷迷糊糊地,總覺得自己要被洗腦了。

少年的腳步最終停留在鐵籠前麵。

輝煌的燈光把整個大廳每一個角落都照耀的一覽無遺。那隻沒有呼吸的天使靜靜地蜷縮在鐵籠裏,光luo的背部上青紅鞭痕交錯,翅膀幾乎被硬生生反折過來吊在鐵籠的頂端。

少年在看清天使的麵部之後,瞳孔瞬間放大。

什麽上好的橡膠材質,這根本是個人!

一個俊美的本該擁有美好人生的青年!

這個男人現在赤/身/裸/體地蜷縮在鐵籠裏,光潔後背上全是交錯的青紅鞭痕,幾乎看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肉,再仔細一看那對雪白的令人驚歎的翅膀居然是被人硬生生用針線縫上去的。精致的針腳穿過皮肉留下暗紅色的血痂,難以想象被一點點縫上翅膀的時候這個可憐的青年是忍著多麽可怕的痛苦。

青年看起來已經失去了呼吸,原來澄澈的藍色眼珠已經黯淡渾濁下來,皮膚上都泛著一種死去多時的青灰。

那雙死掉的眼睛隔著一段哀嚎不止的時光同薑遲對視。

薑遲張了張口,冷汗不由自主地從額前滾落。

他感覺到呼吸困難,眼尾都染著一種倉皇無措的紅色。

他好像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兒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在伊利亞神父的筆記本裏看到的東西,曾經有一段時間,小鎮上經常有美貌的青年男女失蹤。

遍尋不到蹤跡的人們最後把他們失蹤的原因歸給了遲遲抓不到的夜魔。

“沒想到藥效會過的這麽快。”男人油膩到令人反胃的聲音在身後猝不及防地響起,薑遲猛地回過神,腳後跟慌慌張張地撞在鐵籠上發出當啷一聲巨響,一片冰冷的白羽從那對巨大的翅膀上飄起,又輕飄飄地落在薑遲的腳麵上。

“埃默森先生,”薑遲強行忍住喉口隱隱的作嘔感,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你這是什麽意思?”

拄著拐杖的跛腳男人毫不介懷地在少年麵前展露自己這些瘋狂的收藏,他甚至像是一個溫和客氣的主人,往後退了一步對著薑遲行了一個可笑的紳士禮:“我以為你已經看出來了,我是一個……天使收藏家,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天使製造者。”

呸!明明隻是一個把人命當做玩笑的畜生罷了!

薑遲要把隔夜飯吐出來了。

“不不不,小朋友,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是我讓他們得到了永生!”埃默森的拐杖拄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一聲叫人心驚肉跳的清脆撞擊聲,那張本來看著還算是和善的臉上扭曲出一個狂熱的笑臉,“我讓他們脫去煩惱,脫去俗世的□□,迎來全新的永恒的生命!”

“如果你真有這麽好心,就不會有這種東西了。”薑遲腳尖踢出一副被扯壞的皮質手銬,他悄悄用後背貼著牆壁,努力給自己找到一點安全感,一邊和這個死變態對峙,“你們這些家夥綁架無辜的人,還盜用了夜魔的名義,隻是為了滿足自己惡心下賤的欲望而已。”

薑遲從來沒有用這麽狠的話罵過人,麵對玩具商的時候隻是後悔自己沒有多學一點髒話。

有一股肅肅的寒風掠過腳麵,薑遲愣了愣,立即意識到這堵牆後肯定通向豪宅外麵。隻是光憑這個好像還沒有辦法呼救。

就算呼救了,外麵的人也不一定能救自己。

薑遲現在算是走投無路了。

“不要這麽說。”玩具商的臉上露出一個做作的傷心的表情,“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寶貝。”

——艸,雖然知道這是劇情,但是看見這個死老頭叫小遲寶貝好幾把惡心啊!我先吐為敬。

——你幾把誰啊你,寶貝兩個字也是你能叫的?

——受不了了這個老頭什麽時候死?

——老婆!我可憐可愛的老婆受苦了!

——死老頭你沒事吧沒事就多吃點溜溜梅。

薑遲聽到這個稱呼一陣惡寒,感覺雞皮疙瘩都要掉了。

隻恨他小時候沒認真學過狐狸的法術,除了催眠好像什麽有攻擊性的法術都沒學會。

可惡啊啊啊啊!

