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23章
和李冰不同的是,小白菜並沒有石沉大海。
小白菜最初隻不過和方妍同一條路回家,因為碰見的次數多了就熟悉起來,她的外號還是方妍給起的,因為小白菜圓頭圓腦,又頭坐在方妍前麵幾排,每次她一回頭跟方妍說話,那腦袋一晃一晃的,方妍有一天就指著她道:“噯——我覺得你像你很像——那個電視裏的卡通片裏有個小檸檬,你和檸檬有點差距,倒是像白菜哈哈!”
小白菜是個很實誠的姑娘,別人聽了這話可能得生氣,但她知道方妍沒有惡意,隻是覺得她好玩兒,就坦言道:“是不是我頭太大了?我跟你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媽當初生我的時候就是為了我頭太大怎麽都生不出來,醫生眼看我要悶死了,就拿鉗子把我的頭給鉗出來了,你看我現在腦袋兩邊——”說著,把頭發撩起來給方妍看,方妍乍看之下大吃一驚,隻見小白菜的太陽穴附近有兩個凹陷進去的地方,方妍嚇壞了,小白菜哈哈大笑,說:“你怎麽就這點出息,還以為你膽子很大呢。”
方妍說:“我對這種事挺怕的,感覺你差一點兒就沒命了。你沒來到這個世上我們就遇不到了。”
白菜嘖嘖道:“這你都能有感觸,你還真和你的外貌不符,活脫脫一個文藝少女!我可沒想那麽多,我就知道我媽當時生我,主要問題在我,醫生覺得我完蛋的機會大一點。如果鉗子都夾不出來,就得窒息而死。但是現在我特別愁,你說我腦袋附近兩個大坑多影響美觀啊!”
方妍笑個不停,“難怪你總留著長頭發把這裏遮住!”說著,一邊揉著白菜的腦袋,“白菜啊白菜,你真不容易啊,腦袋大一定特別好使,跟愛因斯坦似的。”
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小白菜這個外號就叫開了,跟著全年級裏也在叫,漸漸的連班主任也叫她小白菜,最後畢業的時候好多人都忘了這女孩子的名字,隻記得她叫小白菜,還是方妍的小白菜。
小白菜和方妍的感情最好,她的活潑性格建基於她有一個和睦的家庭,母親很漂亮,父親很儒雅,是個讀書人,平時小白菜的學習都是由爸爸負責,可是有一天他們突然說要離婚,吵得天翻地覆,不可開交,小白菜驀地就變了一個性子,沉默寡言起來,同時也失魂落魄的,方妍知道她可能出了問題,旁敲側擊了幾次,小白菜終於忍不住吐露實情。
小白菜是個性格怯懦的人,這樣的人遇見了方妍毫無疑問下意識的都會想要依附,當下便把事情和盤托出,原來是她的父親懷疑母親出軌,和睦了幾乎二十年的家庭一旦到了崩潰的臨界點,隻需要一點點火頭,便能把壓在和睦外表內積攢了二十年的怨氣一次性發泄出來,然後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方妍聽了隻能勸慰她,這個年代離婚已經屢見不鮮,很多孩子都是單親家庭出來的,沒什麽特殊,至少這個時候方妍可以做的還僅限於安慰小白菜,她還是遊離在事件的中心之外的,但是等到小白菜的爸爸親自打了電話到方妍家裏,還是白月茹接的,繼而轉到方妍那裏,小白菜的爸爸言辭懇切的隻是讓方妍替他傳一句話給小白菜,那就是:爸爸很想她。
