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裏的紅鶇酒吧依然沉浸在劣質酒精製造的幻夢裏。

老板娘的死似乎並沒有在這些吵吵嚷嚷的酒客心頭蒙上一絲半縷的陰影,窈窕的酒侍端著餐盤如遊蛇般躲過擁擠的身體和出其不意的髒手。

吵鬧聲和調情聲徹夜不絕在暗巷裏回響。

後廚的小房間裏,薑遲麵無表情地歎出今晚的第三十一口長氣,然後在那張吱呀作響的鐵架**翻第六十八個身。

數據監測中心給的目前為止玩家中評價最低的身體報告真是一點都不摻水的。

薑遲好歹也是深山老林裏摸爬打滾過,也在大馬路和橋洞裏風餐露宿過的一隻糙狐,穿越過來之後反倒嬌氣得不能行了,稍微被硌一下,軟白肌膚就會泛紅,更嚴重一點還會留下青紫瘀痕,活生生一個嬌氣的豌豆公主。

薑遲嚴肅思考了半晌認為這是自己失去了一身豐厚長毛的緣故。

白狐生著雪白如緞又豐美蓬鬆的長毛,美觀之外又具有防水保暖緩衝等等實用功效,屬於居家旅行必備好物,薑遲一度認為人類沒有毛是非常可憐的事。

現在他也沒有了。

還被不知道底下墊了什麽的鐵架床硌得全身都疼。

這麽一想,人類更慘了。

從來沒有體會過有毛的快樂。

睡也睡不著,不如直播營業一下吧,係統提議。

薑遲小心翼翼隔著單薄木板看了一眼外麵酒吧群魔亂舞的場麵,想到應該沒有人盯著這邊看,點點頭便同意了。

於是係統打開直播鏡頭,薑遲剛抱著枕頭坐起來,就感覺一瞬間被洶湧而來的彈幕淹沒了。

他暈暈乎乎地努力看鏡頭,彎了彎眼睛:“大家晚上好。”

小狐狸眼見著屏幕上的字停滯了一下,接著就是更加猛烈熱情的一波彈幕迎麵朝薑遲撲過來。

——嗨嗨老婆晚上好呀!(打賞積分666)

——前麵的能不能滾,這明明是我老婆,是在對我打招呼(打賞積分800)

——老婆老婆你親親我我告訴你這關怎麽過!(滴!此條留言涉及劇透已屏蔽,該用戶禁言24小時,請大家謹慎發言。)

薑遲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一副什麽形象。

感覺大家……都好熱情呢。

因為床太硬睡不著翻來覆去大半夜的少年身上寬鬆的亞麻睡衣幾乎要從肩頭掉下來,大半個被壓出旖旎紅痕的胸膛露在空氣中,被寒氣激出細細小小的疙瘩。

雪白圓潤的肩頭欲語還休地勾著要掉不掉的衣領,莫名讓人有想在上麵咬一口的衝動。

薑遲倒不覺得自己這樣子有什麽不妥。

畢竟他們野生動物從來都是不穿衣服的。

薑遲再度短暫地遺忘了自己已經沒有長毛的事實。

“他們為什麽要叫我老婆呀。”和現代社會有點脫軌的小狐狸小心翼翼地詢問係統。

係統沉默了半晌隻能解釋說:“那是因為他們喜歡你。”

薑遲困惑地眨眨眼睛:“可是我是雄性呀。”

他不自覺把這句話說出口,然後眼看著彈幕刷得更熱情了。

——男的怎麽了,男的也能叫老婆!

——就要男老婆就要男老婆!

——遲仔你這是歧視,男生怎麽就不能成為老婆呢,這是對人類自由靈魂的束縛!是成見!是遺毒!

薑遲震撼了。

係統:“你別聽他們亂說,那些都是騙你的。”

薑遲一臉認真:“不,我悟了。”

係統:“?”

這些胡言亂語你悟到什麽了?

