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

清朝倒了,換做了中華民國。江寧的名字,則變成了南京。

韋正奇和李蘭芝曾經居住的街道早已改頭換麵。

韋正奇父母不忍他終日潦倒傷心,逼著他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姑娘。

韋正奇雖心裏仍有苦痛,但畢竟娶了妻,要對妻子負責,便總算打起幾分精神做生意。他學會了父母的手藝,麵條做得好,接連開了好幾個分店,生活絕對算不上富裕,但能讓一家人活得下去。

至於李蘭芝,她嫁到王家後,整日不苟言笑,也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活潑天真的姑娘。她的丈夫一開始的確對她好,但在她那兒碰釘子碰久了,自然到處尋花問柳,在家外養了不少妾室。

李蘭芝對丈夫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她到底不是傻子,不會讓那些妾室欺負到自己頭上來。她自小跟著父親學做生意,成婚後也繼承了父親的家業,不僅打理著娘家的錢財,夫家見她理財有方,也很放心地讓她幫忙打理家業。

王家人仰仗她的能力,她便用她的能力辦事。如此一來,她正室的地位也不會動搖。她高傲地站在那裏,不讓任何人撼動她的位置,她丈夫在外麵的女人也絕不會敢對她動什麽腦筋。她活成了那個社會的女強人,後來生了一個兒子,也便將一身本事教給了這個兒子。

清政府倒了,曾經李蘭芝父親仰仗的權力,早就沒有了。幸好李蘭芝有眼光、會抓住機遇做生意賺錢,是以李家、王家兩家人還有口飯吃,還能在這亂世活下去。

李蘭芝的父親去世前,拉住了她的手:“蘭芝啊,你看你,你現在活得不是很好嗎?”

“如果你覺得這叫活得好,我也無話可說。”李蘭芝無奈地笑笑,眼裏卻沒了責備的意思。“

“蘭芝啊,我也沒想到清政府竟然會垮台。”李父歎口氣,“的確,清政府一倒,王家也就跟著倒台了。不過啊,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是靠著他們挺過來的。否則,你今天也沒有這一切。希望你不要怪我。”

“這都是命,我不怪你。”李蘭芝歎口氣,又說,“父親,我真的不怪你。這麽久,我早就想明白了。萬事不能兩全。我要是有一個愛我的丈夫,老天就不會給我這麽多財富。既然老天給了我這麽多財富,就不會讓我擁有愛情。看,老天多公平。”

“蘭芝啊,雖然我教了你很多商場上的東西。但後來都是你自己發揮的啊,你看你多聰明。”李父眼裏露出欣慰的笑容。

李蘭芝聽罷,卻道:“這一點,我還真要澄清。你還記得,我挽救李家和王家,是因為幾件關鍵的事。”

“我記得,什麽時候該做美元投機,什麽時候該買賣白銀和黃金,你都抓準了時機。”

“不是我抓住的時機。這些機會,都是韋正奇當年告訴我的。他雖然沒有受過這方麵的教育,但他感興趣,讀了很多書。對於政治時局和經濟的把握,他比我厲害多了,竟能提前計算到這一切。不過,他沒有本錢,所以這些年,一直沒有富裕起來。”

聽了李蘭芝的話,李父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終隻長長歎了一口氣,到底還是開了口:“蘭芝,這麽久了,你知道他為什麽要和你分開嗎?”

“我不想知道了。他變了心也好,怎麽都好,總之,我對他不是最重要的那個。父親,幾十年過去了,我早已不在意。”李蘭芝握住父親的手,“不談他。我們談些高興的事。”

李父聽罷,歎口氣,終究不再談這件事。韋正奇為什麽會和李蘭芝分開的秘密,就隨著李父一起長埋地下,再也不為李蘭芝所知。

李蘭芝在父親死後,心裏到底傷痛,不由自主地,就回到了曾經住過的街道。

街道翻了新,水泥替代了石板路。

她看著完全陌生的街道,走到了自己曾經的家門口,再走到了曾經韋正奇擺麵攤的地方。

經過了這麽多年,她和他都老了,她的頭上甚至生出了白發。雖對往事還難免感懷,但她到底也已不再怨他了。

兀自信步走著,她冷不丁抬頭,卻看見韋正奇來了。

他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他身旁跟著一個年輕青年、跟他的眉眼間有幾分相似。於是她明白,那是他的兒子。

“父親,我們來這裏做什麽?”他兒子問。

“我們家麵館啊,第一家就是在這裏開的。後來這裏拆遷,我們搬走了。現在我們不是要另選一個分店麽,我看啊,咱們就開在這裏吧。”韋正奇說。

“原來如此。那這個地兒倒是極好。我們麵館就是從這裏開始的,現在又回來了,吉利得很啊!”他的兒子道。

兩人幾句交談間,韋正奇也看到了李蘭芝。

幾十年來,兩人第一次這般四目相對。

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從此相忘於江湖,還是不依不饒、非要對當年事爭個對錯呢?

李蘭芝苦笑了一下,選擇了不去理會,便轉過了身。

她不曾想,韋正奇卻叫住了她。“是……蘭芝?”

蘭芝、蘭芝……有多少次午夜夢回,都是他如當初那般一聲聲地喚她蘭芝。

美人已遲暮,但她聽到這一聲呼喚,心髒竟然狠狠跳動了一下。

——原來,事隔這麽多年,她竟還是那麽在意他。

李蘭芝聽罷,便轉過了身,她覺得這麽多年過去,也該釋懷了。兩個人都淡然,才表示他們都放下了。

李蘭芝沒有想到的是,徹底淡然了、放下了的,隻有是韋正奇。

他一臉平常地看著她,跟她打招呼的樣子,就如麵對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沒有眷戀,沒有愧疚,沒有懷念……有的隻是超乎可怕的平靜。

李蘭芝沒有忍住,上前看著他:“你為什麽如此平靜地跟我打招呼?你怎麽敢?”

“我……我為什麽不敢?”韋正奇有些懵地撓了撓頭,好似他真的不能理解李蘭芝為什麽這麽生氣。

這在李蘭芝看來,當年的那一場深愛,便徹底成了一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