這個時候方妍無法置身事外了,她隻得去傳,因為既然找到了她,她就已經在漩渦的中心了,方妍後來告訴小白菜得時候,小白菜在女廁所裏哭的死去活來,晚上放學,校門口總有集卡一輛一輛開過去,從別的地方送東西入海城,必須走這條大道,集卡從身側碾壓過去的時候她們甚至能感到大地在震動。
小白菜幾次有意無意的掙脫方妍的手想要衝出去撞卡車,卻都被方妍拉住了,方妍太清楚每個孩子第一次應對這種創傷的行為,她小的時候是這樣,陶盈盈是這樣,現在輪到了小白菜。隻是她當時還小,陶盈盈也不算成年,小白菜卻不同了,她要大了很多。小白菜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這麽點小事我就想不開,你不知道,我快要被煩死了,他們離婚就離婚,把我夾在中間做什麽?什麽都說是為了我!我媽一定要我跟她,讓我爸把房產都寫到她的名下,還要我爸一次性支付撫養費。我爸也要我跟他,可是我是個女孩兒,跟著我爸總不太像樣。我媽有正經工作,再說那天吵架我爸動了手,我媽還跑到醫院驗傷了,所以告到法院裏我一定不會判給我爸,我媽有這個成算才吃定了我爸。我爸為了牽製我媽就說我到了18歲,他可以不再支付撫養費,這樣一來,我媽就天天和他吵,吵得我腦仁都疼。還要我做評判,我什麽話都不能說,我要說我媽不對,她就說白生我了,要去死,我要說我爸不對,我爸一個大男人又哭的跟什麽似的,我裏外不是人。”
方妍歎了口氣:“他們吵他們的,他們隻要一開始,你就找地方躲起來或者出去,而且你千萬要把會考考好,知道嗎?我從小到大,這樣的同學多了去了,有些老話我翻來覆去的說,自己都覺得煩,可是還是要說,沒辦法,誰讓我們身邊發生的事毫無新意,天天不是你爹媽離婚,就是他爹媽離婚,而我能說的能做的隻能讓你們保護好自己。”
小白菜哽咽道:“你也真奇怪,我見過你媽好幾次,你媽對你不是挺好的嚒,和你爸也挺好,怎麽你就對他們老是這麽冷冰冰的呢?”
小白菜有此一說是因為有一回早上方靜江不能送方妍,就讓白月茹代替,白月茹也不是第一次送方妍了,自從她上了高中,白月茹再不像從前那樣做甩手掌櫃,或許是突然間發現女兒一夜長大,而長大的女兒竟然和自己形同陌路,想來是自己錯過了她許多的成長瞬間,感慨之下,對方妍也噓寒問暖起來。
雖然方妍不知道她驟然轉變的理由,但她也不想知道,這麽多年下來,多少次心存希冀,就有多少次失望。她很清楚,媽媽如果不是有特殊的目的,是不會來接近她的,要不然就是知道她爸爸現在又有錢了,所以‘乖巧懂事’了。
關心她不過是表現給爸爸看她作為一個母親的工作職能,是替他爸爸分擔,與她無關,由此她也並不領情,至少沒有往心裏去。
還記得初開學的時候,白月茹不像方靜江能開車去上班,她得騎助動車,一路上從家裏到公平路擺渡**通非常混亂,沒有隔離欄,自行車,助動車還有公交車,都在一條道裏,說穿了真的是很危險的,白月茹騎她去坐擺渡的時候,方妍的兩隻手一直在身旁放著,情願甩來甩去也不去抱白月茹的腰,這樣明顯的隔閡讓白月茹不太好受,然而方妍又何嚐好受?她和媽媽很久沒有那麽親近了,每次說不到三句就開始吵,要不然就是被白月茹打,她對白月茹下意識的就有回避心態。白月茹的臉色不好,半晌一個急刹車,方妍狠狠往前衝,白月茹終於忍不住道:“你就不會把手抱好嗎?”
