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上海，靈骨齋。

請來的司機把車開到公孫巷門口便停下了。

木尋安和高銘聲下了車，再與青蓮尊者一起朝靈骨齋走去。

青蓮尊者看向巷口的“公孫巷”幾個字，也有些感慨。“時間過去了這麽久，公孫巷還是那個公孫巷，靈骨齋還是那個靈骨齋。”

“是啊，縱然曾經曆過重創，它還是那個靈骨齋。”木尋安笑著，迎青蓮尊者走進。

靈骨齋一樓大廳內，白折正備好了清茶，等待青蓮尊者。

她打開乾坤如意袋，取出了那雙絲織的鞋。

鍾離如嫣的靈體出現。不同於往日的神采奕奕，她的靈力被乾坤如意袋吞噬了許多，她整個人顯得有些呆滯而木訥。她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

她喘了好一會兒氣，才憤恨地看向白折。“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我哪裏做錯了？哪裏對你不好了？你們何以趕盡殺絕！”

“如嫣，生老病死、再入六道輪回，此為天道。你逗留人間的時間太長了，該走了。”白折蹙眉道。

鍾離如嫣拂袖。“荒謬。這世間何為對、何為錯？分明是你們這些凡人自以為是！憑什麽死了就該入六道？我自己願意逗留多久就逗留多久，我就是喜歡這人間。我又沒有殺人放火，我何錯之有？”

“你執念實在太深，放下，才得解脫。”

說這話的，是剛走至門口的青蓮尊者。他已成佛，故而能看到靈體的鍾離如嫣。

“嗬，哪兒來的老和尚！”鍾離如嫣冷笑一聲，回過頭。

但當她看清青蓮尊者的模樣時，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著青蓮尊者，沒有說話，隻是又一次唱響了她曾對白折唱過的那首詩。

“遵彼汝墳，伐其條紋。未見君子，惄如調饑。”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魴魚赬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

一字一頓，如字字泣血。

“姬夏。你是姬夏。幾千年了，你終於來找我了。”鍾離如嫣笑著說。

她臉上雖然掛著笑，但雙眼卻不斷地流下淚水。

屋中，一眾人，白折、木尋安、高銘聲都看得詫異。——難道這鍾離如嫣和青蓮尊者認識？

可是不可能啊。青蓮尊者出生於明朝早期，修煉三十年成佛，封號青蓮尊者。按理，他們本不該相識。

再看向青蓮尊者，他神色木然，雙手合十，如入定老僧。他看向鍾離如嫣，道：“阿彌陀佛。女施主執念太深，貧僧特來超度於你。”

“超度我？我就是為你留下來的，你要超度我？”鍾離如嫣好似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你。原來你竟成了佛！成了佛……哈哈哈……對啊，轉世了，成佛了，所以，你要把紅塵都忘了是吧？！”

鍾離如嫣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她的個子比起他來矮小許多，她抓著他的衣襟，自下而上、仰起頭看著他。

她眼角不斷有淚水下落。她看著他的眼。“你看著我。你看著我，你告訴我，你當真不認識我？！”

青蓮尊者在那麽一瞬間有些怔然。

他手裏的佛珠突然灑開來，散落一地。

他有些驚愣，也有些疑惑地對上鍾離如嫣的視線。

鍾離如嫣繼續道：“你去了三途河，喝了孟婆湯，是不是真的就把我忘了？你要成佛，是不是真的就要把我忘了？”

“你們佛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你身而為佛，是要我把這七苦嚐遍，對不對？求不得……你為佛，我連鬼都不是，隻是個苟且偷生的靈體，我求不得你，是不是？”

鍾離如嫣字字如泣地訴說。

下一瞬間，青蓮尊者雙手合十，閉上雙目，大聲喝了六個字。“嗡weng、嘛ma、呢ni、叭bei、咪mei、吽hong。”

他念的是《六字大明咒》。嗡字使人具有五明，嘛字使人產生慈悲，呢字引人脫離六道，叭字為人消災息苦，咪字為人燒掉魔障，吽字使人功德圓滿。六字真言無邊法力，引導眾生，走上解脫光明正道。

鍾離如嫣一聽到這六個字，立刻鬆開他的衣襟，不免癱倒在地上。

“嗬嗬……六字大明咒。引導人解脫……引導人走向光明……”鍾離如嫣爬起來。她沒有力氣，隻有拉住了青蓮尊者的衣袍，姿勢看起來卑微無比。

她仰頭看他，隻見他一遍一遍默念著六字經文，全身都沐浴在金光之中。

他神色嚴肅而慈悲，似乎對她所說的一切置若罔聞。

鍾離如嫣沒有放棄。她近乎癡迷地看著他：“可是，你就是我的解脫，你就是我的光明。大和尚，大尊者，我病了，你就是我的藥，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一旁，白折緊緊皺了眉，木尋安泫然欲泣，高銘聲則拉緊木尋安的手、也嚴肅了神色看向鍾離如嫣。

說到底，她不過也是個陷入愛情的可憐人。

“大和尚，你的佛珠已散，你心裏也是有觸動的吧？你心魔已動，你還能成佛嗎？遇見我，你會成魔，還是說……你的修為會精進，你會升果位，成為那阿羅漢呢？”鍾離如嫣絮絮地說。她不肯放棄地盯著青蓮尊者的眼，她知道，他一定能聽到。

良久之後，青蓮尊者驟然睜眼，他輕歎一口氣，卻是怒目圓瞪。

——要知，佛也會怒。

“業障！”青蓮尊者拂袖，“爾千年來吸食魂靈無數，已入魔道！如今妄圖讓佛墜入魔道，更是罪無可恕，你可知錯！”

“我不知！我隻知道我愛你，我何錯之有？！”鍾離如嫣咬唇，“我不像你！我不像你那樣，安然地轉世投胎，再拋棄一切成佛！我不會轉世，我不要！我不要去喝孟婆湯，我今生今世，我永生永世，都不要忘記你！我不要！你殺啊，你來殺我啊！你就把我這靈體毀滅吧！”

青蓮尊者再歎一口氣，雙手合十，開始念起了《地藏菩薩本願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