薑遲特別羞愧地自我檢討說:“你們人類真的很有思想高度誒,是我想太多了。”他們男狐狸之間有時候還會互相用尾巴蹭蹭呢,人類看起來居然比他們還要開放一點。

之前他還以為人類都是老古董呢。

“既然這樣的話,大家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

小狐狸細細聲,海藍色的眼睛裏蘊著一層細碎明滅的微光,恍若晴朗夜空下浩瀚的星海。

係統看著自家宿主賬上飛快上漲的積分,陷入了微妙的沉思。

看來讓宿主開直播說不準是件好事呢,積分這東西,誰會嫌多呢,能騙多少騙多少唄。

到時候可能真能躺贏呢。

薑遲這邊略帶羞澀地和大家介紹他剛來遊戲的體驗,敏銳的耳朵卻捕捉到了一陣奇異的歌聲。

唱歌的明顯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孩子空靈稚氣的歌聲在鬼魅的夜霧中緩緩朝薑遲淌來。

歌聲的主人離他越來越近了。

女孩的皮鞋跟踩在濕漉漉的地麵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薑遲顧不上直播,豎起耳朵逐漸聽明白了那首詭異童謠的內容。

“媽媽殺了我,

爸爸吃了我,

兄妹們從桌下揀起我的骨,

埋在冰冷的石墓裏。”

女孩雀躍著,小皮鞋啪嗒啪嗒踩著水坑,蹦蹦跳跳地圍著這間燈火通明的酒吧唱歌。

她縫得歪歪扭扭的布偶小熊合著歌聲一起跳舞,白色蕾絲裙擺飛起又落下。

“哥哥。”

她似乎發現了在房間裏的薑遲,圓圓的蒼白小臉轉過來,無機質的金綠色眼珠好奇似的盯著後廚瑟瑟發抖的少年。

後廚的門不牢,女孩輕輕一推就推開了。

“哥哥。”

女孩連說話都想在唱歌,尾音甜蜜而上揚。

一牆之隔是酒吧裏的醉生夢死,喧囂聲似乎在逐漸遠去,薑遲隻能眼睜睜看著小女孩抱著玩具熊朝他走來。

他想跑,但是沒出息的身體數據讓他隻能腿軟腳軟地等著女孩走到他麵前。

——來了來了,這個副本除了夜魔,最嚇人的boss就是鬼娃娃安妮。

——我的老婆怎麽這麽容易招鬼啊啊啊啊我不敢看了。

——上一個被鬼娃娃詛咒的人墳頭草都二尺高了。

——不要拒絕安妮的請求啊啊啊啊啊(滴!此條留言涉及劇透已屏蔽。)

——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搶了她的熊把那隻熊燒了。(滴!此條留言涉及劇透已屏蔽)

“哥哥,我的小熊眼睛掉了。”

女孩伸出一隻手,掌心裏躺著一枚黑白相間的古怪珠子。

“哥哥,你能幫我縫好它嗎?”

薑遲愣了一下。

委實是沒想到這個幽靈似的小女孩是來找他做這個。

女孩子那麽小,貓眼石一般的金綠眼睛隔著朦朧的夜霧同薑遲對視,薑遲心中惻隱,下意識就把那顆珠子和布偶熊接了過來。

孩子的玩具理應是很重要的東西。

但是薑遲就這麽輕鬆地拿到手了。

小安妮的圓臉上遲緩地提起唇角,恍若恐怖片裏僵硬詭異的木偶娃娃,蒼白兩腮上浮起死板的兩團紅色。

薑遲手足無措地舉著那顆怪石頭和布偶熊,他根本不會做這麽細致的工作。

這隻棕色的玩具熊就是商店裏最普通的款式,肚子裏是塞得鼓鼓的棉花,脖子上戴著紳士的粉色蝴蝶領結,一隻獨眼呆滯地望著薑遲。

薑遲無意間與那反著光的獨眼對視,隱約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了莫名驚恐的神情從那隻獨眼裏一閃而過。

薑遲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他捏著那顆珠子往玩具熊臉上比劃了一下,沒想到珠子剛一挨上玩具熊凹陷的眼眶,就自動陷了進去。

薑遲嚇了一跳,伸手想去摳。

沒想到珠子已經死死焊在了玩具熊的眼睛上。

薑遲手抖了一下,玩具熊就被小女孩奪了回去。

他使勁眨眨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那隻熊的表情瞬間活了起來,黑色眼珠露出痛苦的神情,甚至恍惚間能聽到靈魂被無限灼燒的哀嚎。

