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雪夜歸途

我看著河中心的冰洞,徹底灰心了。

但不是死心。

這條河是山上幾股較細的水流匯成的,越往上遊水越淺。加上冬天水位低,人是沒辦法潛行的。

所以白披風一定是往下遊去了。就算他能屏氣能龜息,也絕不可能帶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在水裏呆很久。

我一言不發,抬腳就從冰上往下遊走。他大爺的,我就不信你下了水能不出來!

羅橋他們帶著富貴吉祥兩兄弟在後麵跟了一段。我看羅橋欲言又止,就比劃: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羅橋想了想才開口,措辭謹慎:“右使,這條河的流向正是咱們前山上山的路口,所以……那個飛賊不太可能……”

我一拍大腿:現在前山那裏不就被人占領了麽?本來我就猜他們是一夥兒的……可是他能潛行那麽遠麽?

我徹底死心,是在走了大約一箭地之後。河上的冰不知為何越來越薄,我們隻得上去,沿著河岸走。前麵的河麵上,冰全化開了,眼前是一片蒸騰著白汽的水麵。

虧了我想當然地以為,他既然挖了個洞下去,自然得再挖個洞出來……

羅橋跟上來解釋:“啟稟右使,這附近有一眼溫泉,泉水流出注到河裏,前麵約有兩裏長的河麵是常年不凍的。”

我比劃:如果飛賊在此處上岸,獵犬還是能聞出他們的蹤跡來吧?

羅橋麵有難色,但是還是立刻下令:“阿勇,你帶吉祥繞那邊岸上去——”說著吹了聲口哨:“富貴,跟我來——”

我們跟在富貴的屁股後麵走完了那兩裏路,天色就暗了下來,隻有遠處的雪峰尖上還掛著幾片金黃色的殘陽。吉祥和富貴一路都沒什麽反應,估計是真找不到了。

我又餓又累,隻得先跟羅橋回他們的哨崗去。這個哨崗上隻有三十來個人,每天分作三隊輪流巡邏。我寫了個條子讓信鴿帶上山去,告訴季康我沒追到人,今晚恐怕得在山下過了;還有,地牢裏看守的屍首不要動,我想再仔細看看。

飯也是和羅橋他們一起吃的。說是飯,其實是些麵饃饃和臘肉幹。所有人都擠在一間石屋裏,饃饃和臘肉幹塗上些醬料,放在火邊烤脆了再拿來下酒,別有一番滋味。

我咬著臘肉幹比劃:這些醬料是用什麽配的?

羅橋說:“不清楚。這些都是在大廚房領的,不過……據說最先用這種醬料烤肉的是光明左使。”

哦?看不出來這家夥還有這麽一手……早知道就找他切磋切磋去了……

吃飽喝足,就該歇下了。石屋裏的床鋪橫七豎八的放著,羅橋把他自己的收拾出來給我。正要躺下,突然聽到一陣狗吠聲。

富貴啊富貴,這時候你喊個啥……

不對,這裏不是隻有兩條狗麽?怎麽會有這麽多聲音?

早有人操家夥衝出去大吼:“來者何人?”

一陣悉悉索索的,似乎是什麽東西和積雪摩擦的聲音。狗吠聲此起彼伏,然後有人揚鞭訓斥的聲音。

聽這聲音……莫非是……

我跳起來衝出去。隻見羅橋有些呆呆地向來人行禮:“屬下,屬下羅橋,參見光明左使!”

——石屋前的空地上一下子冒出來二十多條狗,狗背上都有皮帶套著。所有的狗都在狂叫,阿勇在拚命地把吉祥和富貴往回拖,那邊拿鞭子把兩邊的狗分開的,不是蕭仲景是誰?

蕭仲景渾身用皮毛裹得嚴嚴實實,手上是一副皮手套,頭上還戴著個虎皮帽子——說不出來是威風還是……頑皮。他看到我,抱拳大聲說:“黃右使,我在前山哨崗接到教主的飛鴿傳書,來接你回去!”

啊,季康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吧?

我走到他身邊,比劃:你派別人來就行了,這我怎麽當得起……

他哈哈一笑:“怎麽,你不高興我來?”

