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白折的話,鍾離如嫣道:“我不確定。”

“你不確定?”白折皺眉。

“對。對你,我不確定。你很特殊。這點,你自己應該也知道。”鍾離如嫣道,“對於其他人,我是知道的,我能準確感知她們死亡的時間。可是對於你,我不知道,我感應不到你的靈魂。因為……你的靈魂似乎不完整,你的靈魂似乎是破碎的。”

白折聽了鍾離如嫣的話,開始坐回**。

適才,她強迫讓自己的思維放在要帶鍾離如嫣回靈骨齋、要給鄭永壽一個交代上麵。

她竭力不去想自己的事。

可是現在,似乎不由得她不想。

她覺得她的大腦一下子就空了。

她活得太久,有的時候的確覺得太過厭倦。她懶散、她厭世,她更知道沒有絕對的永恒。

就如連女魃那樣的神都有死去的一天。

那麽,她自己也有死去的一天。

她早已做好了準備,可是,她也更做好的是她還會再活一千年的準備。

她要陪著寂修守護靈骨齋。

寂修沒有死,她怎麽可能先死?

如果自己不在,他又怎麽辦……

“你不是人。”鍾離如嫣上前一步,繼續說道,“可是的確,我也說不上來你到底是什麽。你自己可知道,你是怎麽……被創造出來的?”

“我不知道。原本,我是想做一些準備的。但既然你也不知道我什麽會死,我就先不糾結這個問題了。太晚了,我要睡了。”白折說著,前去洗漱,然後躺回了**。

可是她哪裏睡得著。

她從前不畏懼死亡,因為她就沒有麵對過。寂修仿佛賜予了她永恒的壽命,她從來不需擔心死亡的問題。就連靈骨齋傾覆,她也知道他們一定有辦法可以麵對。

可是,麵對鍾離如嫣這個如死神一般的女子,她確確實實知道,自己就是要死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比如,桃花源一事之後,她昏迷了。她被照妖鏡照到,她也昏迷了。

寂修隻說她命魂不穩,卻沒有告訴她其餘的事。

現在她明白,自己不僅命魂不穩,自己的靈魂怕是就要離體了。

白折想,她本身不是怕死的。反而現在,對於她來說,死反而是一種解脫了。因為她實在活得太久太久了。

可是,確如鍾離如嫣所說,她有未了的心願。

這個心願,癡纏了她整整兩千年。她求而不得,心有不甘。她求了兩千年都沒有得到,她就更加不甘。

這一晚,許是也知道白折很難過,鍾離如嫣回到了鞋子裏,沒有再對她講話。

可白折覺得自己不是難過。

未實現的心願,知道一切是終局的感受……這通通讓她感到茫然。

茫然到最後,她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個人——那便是寂修。

寂修、寂修、寂修。

她一遍一遍默念他的名字。她從未曾如此深切地思念他。

她抓緊被子,感到眼角有些濕潤。她這才發現,她哭了。

她從不曾舍不得自己,可是她實在……太舍不得寂修。

鍾離如嫣飄到床邊,靜靜看了白折一會兒,隨後,她回到窗前。

她輕飄飄地靈體躍上了窗台坐著,獨自看向那輪圓月。

千百年過去了,她體驗過太多人的生活。

她當過貧窮的農家女子,也嫁給過漢武帝、貴為過婕妤。

她不知疲憊地,一遍又一遍完成這些女子的心願,然後將她的人生融入自己的一部分。

可如今,自己到底是誰呢?

——鍾離如嫣不再僅僅是鍾離如嫣,她是誰?又到底……是為誰而活呢?

千百個女子共生、成為一個靈體,那麽,她是為下一個心願未盡的女子而活嗎?

——比如,白折。

鍾離如嫣偏著腦袋想到這裏,她便側過頭,眯起眼睛看向躺在**的白折。

白折雖然閉著眼睛,但她眼角有淚,並且眉頭緊緊皺著。

良久良久,鍾離如嫣說:“我給你唱首歌吧。”

白折沒有說話。

鍾離如嫣便自顧開口,唱了起來:

“遵彼汝墳,伐其條紋。未見君子,惄如調饑。”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魴魚赬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

白折知道,這首詩叫《汝墳》,被收錄在了《詩經》之中。

這首詩唱得是婦人對丈夫的思念。丈夫在外行役,婦人不僅享受不到丈夫的寵愛,還要獨自承擔整個家庭的重活。她痛苦,也深深思念自己的丈夫。可是丈夫回不來,王朝多難、事急如火,他不能隻顧家庭。

最後,婦人對丈夫發出了責問:“雖則如毀,父母孔邇”,也即是說:“那王朝就算真的毀滅了、不複存在了,你就真的連家庭都不顧了嗎?那眼前的父母你打算如何處置呢?”

這句話,也便是在說,對於自己,你沒辦法顧及,可你總該孝順,那對於你的父母,你又當如何呢?你難道要做不孝子嗎……

這鍾離如嫣唱得淒切,白折到底開了口:“你是在唱你自己嗎?你就如同這位婦人,你一直在等你的未婚夫婿回來。可是他還沒回來,你卻死了。”

“是啊,他沒回來,我卻死了。”鍾離如嫣道,“就如詩裏講的那樣。他不顧家,在外那麽辛苦,又如何呢?不僅他家庭沒有照顧上,連那王朝,也覆滅了。”

這首詩傳唱開來後不久,便是西周王朝的崩塌。

白折皺了皺眉,歎口氣。“原來,你來自西周。”

“是啊,我來自西周。那真的是……太久太久以前了啊。但是,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鍾離如嫣重新麵向月亮,好似這輪圓月,她怎麽看都看不夠。

翌日,白折收拾好鍾離如嫣給她的書和玉鉤,叫上木尋安一起往上海而回了。

兩人去往車站的路上,木尋安問了她:“白姐姐,怎麽,這就要走了嗎?我們不去再找找線索?我覺得,我們可以去一下葉嘉當年撿到那雙鞋的地方。”

白折麵容有些蒼白,隻道:“不用了,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你怎麽知道的?葉嘉在哪兒?”木尋安問。

便是在這個時候,鍾離如嫣跑到木尋安耳邊,吹了一口氣。

木尋安覺得耳朵有些癢,趕緊揉了揉。“哪兒來的風呀。”

白折皺眉朝鍾離如嫣看去,鍾離如嫣白折眨了眨眼睛,好似在說——你看吧,她就看不見我。你能看見我,就是因為你要死了。你這下,該徹底信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