少年努力讓自己不要在這個危急關頭丟臉地哭出來,那邊玩具商完全沒有在意薑遲臉上明晃晃的厭惡,還在自顧自做著白日夢:“你雖然是一張東方麵孔,但是你的美麗足以令上帝原諒你,你將是最完美的天使。”

造型浮誇的枝狀壁燈裏火光搖搖晃晃,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實,那些靜默的高大天使像眼中緩緩流出猩紅濃稠的血淚。

“劈啪”

血珠滾到天使的腳下。

玩具商卻並沒有發現。

薑遲覺得他那種不詳的猜測好像成真了。

這些天使雕像被澆築之前裏麵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他這具被評定為幾近殘廢的身體不負眾望地在高強度的恐慌下丟臉地發著抖,他咬緊了牙關,用盡全力最惡狠狠地看著這個死變態:“布萊特呢?那些警察呢?”

“他們?一群沒有信仰的雜種,活脫脫的蠢蛋!現在吸入了高強度的致幻藥,可能已經把同僚看做是自己最恐懼的敵人,互相廝打在一起了吧。”

玩具商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然後飛起兩撇小胡子笑容陰狠地朝薑遲走過來,他的手裏高高舉起一把閃著銀光的尖刀,隨時都要穿進薑遲的眼睛:“你的藍眼睛很美,隻是它看到了太多不潔之物,隻能放棄它了!”

薑遲努力往後退著想要躲閃,電光火石之間他靈光一現突然喊出了莫蘭的名字。

“你不怕莫蘭嗎?”

玩具商的手頓了頓。

他是多麽自負又傲慢的人物,長久地踐踏在普通民眾的頭上,敲他們的骨吸他們的髓,想要做實驗就隨便擄走他們的兒女,優越感讓他無法容忍有任何一個人敢威脅到他的地位。

薑遲看他臉上凝滯了一瞬,立即說道:“莫蘭·維德,他不會放過你的!我猜他母親的死一定和你們有關係吧?”

一直圍觀笨蛋宿主破案的係統大驚:你什麽時候知道這種東西的?

薑遲偷偷覷它:我瞎編的,電視上都是這麽演的。

係統:……還真給你說中了。

這就是傻人必有傻福嗎?

玩具商的臉上立即顯現出一種狼狽的惱羞成怒:“隻不過是一個試驗品,難道他要為了一個女人和我們作對嗎?”

“我可是他的長輩!”玩具商獰笑著,“聽說他就是夜魔?就算他是真正的魔鬼,也沒有辦法避過所有的機關來到我的收藏庫。你將會是我最完美的小天使。”

“更何況,他現在在被警方通緝吧?哈哈哈一條流浪狗有什麽好怕的,我隻怕他死的不夠難看,不夠盡興!”

“你是他的長輩。”薑遲喘著氣輕聲道,“可是你們親手逼死了他的母親?你們為了製造所謂的天使,拿他的母親做了第一個試驗品,我沒說錯吧?”

薑遲智商突然上線:“他變成現在這樣,一定曾經親眼見過你們用他的母親進行天使實驗,最終導致可憐的維德夫人自殺而亡。”

“而自殺,竟然成了這些可憐的受害者之間最輕鬆的一種死法。”

薑遲無端覺得有點難過,他似乎能透過這些話語看到那個被折磨得傷痕累累的女人是如何在絕望中點燃大火,如何把自己化作一灘再也不能說話的灰燼。

一絲透著徹骨涼意的黑霧極緩極慢地纏繞住了薑遲細痩的腳腕。

然而對峙中的兩人似乎都沒有發現。

“那個女人不懂我們的信仰,死了也是活該。”玩具商高高舉著那柄鋒利的雕刻刀,被磨得雪亮的刀麵映出男人早就扭曲如惡鬼的麵孔,“沒有關係,我會讓你不那麽痛苦的。”

薑遲嚇得眼淚都快兜不住了,他五官本來就生得格外惑人,淒淒惶惶地看著男人的時候便很容易叫人可憐他:“你就不怕莫蘭為了我來找你報仇嗎?”

“為了你?”玩具商笑起來,“壞孩子,我已經查過你的身世,一個遠渡重洋來到這裏的異鄉人,沒有一個人在乎你的情況,不是嗎?”

