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折見狀,皺了下眉,心裏隱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垂眸,看向手中的簽文,而後,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畫麵。
不同於白骨抄。白骨記錄的是記憶,讓人看見的是過去已經發生的事。
而這簽文讓她看見的則是未來的、還沒有發生的畫麵。
——她和極夜極為親密地擁在一起親吻。
白折嚇一跳,趕緊關上了窗,一時竟無法直視樓下的極夜。
關上了窗,白折也忍不住想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琢磨著,那對夫妻看見預言、再到預言成真,應該相隔很近。白折心念一轉,生怕她剛才看見的畫麵也成了真,便琢磨著,隻要她離極夜遠點就好了。
極夜在靈骨齋,她短時間內避開他,也便好了。
如是,白折當即收拾了一下,帶上足夠的錢,下樓,徑直離開了靈骨齋。
這件事,她自然不好意思對寂修說,加上她怕再在這逗留,也許這件事便成真,所以想著快點離開,也就還沒來得及和高銘聲、木尋安打招呼。
白折離開了靈骨齋,她不知道的是——差不多是同一時刻,院子裏的極夜撿起了那道簽文。
他亦看見了相同的預言。
也不同於寂修和白折的反應,他那一瞬,是有些迷惑、但也有些沉溺的。
他不敢相信那竟是預言,那分明是他某個隱秘的、藏起來最深的、連自己都不願窺探的夢境深處,才會有的畫麵。
他臉上一抹暈紅,手臂微微顫抖,直至短暫的預言畫麵散去,他才驟然清醒。
迎麵吹來的風讓他徹底清醒過來,然後,他眼中便浮現了一絲對友人的內疚與歉意。
他從來,是知道自己的位置了。他活了太久了,作為醫者,早就看透了生死,作為靈骨齋中人,也看遍了愛恨情仇。故而,他雖一直喜歡白折,但從沒有想過要索取什麽。尤其,是他知道她愛著寂修之後。
對於寂修,他自然也有過嫉妒,但千年來,他已經將自己放在一個平和的位置。他主動退讓,不會爭、不會搶。他是真的祝福他和白折。
尤其,如今看見兩人這般好,看見白折這麽開心,他自是什麽怨言都沒有了。
他是坦然的,是對得起寂修、也對得起白折的。
可是剛才的畫麵,讓他產生了一絲不確定。
因為他發現他竟然十分眷戀那個畫麵。畫麵消失後,他第一個反應竟是不舍得,想那畫麵多停留一會兒。更甚至於,他竟然發現自己有些期待那個畫麵成真。
他多年來自詡清白、坦然,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會希望那個預言成真。這對於他來說,是不可饒恕的。
從前,他雖傾慕白折,但他問心無愧。如今,他才發現自己是問心有愧的。
——原來,內心深處,自己竟然還有這樣陰暗的一麵。
——自己難道想爭奪她嗎?自己難道想對不起寂修嗎?
——自己如果還這麽想,還配待在靈骨齋嗎?
這種認知,是極夜所不能忍受的。白折、寂修他們都稱他為這世上最善良的人。他也自詡他的人格純白無暇。
可是如今,他才發現自己做不到問心無愧,做不到純白無暇。在他看來,自己有那麽一瞬的想法,都是萬萬不該的。
好在,輕風吹散了他所有的旖旎情絲。他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隨後朝二樓白折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短時間內不能跟她再一起,便大步離開了靈骨齋。
預言和對於自我潛意識裏那一點陰暗的認知,給了極夜雙重打擊。故而他剛才完全把背後水池裏的印雪忘了個一幹二淨。
印雪驚訝地看著他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看著他大步離開的樣子,心裏立刻生出細碎的心痛。
她蹙了蹙眉,跳出水池,去到屋子裏極快地穿上褲子,然後悄悄跟上了極夜。她現在發現她有鮫人血緣的好處了。那便是她慢慢會些術法了。比如,她可以隱身。她法力尚若,維持不了太長時間,但她也能跟著極夜、又不讓他發現了。
印雪一路偷偷跟著極夜,看著他竟然去到了百樂門。
旋即,她想起了平時聽白折他們說起了極夜——他從前有過一段甚為風流的日子,時常往來於聲色場合。燈紅酒綠,煙花巷柳,是他常去的地方。
那麽,到了這個時代,他會來百樂門這種地方,似乎也就說得過去了。
此時還沒有到晚上,不是夜上海最熱鬧的時候,故而這個時候的百樂門也沒什麽人。
極夜找了個地方坐下了。他自然也沒叫什麽舞女的陪伴,而就是點了一堆酒,白酒有,洋酒也來者不拒。
然後,他坐到沙發上,就開始喝酒。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看得暗處的印雪立刻落了淚。
百樂門外,夕陽西下,而後是華燈初上。
百樂門裏,夜上海最熱鬧的時候已到。
歌女們唱起了歌,舞女們跳起了舞。聲色犬馬,活色生香。
周圍一片喧囂,但印雪眼中的極夜卻無比寂寞。
他周身似乎有化不開的寒冰,將他與這個世界隔絕了起來。
他最溫柔、最善良,可是除了那個人,好似誰也走不近他的心裏。
為了他心中的那個人,他拒絕了其他所有的好。
他奉獻著溫柔與善意,卻拒絕接受所有的溫柔與善意。
如此長期以來的單向情感輸出,便讓他變得越來越難以接受他人的愛和溫暖,讓他徹底成了一個被孤立一般的存在。
滿目燈花如晝,刻在他的眼裏,卻都成了蕭條。
沒有多久,極夜麵前的桌上就擺滿了空酒杯,印雪心裏發澀,特別想衝上前去,讓他不要喝了。可是她在猶豫,一來,她不知道自己夠不夠資格。二來,她看見他的眼漸漸染了醉意。——他醉了,或許他的心就真的不會那麽痛了。
——那麽,就讓他這麽醉一場,他是不是真的就好過一些呢?
印雪暗自抹著淚,歎著氣,為他操著心,心裏幾乎如他一般糾結。
他有多為白折難過,她此刻便由多替他難過。
印雪幾乎就打算躲在暗處不出來了。直到,有個穿著旗袍的、甚至長得有幾分像白折的姑娘走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