方妍淡淡的‘哦’了一聲道:“沒事的,不要緊。”
語氣生疏客氣的像對一個問路的‘阿姨’。
白月茹壓抑著怒氣,她知道與女兒獨處的機會得來不易,要是再吵架,恐怕以後自己就連‘被客氣’的待遇都沒有了,但是有幾次又是真的危險,白月茹回頭認真道:“抱好,要不然弄傷了怎麽的你爸又要罵我。”
“哦。”方妍遵命,有了方靜江做護身符,方妍乖乖聽話,當那一刻她把手拉住媽媽衣裳邊角的時候,她眼眶幾乎要迸出淚來,多少年了,沒有和媽媽貼的這樣近,媽媽不要她,她就連伸手要一個擁抱撒個嬌都不敢,現在她們近在咫尺,方妍已經不敢伸出手了。
那一刻,有風吹進白月茹的眼睛裏,她的眼角濕濕的,彼此沉默著,誰也不說話,就這樣到了公平路擺渡口。
後來方妍對方靜江說:“可不可以以後不要再讓媽媽送了?”
“幹嘛?”靜江問,“她又沒有招你惹你,最近不是對你挺好嗎?你就讓她送,我現在的工作必須很早趕到wendy家去接她上班,時間上必須準確,wendy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隻有讓你媽媽送,你不要鬧。而且也該讓你媽盡盡她當媽的義務了。”
方妍便沒再說什麽了。
如此一來,一個星期大部分的早上都是由白月茹送她,記得有一天早上方妍和小白菜約好在擺渡口等,小白菜來的比她早,正在啃牛肉煎包,見到白月茹把車停下,還甜甜的叫了聲:“方妍媽媽好。”
“噯!你好。”白月茹笑道,“你來的好早,呆會兒和方妍一會兒坐擺渡過去,彼此照應啊!我們方妍膽子其實很小的,第一次坐擺渡時候還害怕咧。”
小白菜嗬嗬笑,連連點頭,吃的一嘴油,白月茹還遞了紙巾給她,小白菜說:“謝謝方妍媽媽
。”
方妍沒有說話,白月茹又叮囑了兩句,方妍隻是站著,嗯啊的敷衍兩句,然後就和小白菜一起對白月茹道了再見,往擺渡裏麵走。
沒幾步,背後突然響起一陣呼喊聲,似乎很急迫:“貓貓——貓貓!”
由於機動車隻能停在路口,往擺渡裏麵的必須步行,因此白月茹推著車,沒法進去,隻能在外麵聲嘶力竭的喊。
方妍沒有聽見,小白菜倒是聽見了,看著她提醒道:“噯,你媽媽好像在叫你噯。”
“有嗎?”方妍愣愣的,“你聽錯了吧?”
“沒有啊。”小白菜說:“不信你聽!”
又一聲“貓貓——貓貓”,方妍的心裏酸酸的,不知不覺揪起來,跟著心裏無端湧起一股狠勁,抬頭直看著眼前的擺渡說,“沒有,你聽錯了。”
小白菜狐疑:“你小名不是叫貓貓嗎?我記得你媽媽一直叫你貓貓,當時我還想你媽媽真寶貝你啊。”
方妍搖頭:“不是的,不是我媽媽在叫我。”
“好吧。”小白菜仔細聽,果然真的沒有人再叫了,便道,“那大概真的是我聽錯了。”
方妍和小白菜兩個人買好了擺渡票走到關口,在進關的最後一刻,方妍到底是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她發現白月茹一直沒有走,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還呆在老地方,她轉頭的那一霎那白月茹剛剛調轉車頭。
方妍垂下眼皮,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
她也不知道月茹為了什麽事叫她,當時她就是覺得挺煩的,想來她也沒什麽大事,無非是說一些廢話,例如錢不要丟了,走路靠邊當心點之類的……但看見白月茹黯然轉身的樣子,她心裏又有點懊悔,想奔回去問媽媽究竟是什麽事,隻是船快開了,小白菜不停催促她。
她趕忙‘哦’了一聲,丟下黃色圓形的牌子,進了關口。
擺渡船在江上顛簸的時候,方妍坐在小白菜身邊魂不守舍的想:貓貓其實已經死了,死在不知道哪個角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至於白月茹到底叫她是為了什麽事,她後來沒有問,白月茹自然也沒有提起,大約是忘了吧。
但是小白菜好像始終放在心上,她說:“我覺得你媽對你挺好的,但你似乎對你媽媽打從心眼裏反感。也許我們旁觀者不能體會你的感受吧。”