“至於那個維德家的小子……”玩具商簡直就是在嘲笑了,“他會為了一個小小的男妓來找我複仇嗎?”

“一個鋼鏰就能打發他了。”

玩具商的臉上露出陰狠表情:“好了,乖孩子,不要再掙紮了,再惹我心煩的話我就把你扔進那個鐵籠子裏去,聽明白了嗎?”

薑遲的腿軟的根本走不了路,除了放嘴炮他什麽也做不到。

“你別亂說了!”薑遲緊張地快把眼睫毛抖出殘影,死到臨頭開始胡言亂語,“我可是他的愛人!”

——草草草,雖然知道老婆很弱,但是沒想到新手關就沒了我心好痛

——老婆能不能多活幾關救命救命我看不下去了

——誰都行啊來救救我老婆!

——我發四,誰救我老婆誰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等下,你們就沒有人相信老婆自己可以爆種嗎?萬一他突然大爆發可以一拳一個死變態呢?

……

……

——誰來救救我的老婆!!!!!

“你在讓誰聽明白?”男人優雅低沉宛如大提琴般的聲音驟然在寂靜的空氣中響起,冷淡的光影出現一絲扭曲,一隻蒼白而骨骼修長的手從濃重的黑霧中伸出來環住了少年單薄纖秀的肩膀。

薑遲微微一怔。

幾乎有點不敢相信。

“莫蘭?”

“好久不見啊,小遲。”男人低聲呢喃,柔軟唇瓣蹭過少年敏感耳廓,聲音低得好似一聲無奈長歎。

“你是什麽東西!”玩具商沒有見過這種超出物理範圍的陣仗,眼睛瞪得幾乎要掉出來。他雖然瘋狂地迷戀著所謂的天使,事實上還隻是用一個病態的借口來滿足自己的□□,根本不是真正地信仰所謂的上帝,更不可能相信世界上真正存在著惡魔。

尚未真正顯出容貌的男人被一團沉沉的黑霧籠罩著,男人隻能驚恐地聽著那道輕柔無害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我是你的老熟人啊,埃默森叔叔。”

黑霧緩緩褪去,露出男人蒼白到幾乎沒有什麽血色的臉,他不動聲色地攬過呆住的薑遲,確定人沒有受傷後,便冷冷地對上了這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殘暴男人:“我剛才沒有聽清楚,你說,你想對小遲做什麽?”

“不,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那個莫蘭·維德早就已經……”

男人慢條斯理地接過玩具商的話:“早就已經狼狽地背著包袱滾出這裏了,是嗎?”

“然後埃默森叔叔就可以繼續在這個地方肆無忌憚地尋找自己的獵物,製作更多的,天使。”

莫蘭的聲線裏摻著一絲隱不可查的譏嘲。

“不,不,我已經找到了我最想要的天使。”埃默森看起來精神狀態有點不對勁,他捏著那柄寒光閃爍的雕刻刀,竟然沒有被這超自然的現象嚇到,反而繼續朝著薑遲走來,“我的,我的小天使。”

男人聲音驟冷,“我說過,我最討厭有人碰我的東西。”

“東西是,愛人也是。”

那隻蒼白寒涼的手默默地捂住了薑遲的眼睛,聲音溫柔得好像在哄撒嬌的情人:“小遲乖,別看。”

“這是最後一個了。”他歎息似的喃喃道。

不知道什麽時候,本該已經離開的安妮又抱著她的小熊靜靜地站在了男人身邊。

那雙圓圓的貓兒一般的眼睛用看死人的眼神涼涼地盯著埃默森。

埃默森已經不記得十幾年前被自己害死的小女孩,可是安妮作為人類不過短短十一年,這幾個人的麵孔她一直分毫不差地記在腦子裏。

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男人隨口說的一句要把她送進莊園裏去,她的父母兄弟也不會為了幾個金幣想把她送給這幾個畜生。

如果她的父母兄弟能對她有一絲愛,她也不會在那個黃昏提起沾滿血的斧子。

“看啊,雕像,活過來了。”

安妮指著那些放在房子裏的高大天使雕像,露出一個孩子氣的天真微笑。

女巫的詛咒,向來都是靈驗的。

埃默森發現天使們流出血淚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那些被埋在石膏裏的肢體發出可怖的“哢噠”聲,他那些引以為豪的藏品們正在絕望和哀嚎中蘇醒。

鐵籠裏發出鐵鏈被掙動的劇烈聲響。

哐啷一聲,束縛住翅膀的鐵鏈斷掉了。

天使睜開了灰敗的眼眸,對著製造自己的男人緩緩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一顆深黑的細小眼珠從石膏眼眶裏浮起,陰惻惻地盯著那個開始拋卻了一切貴族形象痛哭流涕大喊大叫的男人。

真難看啊。

雕像們窸窸窣窣地笑。

你見過血鷹嗎?