我手忙腳亂地比劃:你對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謝你……

他蒲扇大的手掌按在我肩上,小聲說:“嘿嘿,我倒不是為你……我早在山頂憋悶壞了,正好出來散散心。”

我衝他感激地笑笑,回頭對羅橋他們比劃:我就先回去了,今天多謝各位相助。以後巡邏如果發現什麽飛賊的蹤跡,即刻報到山頂。

羅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半天才說:“遵命。兩位……光明使者……路上小心!”

蕭仲景拿著鞭子,指揮那二十來條狗調轉了方向。我這才看到原來套在狗背上的皮套最後都拴在一個小小的雪橇上。那雪橇簡單之至,座位嘛,看上去……

蕭仲景拉我上去坐穩,竟然還不算擠。他一吹口哨一揚鞭,狗兒們便撒開四爪飛奔出去,哨崗的石屋一下子就遠遠地落在了後麵。抬頭一看,一輪滿月從東麵的雪峰尖上跳出來,月色映著山中的積雪,竟然把什麽都照得清清楚楚。

狗兒們跑得極快。冷風迎麵吹來,撲在臉上有如刀割。我忍不住往蕭仲景那邊靠了靠。他看看我,驚叫:“呀,我怎麽給忘了……”說著彎下腰去,“來,腿抬起來……”

順著看下去,才發現座位底下竟然還有個箱子。蕭仲景一手扶著雪橇,一手伸進去掏了掏,沒多久就掏出來一堆東西。

先是一頂虎皮帽子,然後是一雙不知道什麽皮做的靴子,最後——竟是一條駱駝毛毯子!他隨手就把虎皮帽子扔到我頭上,一邊自責:“我怎麽能這樣粗心……再晚點你的耳朵該凍飛了!”

那帽子太大,一下子把我的眼睛都遮住了。我伸手把帽沿翻上去,他已經抖開那駱駝毛毯子裹到我身上:“這個雖比不得你的狐裘金貴,可保暖還是一流的——來,你自己把靴子也換上吧,那個暖和點。”

忙乎了一陣,我上下看看自己,忍不住笑了。蕭仲景說:“我小時候常常跟著叔叔伯伯們坐著雪橇去打獵——”

我有些驚奇,比劃:這樣的大雪天也有獵物?

他哈哈大笑:“怎麽會沒有——而且都肥得很!可惜我們還得趕回去,不然我可以帶你在附近打些野味……山上那些臘肉幹吃得我想跳碧水寒潭!”

我猛點頭:是啊是啊,要是我們有些新鮮的東西吃就好了!

我拉起毯子把自己裹緊。座座雪峰在月下都鑲了道銀邊,山下拉長的影子把深藍色的大地分割成條條塊塊。

天地蒼莽,風聲呼嘯,卻一點都不覺得孤獨或寒冷。

隻是,突然有一點點,寂寞。

我的手在毯子下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好了,事先責罰過,違例就違例吧。

歐陽鋒……現在我該跟你說點什麽呢……

從雪橇上下來的時候很是感慨。人靠兩條腿要走半天的路,狗兒們隻跑了不到一個時辰。

可是眼前的情景讓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敵人已經四散退去,前山的幾道哨崗幾乎都被夷為平地。死去的教眾被並排放在一邊,傷者都被送到一處救治。我來不及喘口氣,就跑去給那些受傷的人點穴止血。傷是不能一下子治好的,隻是封住一些穴道,可以讓他們減輕痛苦。

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有人在輕吟著明教流傳下來的古代歌謠,大意似乎是說生死其實都是一樣的,誰能不死呢?所以不必為生而歡樂,也不必為死而痛苦。

可是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難受。

我太過自信,把守衛一個地方想得太簡單了。我以為隻要憑我布下的重重迷陣便可以把敵人擋在外麵,殊不知最大的敵人原來就在自己身邊。這樣的錯誤我已經犯了兩次。

第一次,險些丟了自己的小命。

第二次,很多人丟了性命。很多人再也站不起來。很多人再也不能擁抱他們的妻兒。

這都是我的錯。

我在傷者之中穿梭,手忙腳亂,欲哭無淚。

這一忙就忙到大半夜。我想了想,還是把剩下的銳金、巨木、烈火、洪水四旗的掌旗使都叫來,重新布了個防禦的陣法。出入的方法暫時隻有我們五個人知道。之後和蕭仲景並排騎馬從大路上山,他沉默了半天,突然說:“世上總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人生多半無可奈何……你不要太自責。”