“謝謝哥哥。”

安妮卻趕在薑遲要看清那隻熊之前擋住了少年的視線。

她踮起腳尖,抬起冰冷的小臉,用沒有溫度的嘴唇觸了觸薑遲的額頭。

“哥哥,你長得這麽漂亮,還幫我縫好了小熊。”

“哥哥,我會保護你的。”

她抱著心愛的玩具熊,白色的裙擺在風中飄忽不定,金色鬈發被夜風吹亂了。

——?家人們我是眼花了嗎?妮姐有這麽好說話?

——嘶……我怎麽覺著你妮姐這是來碰瓷兒的呢?

女孩唱著兒歌消失在濃重的夜霧裏,薑遲聽不清她在唱什麽,一根冰涼的發絲掠過薑遲的眼睛,等他再度睜眼,已經是天光大亮。

薑遲懷疑是自己做了個噩夢。

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剛走出後廚就被一隻手提溜住了後領子。

他茫然地睜圓了眼睛,無辜地望著突然出現的男人。

穿著警察製服身材高大的金發男人用那雙沒什麽感情的綠眼睛瞪著這個看起來還沒睡醒的亞裔小鬼。

丹尼斯·布萊特早就知道伍德街有個漂亮的亞洲小鬼,靠賣屁股為生,是個看不見東西的瞎子。

但是這雙明亮的眼睛可不像是瞎的。

“薑遲?”男人口音極重地念出薑遲的英文名,不容抗拒地將少年拎到了自己的眼前。

少年長得實在漂亮,丹尼斯驟然和他臉貼臉的時候心跳都下意識錯漏一拍。

少年慌得要命,不知道男人找他做什麽,隻能可憐巴巴地點了點頭。

他呼吸頓了頓,語氣更糟。

一個見不得光的臭小鬼,應該是他害怕自己才對。

“你是不是認識亞丁·亨伯特?”

薑遲眨眨眼,他不認識這個名字。

丹尼斯卻以為他是向自己賣嬌,高挺鼻尖幾乎要戳到薑遲臉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種人的小把戲,你最好老實點,小鬼。”

“不好好配合的話,就把你關到監獄裏去!”

薑遲人本來還在半夢半醒的,被男人這麽一嚇,瞌睡也醒了,眼圈不自覺發紅,水色眼眸裏掀起濕淋淋的水霧。

“我,我不知道。”他聲音都是軟的,尾音都是瑟瑟的。

像是驟然被澆濕了毛發的小兔子。

難怪這小鬼能做上東區貴族的生意,手段還挺多的。丹尼斯想。

“你怎麽可能不認識他!”他強迫自己用最冷血的語氣和這個嬌氣的臭小鬼說話,“有人說你昨天才和他說過話!”

薑遲更慌了,他是真的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凝成珠子的眼淚匯聚在眼尾從粉白頰肉上留下兩道晶瑩的水痕。

係統立刻搜索人名,悄聲告訴宿主:“就是昨天被你變成狗的那個。”

這個“手段很多”的小鬼嘴巴一癟,帶著惹人心癢的哭腔很小聲地說:“我知道了,你問就問,為什麽要這麽凶?”

——兄弟們,別攔我我要創死這個狗男人,凶我老婆幹什麽!知道上一個凶我老婆的人下場是什麽嗎!

——以前看見布萊特還覺得他挺可靠的,現在好想讓他麻溜地滾哦。

——算啦算啦,以後還要靠布萊特警官查案呢。

丹尼斯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光是哭就能讓人感覺到全身僵硬心髒發麻的滋味。

明明在這之前他都沒見過薑遲。

這個好像會邪術的亞洲小鬼,生著一張比天使還要純潔無瑕的臉蛋,哭泣的模樣都叫人心碎。

丹尼斯·布萊特警官,這個全警署知名的暴躁警察,終於將小孩放下,聲音都不自覺放軟:“聽著,小鬼,我是要問你,你知道亞丁·亨伯特,就是這條街上那個可惡的流氓,昨天晚上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