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

錢府柴房地下的石道裏,朱煞發出聲聲淒厲的吼叫,她用兩道白袖推著石牆上的水蒸汽,把那些水霧聚成一堆,又拂袖讓它們順著石牆滴落。嘴裏嗚咽有聲,想著在此石道內見過亭亭玉立的錢思語,朱煞心中百感交集:“孩子……若當年我的孩子不死,如今也是這般年紀了。都是你,是你這狠心的婦人奪我性命,害死我與我的孩兒。”她又是淒厲的一聲吼,飄出石室直上錢府柴房。

喜鵲單手托盤,另一手扯了扯衣服,抬頭望天:“明月當空,都沒到二更天,這夜咋這麽寒呢,不知道小姐需不需要添床薄被。”她自言自語的經過柴房,轉入後院的廚房。朱煞待她走遠,飄往錢思語的閨房,立在窗外聽著錢思語的呼吸聲,這一呼一吸之間並不平緩,像是患病之人的喘息,起伏很大,光聽呼吸便覺得此人換氣之間極為難受,朱煞轉了轉腦袋,半卷書說過守善者得超生,及時收手,打消害人之心,還陽可能還有希望。我若取她身體必將害她性命,她若也執此一念,不報此仇誓不投胎,豈不是冤冤相報,沒完沒了?朱煞扁了身形從門縫中擠入房內,飄到錢思語的床榻前,歎道:“可惜了一副皮囊。”她俯身,黑發垂麵,貼近錢思語的臉龐吹著陰風,錢思語伸手撓了撓臉蛋,越撓越冷,睜眼看到朱煞,便嚇得失聲尖叫,也不知哪裏來了一股勁頭,一咕嚕從**爬滾到床角,抱著雙肩,又伸手不停的扯住薄被往自己身上包。

朱煞無表情的臉對準了錢思語,聲音裏卻飽含笑意道:“你怕我?咱們打過幾次照麵,也算是彼此熟悉了,我真有那麽可怕嗎?”錢思語不停的吞咽口水,仍覺得喉嚨幹癢,狂喘了幾口氣還是發不出聲音,往床角上蜷縮起身體,再繼續蜷縮。朱煞玩心大起,慢慢貼向床去,靠近錢思語。錢思語扭頭摸過繡枕作勢要丟她,露出了枕下潘小溪所畫的鎮身符,一道黃光瀉了出來,直射朱煞。朱煞一驚,飄離床邊數米。

錢夫人聞聲而來,推開錢思語的房門,正好站在朱煞身後。她望著眼前高大飄忽的白影喝道:“哪裏來的小鬼,也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豈能容你在此作祟。”朱煞未回頭,嘴裏冷哼一聲,身形又拉長了數倍,白衣底部鋪滿了屋裏的土地,腦袋卻頂上了房梁,她扭曲著身體繞了橫梁一周,好像就當自己是一塊白綢。錢夫人抬頭看不見朱煞的臉,低頭卻發現地麵上的白衣變作數條白綾,往她的腳上纏來,不由得後退幾步,繼續喝道:“休要胡來!速速退去!否則我讓你見到了棺材也照樣掉不出眼淚。”朱煞笑道:“哈哈哈。常言道,不見棺材不掉淚,你可算是又想起這句話啦,我看大姐和十六年前相比,依舊青春煥發,風韻猶存,記性一定更勝於當年,你曾經說過要讓我朱煞見到了棺材也掉不出眼淚,把我和我的孩兒一並送上了黃泉之路。如今妹妹我倍感孤單,怎敢忘了勞心費力的姐姐,不如你我姐妹同行,免去黃泉路上的孤寂,不知姐姐準備好了沒有?”錢夫人退向房門抬頭道:“你,你是羽娘?”

朱煞從大梁上露出腦袋道:“妹妹這副模樣,姐姐還滿意嗎?這不就是姐姐精心策劃,費盡心神想要的嗎?”錢夫人兩腿一軟,扶住房門,發出一聲受驚嚇後的怪叫,她立刻板起臉來,故作鎮定道:“人鬼殊途,如今你賤為鬼魅,又回來做什麽?你以為老爺還能眷戀你這副尊容不成?”朱煞瞬間縮了身影,從梁上以極快的速度突然出現在錢夫人的眼前,直視著她的雙眼道:“我找夫君做什麽?我來找姐姐的,你!還我眼來!還我孩兒!”錢夫人手一鬆,跌坐到地上,她哆嗦著想爬起身來,朱煞腦袋微昂,逼視錢夫人片刻,回頭望向錢思語,錢思語已驚得伸長了脖頸,看著跌坐在地上的娘親,她怎麽也無法相信,自己的母親會是個惡毒的婦人,深深的呼吸,大口大口的喘氣,一口氣上不來,她圓睜雙目,直挺挺的歪向床內,暈了過去。

