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飛飛出生在蘇州。顧家在當地是有名唱昆曲的世家。

顧飛飛本叫顧芳菲,在顧家樹倒猢猻散後,她流落至上海百樂門,才為自己改名叫顧飛飛。

顧飛飛的父親叫顧景山,是蘇州有名的昆曲大腕。

而顧飛飛自幼喜歡的那個人叫孟平。孟平跟著顧景山做了學徒,叫顧景山一聲師父。於是,顧飛飛便成了孟平的師妹。

顧景山沒有兒子,而孟平天資聰穎,所以被顧景山視作可以傳承衣缽的人。

顧景山什麽都教給了孟平,可以說是傾囊相授。

那個時候,顧飛飛是很難過的。她的身段、聲音,自認不輸給孟平,甚至說嗓音條件比孟平還要好。

隻可惜,她生而為女,單憑這一點,她就繼承不得這衣缽。

所以,年幼的時候,顧飛飛是怨恨著孟平的。她恨孟平是男的、自己是女的。他恨孟平奪走了父親所有的關注和寵愛。

她從來不肯叫孟平“師兄”的,都是“孟平”“孟平”地喊,直來直去。這種習慣一直維持到了後期。哪怕她已愛上了孟平,已改不過來了,依舊叫他“孟平”。

孟平剛被領進顧家的時候,正是十三歲。而顧飛飛隻有十歲。

孟平被領進來一年之後。

有一日,顧飛飛聽說父親開始親自傳授孟平如何唱戲了。

顧飛飛打聽了他們授課的時間和地點,偷偷跟了過去。

父親顧景山教授的唱詞,正好是《牡丹亭》裏的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聽見父親唱出這一句的那一刻,顧飛飛立刻流了淚。

因為她先前唱這首詞,這一句總是找不到感覺、唱不好。可是她央求了父親無數次,父親都不願意教她。

如今,眼見著新進來的一個外人,就是因為他是男人,父親就這般教他。而這樣的父親,從未這般對待過自己。

顧飛飛當即就跑了。她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不過,偷偷跑出了家之後,她卻一時不知道往哪裏去。

她日頭正盛,她隻找了個亭子乘涼,以便躲避那烈日。

坐在亭子邊,看著麵前蘇州不知名的小河,水波**漾,把日光搖碎,泛出粼粼的波光。

而她滿腦子想的,都是父親教孟平唱戲的那個片段。

她不甘心,當下邁出步子,做出唱戲的姿態,開始唱起那麽一段。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那個時候的顧飛飛不知道,恰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正從旁邊蘇州小河上的白玉橋上路過。

那人聽到了這句唱詞,頓感驚豔。他回眸一看,卻見唱這句詞的竟是一個隻有十歲左右年紀的小姑娘。

這人似乎覺到了幾分趣味,竟是沒走,就站在橋邊聽起了戲文。

橋下,蘇州河水波氤氳。而就在這江南水汽繚繞的涼亭下,有姑娘唱著《牡丹亭》。

這場驚鴻一遇,她不知曉,他卻牢牢記在心裏。

他仔細地聽著她,她縱年幼,但聲音清亮,頗有技巧,著實是個可塑之才。

再過了一會兒,顧飛飛唱到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兒鬆,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沾也。”

“我欲去還留戀,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

唱完這段,顧飛飛好似嗓子累了,當即坐在了涼亭裏,是想要休息一會兒。

這個時候,那人笑著走了過去。他看向顧飛飛,眼底暈著笑意。“小姑娘唱得很好,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顧芳菲……”從沒被人誇獎過,顧飛飛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領扣兒鬆,衣帶寬……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這人笑著念了這一句唱詞,看向顧飛飛:“小姑娘,你好大的膽子。你這麽小的年紀,知道什麽是春色?什麽是巫山?”

顧飛飛聽了這話,臉就更紅了。她雖然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巫山雲雨,但到底知道個大概,當即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隻覺得被人聽到她一個姑娘家唱這句,簡直羞憤欲死,當即轉身跑了。

這人淡笑不語,由她去了。

顧飛飛這一下不願在涼亭待,也不好意思在外麵隨便唱戲了,但她也不想回家。

她就這麽一直來回晃著,一直到了傍晚。

她覺得餓了,但發現自己跑出來得太匆忙、連錢都沒有帶。

她餓著肚子在街上走,越想越委屈,當即就哭了出來。她覺得父親也許一點都不愛自己。就因為自己是女兒身,他就不肯教自己唱戲,連自己走了出來,都沒人管她。

她越這麽想,心裏就越委屈了。

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嚎啕大哭。

因為雙眼布滿淚水的緣故,世界在她的眼中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便是這個時候,有一個聲音傳來:“師妹,好在終於找到你了!”

顧飛飛擦幹眼淚,看見眼前的人是孟平。此刻見到他,顧飛飛可不更氣了。“誰是你的師妹?”

“好,那我叫你芳菲,好不好?”孟平一笑,由著他發脾氣,他自語氣溫柔。

“芳菲,你餓了吧?這個給你吃。”

孟平說完這句話,像變魔術一般,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個糖葫蘆。

顧飛飛再生他的氣,不能跟餓著的肚子過不起啊,她鼓著腮幫子瞪他,但當即也沒很骨氣地接過了糖葫蘆。

等顧飛飛吃完了糖葫蘆,孟平牽起了她的手,說:“芳菲,我……我知道你怪我。如果你怪我,就打我罵我,怎麽樣都好。可是別自己跑出來了。現在世道亂,你這樣,很不安全。師父師母都很擔心你的。”

“我……我不要你管……”顧飛飛鼓起了嘴。

孟平笑了,隻問:“你是不是乖孩子?”

顧飛飛說:“當然是了!”

“那乖孩子,是不是不該讓父母擔心?師母哭了一下午,師父也擔心壞了。你今後不要這樣讓他們擔心了,好不好?”孟平說,“你氣的是我,就來打我罵我好了,別讓他們擔心。”

顧飛飛沒有說話,但也到底知道——這一次,是她任性,是她做錯了。

這次之後,顧飛飛就沒有再怪過孟平了。

很久之後她想,一定是那糖葫蘆收買了她。嗯,一定是的。

今日的這一件事,顧飛飛記住的,是她與孟平之間的緣劫。那蘇州未名的小河畔,拱形白玉橋旁的情景,她卻早已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