這是一種傳聞源自中世紀斯堪的納維亞人發明的酷刑,受刑者一般為貴族或是叛徒。

劊子手親自剖開受刑者背後的血肉,把肋骨折斷,再拽出仍在呼吸的肺。

血淋淋的肺葉在暴露到體外之後宛如兩片展開的翅膀。

而受刑者全程保持著慘烈的清醒意誌,直到活活窒息而亡。

布萊特喚醒互相之間扭打的鼻青臉腫的同僚們,順著那股難聞濃鬱的血腥味找到埃默森的收藏庫時,埃默森已經死了。

而布萊特警官在麵對這具扭曲的屍體時,第一反應是還好薑遲不在這裏。

玩具商以懺悔的姿態卑微跪在地上,肺葉被活生生從後背拽出來與反折的肋骨一同形成血鷹展開的雙翅。

滿地都是從玩具商身上濺出的鮮血。

而詭異的是,那些被安置在房間裏的天使雕像們,每一具潔白的雙手都已經被血液浸滿,它們在輝煌燦爛的燈光下露出柔美而血腥的表情,似乎是饜足於獻祭者的死亡。

迪克·埃默森,天使俱樂部的創始人,他渴望了一輩子的天使,到頭來還不如讓他自己也做一回。

薑遲沒有目睹埃默森被天使雕像吞噬。

他茫然地睜著瀲灩如銀河的眼睛被莫蘭緊緊環抱著,兩人坐在屋頂上,腳下便是埃默森家的莊園。

這時還是深夜。

一輪清冷的圓月從烏雲中顯露出全貌,月光從中天降落,在少年眼裏暈出一層溫柔的水波。

“埃默森死了嗎?”薑遲輕聲問。

男人沉默了一瞬,“嗯”了一聲。

他環著少年的手臂收緊了:“你會害怕嗎?我殺人了。”

薑遲呆呆的,不知道莫蘭為什麽要這麽說。

“我為什麽要害怕?”小狐狸自小在深山老林裏跌跌撞撞地長大,他們狐族向來奉行的就是有仇必報那一套。

恩是不一定會還的,但是仇就是過了一百年一千年也要記住的。

此金句來自薑遲某個早早飛升的前輩。

薑遲從小受此奇葩耳濡目染,雖然天生是一個軟軟糯糯好欺負的性子,但是好歹沒有長成一個挨了壞蛋欺負也隻會自己掉眼淚的小悶包。

起碼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小狐狸很不客氣地任憑自己的下巴墊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溫柔的月光叫他昏昏欲睡,少年眨了眨濃長的睫羽,聲音還是氣哼哼的,像是浸著纏綿又濕滑的月亮:“我才不會怕呢。”

那個玩具商做了這麽多壞事,必須要付出代價。

薑遲是真的困了。

這困意來的很突然,他努力掙紮了一番,最終還是敵不過洶湧而來的困倦,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耳邊隱隱約約的,似乎傳來男人的聲音,像是珍而重之又小心翼翼的確認:“小遲,你說我是你的愛人,是真的嗎?”

卑微的簡直有點不太像自己了。

薑遲糊裏糊塗地想著。

可是他已經沒有精力回答他了。

纖細的少年困倦地倚著男人的肩,腦袋驟然一歪要不是莫蘭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早就一頭栽下去了。

一枚閃著銀光的精致十字架從他潔白的脖頸上掉了出來。

被磨尖的底端還鑲嵌著一顆鴿血紅寶石,冷冷地在黑夜裏閃著寒光。

薑遲夢到自己正處在一間豪華壯觀的莊園裏。

男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笑著說些什麽,偶爾有人的目光掠過薑遲所在的地方,少年就會緊張得摳緊了手指。

可是那些人似乎看不到突然出現在大廳裏的少年,隻是淡漠地把眼神轉回去繼續高聲闊論著什麽。

薑遲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手足無措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麵孔。

那是稍微年輕一點的迪克·埃默森,看起來比年老的時候還要更變態一點,正端著假笑在跟幾個他不認識的男人們悄聲說著些什麽。

距離大廳不遠的閣樓裏傳來女人尖銳的嘶吼。

“維德!維德!”