方妍苦笑一聲,說:“很簡單啊。你都那麽大了你爹媽離婚你都難受,更何況我爹媽他們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就吵成那樣,你說我心裏什麽感受?當時具體什麽情況我也給忘了,隻記得每一天都很難過,他們現在又來裝模範夫妻了有什麽用,我都大了,他們離也好,不離也好,我都已經無所謂了,我隻想清淨。我對我媽也還好,我隻想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不想和她吵架,但求太太平平就行了,至於你說要我和我媽母慈子孝好成什麽樣,我想這輩子都不太可能。怎麽說呢,很難跟你說清楚吧,就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我一個人在音樂學院拍試鏡的照片,她當然不會知道別人在背地裏是怎麽笑我的,因為我爸爸忙可以不來,但是沒有理由我媽媽也把我扔下不管,我當時去,連拍照的衣服都是髒的,誰能看的起我?!我活的一直跟沒媽似的,她也不覺得內疚,更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大概在她心裏,把我生下來她的任務就算完成了。”頓了頓,又道,“她既然不覺得對我有什麽虧欠,時間久了,我對她也沒什麽期待。”
白菜輕輕‘嗯’了一聲,“我明白了。其實我和你想的差不多,我也隻想要清淨,他們什麽都拿我做借口吵,什麽都說是為了我好,但要是真的為了我好就不會吵成這樣。”
“是啊。”方妍望著天,“如果真的為了你好,他們不會不顧及你,為了你,什麽都可以忍,我爸爸為了給我籌學費,一天開20個小時的車,都沒時間上廁所,隻能隨身帶個尿袋,我心裏不知道多難過。所幸現在日子好過了。”
白菜點頭:“那你也不容易。”
方妍拍拍她肩膀:“這世上沒有誰是容易的,你得把這關給咬牙挺過去了。”說道這裏,方妍適時的打住了,指著不遠處的一家賣鍋貼的攤子道:“我肚子餓了,一起吃點兒吧,買一份咱倆分分,你回到家也要七點多了,餓死了都。”剛好買的時候鍋貼攤附近的地上有人特別沒公德心的吐了一口痰,於是回去的時候方妍就一直嚷嚷著:“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餓的緣故,他大爺的,居然覺得一口痰鍋貼特別好吃。”
小白菜一下子就笑了,想哭的心情霎那間煙消雲散,變得有點兒哭笑不得,對方妍說:“你給人家鍋貼攤都要起外號,那就起個好點兒的,一口痰鍋貼,你讓我以後怎麽吃的下去。”
方妍嘻嘻哈哈的,把她送上了車,囑咐道:“到家記得給我打個電話啊。”
白菜問:“你怕我想不開呀?”
方妍沒直白的說,隻打馬虎眼,白菜趴在車窗邊對她說:“放心吧,我想通了,不會的。”
“那就好。”方妍鬆了口氣,問,“那你就真的不見你爸了?你爸每天都打電話到我家,還一直跟我道歉說打攪我了,我其實挺不好意思的,他也怕騷擾我念書,隻說幾分鍾,就問我你今天都幹了什麽,過的好不好。”
小白菜眼眶一酸,眼淚啪嗒就掉下來:“沒辦法,我媽堅決不讓我見我爸,否則她就跳樓,有一次都爬到陽台上了,我真是沒辦法。”
方妍說:“偷偷地不行嗎?你看你和我都買了手機,你給你爸悄悄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就行。”
“我不知道。”小白菜特別沒主張,沉思良久道,“我想想吧。”
方妍說:“你家的事兒我沒法替你做主,但是……你爸既然打電話到我家,我不能裝不知道把這條消息藏起來,你爸也沒逼你,他隻是讓我把話帶給你。”
“我知道。”小白菜說完這句,車子發動,小白菜探出半個身子來和方妍揮手,沒多久終於駛離出她的視線。
天空下起蒙蒙的細雨,方妍的心沉甸甸的,用手背擦了把臉,埋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