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尊者整個人突然虛浮到了半空之中。
他雙腿盤於空中,而他身體之下,驟然開出了一朵金色的蓮花底座。
他坐於蓮花之上,一遍一遍地念經。
他念經的速度越來越快,鍾離如嫣整個人沐浴在金色的佛光之中,難受得全身**。
她尖叫,她呼喚。“我不走!我不走!求求你!不要讓我走!”
青蓮尊者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他自巋然不動地念著經文。
在他的經文聲聲中,鍾離如嫣整個靈體已慢慢地不能動、並且漸漸變得透明。
她整個人匍匐在地上,用著最後的力氣喊:“不要。不要。我等了幾千年才見到你,你為什麽竟要殺死我。你好狠的心……”
“你執念已深。須知要拿起,更要懂得放下。舍即是得,如能有舍,方才有得。天高自水闊,而這一方天地,再不是你應當逗留的地方。”青蓮尊者近乎無情地默念著,最後抬起手掌,驀然朝鍾離如嫣打去一道金光。
金光在空中凝聚成一個巨大的佛手掌。佛手直直朝鍾離如嫣的天靈蓋蓋去。
刹那間,鍾離如嫣整個人都被金光所籠罩。
她抬頭,身體幾乎扭曲,發出一聲長嘯。
這嘯聲裏有不甘、憤怒、怨恨、以及……無盡的眷戀。
最後,她在她最愛的人手下,幻滅。
金色的佛掌散去,金色的光芒散去。這靈骨齋中,再也沒有鍾離如嫣的身影。
緊接著,金色的蓮花座散去。
青蓮尊者直接以打座的方式落地。
他閉目不言,雙手合十。
白折不由就上前了一步。隨後,她看見,青蓮尊者的手掌竟然在微微顫抖。
而他臉上,竟有淚幹涸的痕跡。
適才,他整個人沐浴在金光之中,聲音嚴厲,神色肅穆,他口中的經文也未曾斷絕。
便無人知道,他竟然會流淚。
堂堂佛尊,無上青蓮尊者,竟然……會流淚。
——難道說,他想起了一切?難道說,他真的與鍾離如嫣認識?難道說,他便是她一切執念的起源?
但這世間,再無鍾離如嫣。
這屋中隻剩下一雙絲織的鞋。
良久,青蓮尊者站了起來。他朝那雙鞋走去,捧起了它,拿捏在手中摩挲。
而後,他看向白折。“我記起來了。這雙鞋,是我曾經贈給她的。”
“那你還……”白折心口驀地一痛。
青蓮尊者便道:“她因為我而耽誤了這麽久,不得解脫,不得超生,困於這人間太久了……我必須得幫她。我不怕她恨我,不怕她忘記我,不怕與她自此殊途。我隻希望……她莫要再這般下去。”
末了,青蓮尊者把鞋子遞給白折。“此鞋已有靈性,把它封存在靈骨齋為妙。我便不帶走了。”
“佛尊你……”白折皺眉。“你既想起了前塵,而且竟然……竟然還流了淚。這算不算壞了佛道。若是你有個什麽閃失……”
“成佛也好,再墜佛成人也好,皆不必在意。”青蓮尊者看向白折,淡淡道,“或許……我成佛,隻是為了渡她而已。如今,事情已了。我縱然失去了佛性,也沒什麽關係。”
青蓮尊者說完這句話,輕輕咳了一下,便吐出一口鮮血。
他的臉上生出了皺紋,他的身體也已佝僂。
——看來,超度一個數千年的靈體,代價著實不小。
——看來,他在方才的那一刹那,分明動了情。
佛動了情,從佛變成了人,數百年的苦修都付之一炬。
但青蓮尊者看起來毫不在意。
他漠然擺擺手,“告辭。”
“等等。您……您如今這樣,是要去哪兒?”白折皺眉,很是擔心青蓮尊者如今的身體狀況。
“人間這麽大,總有我的去處。你們不必介懷。萬物皆有因緣。”青蓮尊者躬了躬身,作別靈骨齋一行,自此離開。
她為了他,不肯投胎轉世,憑著執念成了一個特殊的靈體,盤桓於人間數千年之久。
而他苦修數百年,終成佛,到頭來,總算遇見她,但在見她的第一麵後,他就不得不與她告別。他選擇了渡她。
這一刻,他才明白他修行的意義。原來,他成佛,不是為了普渡天下人,而隻是為了渡她。
她因他而執念不肯走。
一切因他而起,所以,一切終將由他來了結。
為她成佛、為她成人、為她成魔……
他怎樣都好。他隻希望她能夠解脫。
走出靈骨齋,青蓮尊者抬眸,望向天空。
梅雨季的天空向來陰沉無比。但今次天空倒是意外地放了晴。
他抬眸望去,似乎看見了許多斑斑點點。
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無數亡靈去往地府。
他似乎是想看一看,這群亡靈之中,有沒有一個人,是鍾離如嫣。曾經,獨獨屬於他的鍾離如嫣。
他答應娶她,但他失了諾。她未嫁先死,心願未了,眷戀不肯離去。
思及鍾離如嫣的容顏,他張口,念起了什麽。
仔細去聽,發現這為佛者念的不是經文,卻是一首詩——
“遵彼汝墳,伐其條紋。未見君子,惄如調饑。”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魴魚赬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
如今,他念過這幾句詩,亦是、字字如泣。
青蓮尊者走後,一眾人都感慨不已。
木尋安撲在高銘聲懷裏,她沒有眼淚,所以她無淚而哭。白折亦是凝眉注視著手中的那雙鞋,良久良久,隻得輕聲歎了一口氣。
最後,白折到底把這雙絲織的鞋帶回了樓上。
照例,筆墨伺候,得成一根白骨。
現在,沒有了鍾離如嫣的靈力阻擋,白骨輕易便讀到了這雙鞋子的記憶。
時光驟然回到西周時刻。
那個時候,褒姒還沒有一笑,那個時候,周幽王還沒有為褒姒點燃烽火台。
原來,這鞋子曾是青蓮尊者和鍾離如嫣的定情信物。
青蓮尊者在那一世姓姬,名然,字夏。
親近的人之間才能喚“字”,所以,鍾離如嫣叫他姬夏。
鍾離如嫣曾經對姬夏說:“姬夏呀。認識你之前,我可討厭夏天了。因為夏天好熱好熱。可是,現在我特別喜歡夏天。你不在的時候,我等到了夏天,就好像等到了你。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的字是‘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