我有些詫異。不久之前他還是那樣的意氣風發,像是可以把一切都掌握在手裏……我兩手都握著韁繩,隻能點點頭。

他突然唱起歌來,用的是我聽不懂的語言。聲音並不大,每一個音都拖得很長,纏綿低回。和著呼嘯的風聲,極盡悲涼。

和衣在**躺下,窗外已經有微茫的天光亮起。睜眼望著屋頂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才朦朦朧朧地睡著;誰知才合眼沒多久,就有人來敲門:“黃右使,教主請您去一趟。”

隻得用冷水洗把臉,跟著來人出去。去的卻不是聖火廳,而是地牢。心裏喀噠一下,莫非……又出事了……

季康蹲在地上,臉色鐵青。他前麵橫著個人,看樣子是死了。

準確地說,是死了的姚鑒。脖子上有一條細細的血痕。從他身體裏流出來的血還在地上淌著,沒有完全凝固。

我走過去,腳步聲踩得很重。季康站起來看看我,歎了口氣才說:“剛剛才發現的,已經沒救了。”

我仔細看過,比劃:這傷口很像地牢看守身上的。

——既然如此,殺他們的就不是姚鑒。

——姚鑒的屍體都還沒冷,那個殺人手極有可能還在光明頂上。

季康壓低聲音說:“山下的哨崗連著被破的時候,我就猜咱們這裏可能有內應。現在看來,這內應還不止一個。”

作為一個啞巴,我隻好保持沉默。

“昨天襲擊哨崗的那些人……活捉到了幾個,還沒來得及問,也都死了。”

他說完,不等我答話,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跟著他出了地牢。曾經在這個地方耗了太久,現在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兩個人沉默著走回聖火廳後麵,季康平時處理教務的一間石室裏去。我找了張紙,在上麵寫:死者的傷口我見過。是流煙樓的手法。

——當年江明月在臨安丐幫總舵前殺了幾個乞婆,留下的便是那樣的傷口。

季康點點頭:“流煙樓弟子不知凡幾……不知道來的是哪一個……”他的聲音壓得愈發低沉。沒有恐懼,沒有沮喪,反而有些釋然的感覺。最後這一句幾不可聞:“你說,是不是他們?”

我的手在袖子裏緊緊捏成拳頭。其實,不用說,我們想的一定是同一個。

歐陽鋒。

想到他有可能就在這光明頂上……我不由得全身冒冷汗。

我曾經用了很長的時間追逐他,現在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來逼自己忘掉他。可越是這樣,我就記得越清楚。

每一次想起他,都是一場煎熬。

我沉住氣,提筆在紙上寫:該來的終究會來。咱們盡人事,聽天命。不必多慮。

他點頭,笑說:“好一個盡人事聽天命……好了,你還是回去歇歇吧。”他話音才落,外麵有人求見:“屬下參見教主、光明右使,啟稟教主,這裏有封給光明右使的急信!”季康點頭讓他進來。我接過那信封,心裏一緊。難道……

——我上光明頂來之前,曾托丐幫幫主顧亭之幫忙打聽我爹的下落。本想以丐幫消息之靈通,肯定會很快找到。他倒很守信用,每個月都會派人送信給我。可惜除去一些囉裏囉唆意味不明的寒暄,剩下的都一樣:沒找著。

現在這個月的信居然提前到了……可別怪我會胡思亂想……

信紙抽出來攤平,上麵隻有幾行字,像給小孩子習字用的大字本一樣令人一目了然。季康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我歎口氣搖搖頭,把信紙放到季康手裏。

顧亭之啊顧亭之,你想來參加什麽昆侖派新掌門的就任禮就來嘛,用得著專門把這麽兩句話送到我這裏來麽?

作者有話要說:下回預告:小黃小蕭出門辦事,遇到老朋友了~~

特別鳴謝青媚狐同學提供的修改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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