她的叫聲太過慘烈,幾乎要連喉嚨都隨著這幾個字的發聲撕裂。

“來救救我啊!”

薑遲嚇了一跳,正巧回過頭與藏在走廊裏的一個黑眼睛黑頭發的俊秀少年對上視線。

那個少年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眉眼不如現在的溫和,而是透著一股子莫名的陰鷙,同他對上視線的時候有一種被蜜蜂蟄了一下的鈍痛感。

這是年少時候的莫蘭·維德。

薑遲腦海間仿佛有什麽頓時分明了。

他回過頭,看到埃默森正講著什麽笑話都得一群人麵獸心的紳士們哈哈大笑。

薑遲意識到這些人就是天使俱樂部的成員,也是十年後全員死在夜魔手裏的死者。

“你是天使嗎?”

少年聲音這時候細細軟軟的,清亮中透著一股許久不曾發聲過的沙啞。

薑遲實在是對天使這個詞有點ptsd了,他抱著手臂用力搓了搓雞皮疙瘩,這才好奇地轉回身去。

薑遲還以為他和其他人一樣都看不見自己,還想看看是誰能讓莫蘭說出天使這個詞。

結果黑發黑眼的沉默少年從陰影中走出來,緩緩踱步走到了薑遲麵前,又問了一句:“你是來救我的嗎?”

薑遲沉默了一瞬。

他根本救不了他。

維德家的悲劇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很快莫蘭的母親會因為忍受不住折磨放火自殺,莫蘭會在絕望中把自己獻祭給惡魔,最終殺死了自己那個披著人皮的怪物父親。

但是麵對著比自己還要小的孩子,薑遲有點說不出口。

他伸手心虛地摸了摸小莫蘭的腦袋,輕聲說:“也許吧。”

“我不喜歡天使。”少年坐在花園裏,一邊偏頭盯著薑遲,滿園的鮮紅玫瑰在這個漂亮東方人的側顏上映出一種奪目而誘人的顏色。

“但是天使如果是你的話,我會喜歡的。”

薑遲眯起眼睛,湛藍色的眼睛在強烈蒼白的日光下顯現出一種幽深神秘的海藍色,瀲灩的光影從濃長的睫羽下一閃而過。

“是嗎?”

少年歪著頭,盯著這個還什麽都沒來得及做的少年,勾起粉色唇肉,兩腮邊溢出兩個柔軟的窩窩:“但願吧。”

夢裏的莫蘭不是個喜歡說話的孩子,事實上,他確實從小到大都是個“啞巴”孩子,畢竟這樣的乖孩子才是最受父親喜歡的。

可是他的沉默救不回他的母親。

那個可愛活力的美人,被一個包裝精美的謊言騙進了蜘蛛的巢穴,最終在小閣樓上發了瘋送了命。

“我的母親被他們關起來了。”

少年捧著臉對著這個還是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訴說心事,或許是他眼底波光明滅的水色迷惑了他,讓他認為薑遲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他們要製造天使,找不到材料,就要騙我的母親來做那個,天使。”

少年說話的時候套在手腕上的袖子從手臂上滑落下來,露出很多道淒慘的鞭痕。

薑遲嚇了一跳,下意識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條滿是傷的手臂,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沒有關係。”莫蘭的臉上顯現出一種不屬於少年人的老成,“我試圖救母親,但是還是打不過他。”

“是不是弱小的人就是沒有能力拯救任何想救的人?”

