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俊倒下的那一刻,先天河洛大陣驟然崩塌,巫族與人族戰士紛紛被解放,措不及防的妖族強者們恍若失去了主心骨,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漫長的歲月中,他們早就習慣了聽從妖皇的命令,隻要這位君王還屹立於雲端,妖族就擁有無窮的信心與力量。決戰關頭突兀降下的一道劫雷,不僅摧毀了帝俊的健康與魂魄,也讓參戰的妖族都茫然起來。

我們的皇會不會死?那一道雷怎麽會擁有如此大的威力?誰能祭出這樣強大的攻擊,傷害到妖族之皇?

僅僅這一瞬的遲疑,巫族與人族的戰士便紛紛撲上來,以妖族的鮮血祭奠死去的同胞。天空上方繼續陰雲滾滾,時不時有劫雷降下,無一不是落在妖族強者身上,沒給巫族與人族強者帶來半分傷害。

明夕玦全力治療帝俊,卻也抽出一絲半分的心神關注戰場,長琴見帝俊麵色蒼白,眉頭緊鎖,似是在忍受極大痛苦,不免有些懊悔。

倘若他在察覺到不對的第一時間就將之匯報給東皇,也不至於……這時,一道火紅色的身影出現在帝俊身側。

羲和握住帝俊的左手,極為勉強地露出一個微笑,方道:“太一,你去主持戰局吧!這裏有我。”

明夕玦微微抬起眼皮,隨意掃了羲和一眼,本不欲與她說話,卻在看見羲和後怔了片刻,最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在羲和的臉上看見了一抹決然,那是隻有一個人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也要完成某件事情的時候,才會擁有的一往無前、不留退路、不計代價的堅定,這樣的羲和,的確比必須分心二用的他更適合救治帝俊。

更何況,他已不得不出手了。

混沌鍾的防禦終於支撐不住,在這件至寶被祖巫們打飛的前一刻,明夕玦將之收起。十一位祖巫脫困後立刻望向這邊,見到帝俊的慘狀,天吳不由放聲大笑:“帝俊,太一,你們在大肆屠殺我巫族族人時,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今天?”

他的確應該笑,帝俊的智,太一的力,曾給他們帶來多少屈辱,多少痛苦,多少不甘。所以當瑤池通過嫦娥給他們傳訊,說鴻鈞想要幫助他們的時候,他們覺得萬分屈辱,並為帝俊與太一悲哀的同時,心中更多得卻是狂喜。

縱然強如你們,被天道和鴻鈞看不順眼,也逃不脫死亡的宿命啊!

“我從未有一刻像現在般,深深地厭惡與憎恨著自己。”明夕玦的聲音突兀響起,溫柔地仿若情人的絮語,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味道。他明明沒有抬高音量,隻是用一種溫柔的、緩慢的語調陳述事實,在場的生靈卻都能聽清他說的話。與其說是詢問別人,倒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為什麽,我沒有提早殺了你們呢?如果早點殺了你們,也不會這種事發生了。”

聽見他這幾句話,天吳、強良、奢比屍等大怒,剛要反唇相譏,燭九陰、句芒幾個卻被心生不安,示意他們稍安勿躁。

“我以前總是對自己說,必須阻止龍鳳初劫命運的重現,阻止巫妖大戰的激化,阻止天地之主異位,不是為了這份坐擁天地,呼風喚雨的榮耀,而是我知道,倘若真有那麽一天,我們誰的命都無法保住。”明夕玦的聲音低了下去,很輕很輕,仿佛是夢中不經意間的呢喃,“到後來,我放低了目標,你們死掉與我有什麽關係,我隻要保住大哥的命就好了……”

長琴剛趕到附近就聽見這些話,不由冷汗涔涔。

他一直以為東皇麵冷心熱,但從這幾句話聽起來,自己的認知似乎有非常大的錯誤。東皇太一話中的“你們”,到底指的是巫族,還是連同妖族在內的所有生靈?還是說,由於帝俊身受重傷,太一被刺激得神誌不清……

下一刻,他便果斷地認定是自己的第二種推測。

因為他看見了明夕玦的眼睛。

僅僅是漫不經心的一眼,就能讓被他視線掃過的所有生靈失去站立的勇氣,隻能匍匐於地,祈求他的饒恕,緩解那能夠凍結靈魂的冰冷與絕望。明夕玦並沒有透出憤怒的意味,相反,他還輕輕地,似乎很開心地笑了起來,但這個看上去無比隨和的笑容,卻讓見到生靈無不心驚膽戰。

羲和全身心沉浸到治療帝俊的工作中,無視了外界的一切,也就感覺不到明夕玦此刻的可怖。離得比較近的長琴指甲深深陷入手心,還是無法控製身體的顫抖。

他能感覺到,在這一刻,東皇太一的實力少說增強了兩倍,不,不止,應該是三倍!或許說,他還沒有到極限……

此時的洪荒並無正邪之分,一是講究順應天道,二是講究順遂本心,巫妖二族更是以修煉天賦神通為主,自然也沒有“入魔”這個概念。所以長琴不清楚,明夕玦此時陡然經曆大悲,前幾世種種憤懣抑鬱以及今生的痛苦一舉爆發,終於讓他走入了極端偏執的那一條路。

“真可笑,這一切真可笑,對嗎?”明夕玦遙望三十三天,神色柔和,眼中卻是無可抑製的癲狂。誰都以為他在質問鴻鈞,沒有人知道,他的目光穿透整個世界的屏障,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話語,也是對主神的嘲諷與宣告!