錢夫人手腳並用,從地上爬起身來,朱煞猛的一回頭,被撒上一袋符灰,她痛苦的嚎叫著,在屋裏亂飄亂撞一番。錢夫人抖著手裏的錦袋,高聲笑道:“羽娘,你鬥不過我的,十六年前你鬥不過我,十六年後你也別想鬥過我。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你迷了當今皇上也就罷了,偏偏管不住自己,你這水性楊花還要繼續來迷惑我家老爺,我就是讓你生不如死,死後不得超生,哈哈哈。你當真以為我懼怕於你,打出娘胎我就不知道怕字怎麽寫,我告訴你,紮你右眼的金針那可是金符所化,鎮你三魂,左眼的符灰封你七魄,就算你回到錢府又如何?你能奈我何?你這雕蟲小技怕是金針裏逃出的一魂作祟吧,想當年你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可皇上的龍種你怎麽懷不上啊?就偏偏那麽湊巧能與我同時懷上老爺的骨肉,世間哪有妻妾同時懷有身孕的巧事?夫君都能更換的賤`婦,誰又知道你背著老爺都幹過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朱煞忍痛叫道:“原來自打我踏入錢府,你就處心積慮想置我於死地。臨盆前夕你差人送瀉藥粥卻說它是催生粥,說是錢府中的規矩,產婦必須服食,我信以為真。我強忍腹痛隻為順利誕下孩兒,可我料想不到你,你竟會不顧自己產後的虛弱,來我房中害我性命。”

“是,你想在錢府與我同時生產,也不掂掂自己值多少斤兩,我豈能容你在錢府誕下不知打哪兒來的野種,為了老爺的聲譽,我就算爬都要爬進你的房去阻止你。”錢夫人想起自己當年蒼白如紙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不禁又堆起如複當年的笑容道:“你也不吃虧啊,死後比生前更風光,皇上下旨以妃嬪之禮厚葬,上等的棺木,陪葬的珠寶堆積如山,還有當年的接生婆及那些服侍你的丫環給你殉葬,你盡享榮華富貴,又有那麽多人作伴,就算沒能留在老爺身邊,你也不孤單哪。”朱煞單手擋著中了符灰開始潰爛的臉,心裏暗想著當年的自己。

貼身丫環輕聲道:“夫人,一柱香前,大夫人已順利生下一位千金了。”接生婆道:“再加把勁兒,夫人,孩子就快出來了,努力,吸氣,呼氣,再努力。”朱煞嘴裏咬著從房梁上垂懸下來的白布團,閉眼用力,她像是抽光了全身的力氣,隻為了能早些讓腹中的孩子看看這個世界,力氣使到極致,仿佛除了兩耳內的嗡嗡作響,周圍都變得極為安靜。突然右眼被紮入一根利器,攪得她腦中一陣混亂,待恢複知覺時隻覺得難言的痛楚在右眼眶內擴散,費力的睜開左眼,又被撒上一陣黑灰,迷住了視線,酸澀到疼痛難忍。似乎聽到了嬰兒的啼哭,又似乎聽到丫環的尖叫,她一時之間分不清聽到的是孩子出生的哇哇大哭還是丫環和接生婆的哇啊亂叫,那些聲音過後就是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跳得緩慢的心跳聲,還有錢夫人興奮、得意的聲音:“我讓你和我同一天生娃,我孩子的生日便是你與你那野種的忌日,羽娘,跟我鬥,我讓你見到了棺材也掉不出眼淚!”朱煞張嘴想說話,可她隻能感覺到自己雙唇顫抖,無論怎麽努力都發不出聲音,身體開始抽搐,她心裏有很多疑問,她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想知道她的孩子出生了沒有,她想看一看自己的孩子長的是哪般模樣……可她什麽都看不到,也漸漸的什麽都聽不到了。

等朱煞從自己的身體裏慢慢的飄浮起來時,她站在自己的屍體邊看著自己,那一刻她知道她死了,用模糊的視線搜尋自己的孩子,除了那具冰冷的身體和這個冰冷的房間之外,什麽都沒有。房外人聲嘈雜,她飄到窗邊往外看,錢凜義抱著一個繈褓,笑到眉毛都彎了,不停的用自己的臉去蹭那繈褓,嘴裏念著:“喊爹,乖女兒,快喊爹。”朱煞回頭看著自己冰冷的屍體,滿心酸楚:“夫君,你可知羽娘已經死了,我們的孩兒恐怕還未出世也已經跟著羽娘共赴黃泉了。”這時她又聽到錢凜義問下人道:“二夫人呢?二夫人生男還是生女?”見下人不語,他催促道:“找個二夫人房中的丫環出來問問,這都什麽時候了,真是急人。”匆匆離去的下人折返回來道:“老爺,不好了,二夫人產後失血過多,已經歸天了。”錢凜義驚道:“什麽?”他倒退一步道:“那孩子呢?”下人搖了搖頭,錢凜義舉起繈褓捂著臉,大房的接生婆急忙抱回孩子,錢凜義蹲在地上放聲大哭:“羽娘,我的羽娘啊……羽娘……”他起身往偏房走去,大房的接生婆攔在他身前道:“老爺,見不得,喜得千金入了喪房,不吉啊,老爺。”錢凜義止住腳步繼續哭道:“羽娘,我的羽娘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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