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蕘睜開眼。

湛藍的天,潔白的雲。

他轉過頭去,身旁坐著年少老成的祁墨。見他望來,他伸過手來摸摸他的頭,卻不說話。

楓蕘幾次張嘴,卻叫不出聲音。

祁墨說了什麽他也沒有聽見。

有人在拉扯他的小手指,他回頭看去,隻見一個小奶娃娃吮著他的手指,眼睛亮亮的望著他。

像極了那天的遊泳池畔,他喚出那聲‘二哥’時的神情。

楓蕘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沒有聲音的空間裏。這個地方,全無聲息,一切都仿佛一場啞劇。他腦海裏找不到任何記憶,然而發生在眼前的一切都讓他覺得全在情理之中。

畫麵一轉,他身在一個暗黑的屋子裏。身邊的人有很多很多,有些有臉,他似乎都認識又似乎都不認識;有些隻是一道黑色剪影,圍坐在周圍,一個接一個的消失。

有人碰了他一下,他轉眼望去,有個臉上烏漆抹黑的孩子悄悄從柵欄間給他塞食物,他認得她,她是老師的女兒,一個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的傻丫頭。

她衝他笑,眉眼彎彎,仿佛新月。

轉眼間,到了一個大大的城堡裏。

穿著洋裝的漂亮小女孩躲在假山下的石縫裏悄悄地哭,他想走近,她便拿石頭砸他。石頭打在身上沒有任何痛感,他隻是怔怔的望著她。

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她不是階下之囚,她是被萬千寵愛,卻寂寞孤獨的小公主。

有一天,她說:每個公主都有一個騎士,你願意做我的騎士嗎?

說這話的時候,她高高在上,小小的年紀,還藏不住眼裏撲閃著的小心翼翼的光。

可是她不知道騎士的真正使命,騎士勇敢而忠誠,騎士的精神他一條都做不到,忠誠或信仰,榮耀或勇氣,他都沒有。

他的忠誠曾給了他的信仰,他沒有榮耀也缺乏勇氣。

更加沒有騎士的美德。

你願意嗎?她這樣問。

願意。

原來在那黑暗之中,還會有那樣的光願意靠近他。

她把手放進他掌心。

從此,締結承諾。

此生她是他的公主。

他是公主的不合格的騎士。

“楓蕘,楓蕘?”

誰在喊他?

“楓蕘?我是司落啊,你醒醒好嗎?”

哦,司落。

那個將小手放進他冰冷手心的小公主。

楓蕘睜開眼,刺目的光令他有片刻的不適。等到適應這光芒,他卻仿佛再生為人。

“你終於醒了!”司落握著他的手,似乎想擁抱他,卻又在害怕什麽,小心翼翼的樣子,一如當年。

楓蕘靜靜地望著她的臉,直到望得她露出驚色:“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紅罌……”

“別叫。”楓蕘輕輕打斷她,“我很好。”他習慣的揉了揉她的頭,衝她輕淺一笑。

司落看著他,眼淚落下來,她匆忙低頭,佯裝無事的起身:“渴了麽,我給你倒杯水。”

她手抖的握不穩杯子,幾次都打翻了水,她偷偷抹著眼睛。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又是驕傲的司落。

一個驕傲的連哭泣都要藏起來的人。

司落將水杯遞給他,楓蕘道:“過去多久了?”

“三個多月了。”司落沉吟片刻,道:“沐清歡生下了一個男孩,祁墨上個月醒過來了。”又說:“對了,祁東原來是龍牙的小組長。”

楓蕘似笑非笑的注視著她,臉色蒼白如紙,聲音溫和如舊:“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司落一愣:“我以為你會想知道……”瞧著他的神情,她眉頭微皺,“是我多事。”

楓蕘道:“我有些累,想睡一會兒,你先出去吧。”

“嗯。”司落沒有遲疑便起身,即將關門的時候,聽見楓蕘說:“多吃點飯,瘦太多了不好看。”她猛地抬眼,卻隻見他閉著眼,似乎已經睡著了。

“知道了。”她淡淡應了聲,輕輕合上門。

楓蕘再度睜開眼,腦子裏如同灌滿了水,漲漲的,有種隨時都會暈過去的暈眩感。

傷口已經愈合,然而那種子彈打入身體裏的感覺卻異常清晰,連聲音都仿佛還在耳畔回**。他記起了當時自己回頭去看時,墨帆冷漠的臉。

仿佛從他說出自己是祁堯的那一天開始,許多東西都變了。可他覺得,他沒有變化,隻是原本的敵人變了。

一群不再對他恨之入骨的敵人。

楓蕘自嘲的笑了笑,這一切恍惚如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有敲門聲響起,他還沒有說話,那門便被推開。

露出了沐江左的身影。

“恭喜楓先生逃過一劫。”他合上門,來到楓蕘床前站定,眉目未變,氣質未改。

楓蕘輕笑,臉上看不出任何痕跡:“沐先生,你是來確認我是不是真的醒了過來,還是來送我最後一程?”

沐江左訝然:“楓先生怎麽這麽說?自從我在你和老門主之間選擇了你,我就是您最忠誠的下屬。也許我做的不稱職,但時間還長,以後楓先生一定有我需要全心盡力的地方。”

楓蕘道:“但願如此。”

沐江左說:“祁墨……”

“我才剛醒來,沐先生是想讓我馬上下地去送死麽?如果這就是沐先生的忠心,我倒很懷疑了。”楓蕘打斷他:“不過如果沐先生急的話,我相信你自己去對付祁墨也是遊刃有餘的。”

他不給沐江左說話的機會,緊接著道:“希望沐先生不要讓我失望啊,否則我要重新考慮一下你值不值得我信任。”

沐江左愣了好半晌,苦笑道:“看來我是有什麽地方觸犯到您了。”

“倒也不是。”楓蕘笑:“我不過是看不慣你罷了。”

沐江左無奈。

兩人就這麽沉默著,有微光從窗外穿透進來,輕籠在楓蕘那毫無血色的臉上。他半闔著眸,神情涼薄。

沐江左突然道:“我大哥一生教過很多人。”

楓蕘眼神顫了下,緩緩擇時眸望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這種不相幹的事情,又似乎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看到聰明的孩子,總會想方設法的接近,然後把教了別人一段時間又任性的離開。你和祁墨算是他教的最短的學生,但卻是最優秀的學生……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