帝俊的死亡,竟是我突破的契機,進則天堂,退則地獄。

我可以立刻離開這個世界,遠離洪荒的是是非非,不用接受屬於東皇太一的命定結局,還能完成與主神你的交易,拯救那些穿越者的靈魂,讓我的良心徹底安寧下來……但是,我不想啊!

我是如此憎恨著這個世界,憎恨直接動手幹涉巫妖二族事務的鴻鈞,憎恨對這一切視而不見的大能們,憎恨與鴻鈞做了交易的巫族,憎恨擁有無限光明未來的人類……唯有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偉大,之前願意為主神隨意的一個謊言就踏上一個看似很偉大,實則沒有希望的未來,不過是重要的存在沒被傷害而已。

憑什麽,在我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之後,你們還在歡笑呢?

是了,你們都該開心,帝俊死了,妖族的精神支柱就垮了一半。巫族認為他們贏定了,怎麽會不高興?人族見恩主順利,想到自己要過上好日子,自然也是歡天喜地。端坐於三十三天外的鴻鈞,靜靜觀察戰局的大能們,不知道在哪裏當縮頭烏龜的穿越者們,都期待著我暴走然後殺光祖巫,巫妖二族兩敗俱傷,他們就可以繼續說,天意不可違,必須遵從天道,所以人族理當大興,妖族敗落乃是滅亡都是命定。穿越者還能試試如何在封神與西遊裏占便宜,說不定還能找到遺失的鴻蒙紫氣……你們隻需要輕飄飄感慨幾聲,顯示自己體會到世事無常,天意難違,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就能繼續做高高在上的仙人,將這慘烈的一戰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甚至為了不讓昊天與瑤池不滿,你們還會抹殺妖族天庭的存在,避而不談此事,讓那兩個碘著臉皮占據天庭的家夥更加名正言順,心安理得。

沒有了妖族,一切是多麽美好啊!你們都是這樣想得,所以才笑得這麽開心吧?

辭緣琴突兀出現在他的右手,也讓正在關注戰局的大能們全都變了臉色。

“怎麽可能?”

“這架琴,這架琴……”

“除了盤古父神與天道選定出來對付屠巫劍的長琴,怎麽可能存在第三個擁有……東皇太一身上的功德與氣運到底高到什麽程度啊!”

“不,我更想知道,為什麽他從來不用這架琴?在此之前,你們誰知道他有這東西?”

“這……”

長琴與明夕玦相處了七千多年,自然能認出這是明夕玦的愛琴“辭緣”,但在這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辭緣與自己的鳳來一樣,都是天生的本命神器!

“比起無法被我掌控,也不能令我有歸屬感,總覺得是偷來一樣的混沌鍾,我更中意辭緣。辭緣像我的呼吸,像我身體的一部分,像我靈魂的一處,它是我最得意的武器,天生就與我血脈相連,這也是我從沒想過打造一柄好劍的原因……”明夕玦輕輕撫摸辭緣的琴身與琴弦,動作輕柔地像在撫摸情人的肌膚,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似在追憶什麽,卻沒有人敢在這理當最合適的時候偷襲他。

就算他周身沒燃起任何戰意,都能讓人渾身冷汗淋漓,失去了在他麵前戰力的力氣,又談何與他為敵呢?

就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巫見到明夕玦此刻的樣子,亦是有些忐忑不安,他們不自覺地想起宸月之夜那一襲紅衣,總覺得眼前的明夕玦與昔日強大到不可戰勝的羅睺竟有幾分相似,同樣地瘋狂,同樣地令人戰栗,同樣地……偏執……

明夕玦輕輕撥動琴弦,好似在漫不經心地試音,這輕飄飄的幾個動作,卻能決定整個洪荒的未來。

他不知道衝破空間束縛到底有什麽條件,但是,單從鞏固不穩定的空間通道就需要犧牲創世之書與聖劍艾克斯卡利巴來看,就能猜到獨立打開空間屏障需要何其強大的力量。所以早在很多年前,他就養成一個習慣,那就是每過一段時間便將一部分力量儲存進辭緣琴,後來為了不讓帝俊發現辭緣裏藏了葬月槍的槍魂,他便隻用辭緣演奏,無論情況多麽危機都不再動用它戰鬥,這麽多年的日積月累一旦解封,能讓他增強多少?

想到這裏,他輕輕地笑了起來,開啟辭緣上的封印。

主神,看見沒有,這就是我選擇的未來!

這一生,他已再無退路。

三十三天外,紫霄宮中,原本閉目打坐的鴻鈞霍地站起,破天荒露出驚訝的表情:“以力證道,這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