小狐狸很笨,他不會安慰人的,看見莫蘭很疼,就覺得自己也很疼,淚眼汪汪地小聲抽氣:“可是這不是你的錯啊。”

他慌慌張張地看著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不知道一個小孩子要怎麽挺過去這種痛楚,連聲音都緊張得幹巴了,驚恐之餘有點口不擇言了:“那都是他們的錯,遲早有一天你會審判他們過去犯下的罪。”

小狐狸嚴肅地想著他們狐狸要是受傷了會怎麽樣,結結巴巴地說:“你,你閉上眼睛,我有好東西給你。”

這個時候的莫蘭還特別好騙,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送東西要閉眼睛,還是老老實實地合上眼瞼。

一種莫名的,酥酥麻麻的濕滑癢意從手臂上蔓延開來。

莫蘭僵住了。

他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傷口在混著蝕骨香氣的**中似乎真的有在痊愈,曾經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痛苦在逐漸地淡去。

“好了,你睜開眼睛吧。”

莫蘭緩緩張開眼睛,驚訝地發現手臂上的傷口竟然都開始漸漸地結痂了。

薑遲叉著腰,眯起眼睛笑,細碎的光班幾乎要從他眼睛裏溢出來:“或許你說得對,我是來救你的。”

那場大火也是在一個深夜燃起的。

等到被人發現的時候,渾身傷痕的女人已經被困在閣樓上完全沒有救下來的可能了。

她抱著手臂在笑,曾經金色的柔順長發糾結成枯萎的枝葉,潔白的羽毛在扭曲了的高溫空氣中化為黑灰。

她把這個俱樂部裏所有人造天使的資料都一把火燒毀了。

塞裏克·維德站在閣樓下發出憤怒的咆哮,女人站在閣樓上兀自大笑,火球湮沒了一切,所有的資料都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莫蘭試圖衝進閣樓去救他的母親,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被燒毀的木質結構四處砸落,隨時有要砸在莫蘭身上的危險。

薑遲隻能站在一邊隻能幹著急,他試圖伸手去撥開那些掉在少年身上的滾燙的木頭和碎磚,最後隻是狼狽地一次次空空穿過。

他的存在隻不過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眼睜睜看著這些既定的一切悲劇發生。

薑遲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摸到脖子上的十字架的,尖銳的底部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刺破了他的掌心,一滴鮮紅的血液滴入那顆小小的鴿血紅寶石。

莫蘭跪在火場裏,崩潰地看著母親消失在火焰中。

一塊碎掉的木頭結構當頭砸過來,被一個溫熱的懷抱擋住了。

著火的木頭砸在身上的時候薑遲已經做好了要被砸扁的準備,可是神奇的是除了一絲悶痛,並沒有預想中的劇痛。

薑遲實在是被嚇到了也不管日後莫蘭明明好好地站在自己麵前,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地變成透明。

莫蘭隻能呆滯地睜著黑眼睛看著那個漂亮得好像洋娃娃的哥哥對他著急地說著什麽:“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能為他們報仇。”

“要活下去。”

那個十字架又回到了莫蘭的手裏。

他呆呆地捏著那枚銀質十字架,神秘而美麗的異鄉人在火場中逐漸變得透明,最終消失不見。

莫蘭攥著十字架的手越來越用力,寶石鋒利的邊沿把手心割出一道狹長的傷口,整個十字架幾乎都浸沐在滾燙熾熱的鮮血裏。

他想起自己曾在教堂裏和年輕的神父交談。

神父送給他這樣一枚十字架。

現在薑遲把它還給了他。

當向上帝祈求無效的時候,不如找惡魔來獻祭力量。

複仇在我,我必報應。

“偉大的惡魔之主。”少年垂首跪在地上,任憑流星一般的火星木屑向他襲來,“我願意用我的一切換取凡人無可匹敵的力量。”

“用我的血,我的肉,誅他們的罪。”

“我願把我的靈魂一分為二,一半黑暗,一半光明。”

“我願以我純白的靈魂,換來與愛人的重逢。”

“不要驚醒我的愛人,等他心甘情願。”

他繼承了維德子爵的名號,成了令人聞之色變的夜魔,殺死了一切必殺之人。

他狂躁而嗜血,把人騙到別墅中便忍不住割開獵物滿是脂肪的肚腹。

他覺得惡心,又無比的暢快。

直到門鈴響起。

那個赤著腳拿著花的漂亮男孩小心翼翼地走進鮮血四溢的房子。

他看起來好可憐好無辜,睜著一雙海藍色的圓眼睛,似乎是沒想到自己會撞上凶殺現場。

“小家夥,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

“我……我……”

少年磕磕巴巴,竭力地睜大眼睛裝出一副空空洞洞的茫然模樣,聲音細細弱弱得惹人憐愛:“先生,您在說什麽?”

“對不起,先生,我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