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自己所愛之人的死因,榮章是看到了的。

——她會經過一個小巷。巷子裏有一戶人家二樓有盆花放在陽台的架子上。架子是木頭做的,年久失修。她正好走到這戶人家樓下的時候,木架會斷裂,而木架上的花盆會正好落下砸中她的後腦,讓她不治而亡。

榮章不止看到了這些,他還看到了更遠,如果自己要去救她,就會上前推開她。而替代她被花盆砸中的,就是他自己。

一開始,邵琴雪其實也不知道這麽細節的問題。榮章並沒有告訴她。她隻知道,他是要為一個女人而死。

因為她那一天陪著他,見到了那個女人。

那一天,榮章依然帶著她與範玉山在街上擺攤算命。

他們麵前正是一個茶樓。茶樓叫醉仙樓,這是當地很有名的茶樓,門前客流量眾多,所以算命攤的生意也會好。這便是他們在此擺攤的原因。

彼時還是清早。今次不知為何,來吃早茶的人比平時要少一些。故而,被算命攤吸引的人也少,師徒三人一時頗為清閑。

而後,有一輛汽車開過來,停在了醉仙樓跟前。醉仙樓門口的小廝眼尖,似乎認得來的是貴客,立刻點頭哈腰地迎了上去,開了車門,喊了聲:“顧太太。”

小廝的話傳到了榮章的耳朵裏。那會兒他本在教範玉山和邵琴雪演示紫微鬥數的推演,聽到小廝的話,立刻僵住了。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停止了說話,隻朝那“顧太太”的方向看了去。

這樣的榮章,是邵琴雪第一次看到的。平時的榮章向來是最從容、最和藹、最能讓人親近的。可這一下,榮章整個人怔住,眼裏有痛苦、有掙紮、有無盡的悔恨,也有著最深刻的愛意。

邵琴雪下意識就皺了眉,然後順著榮章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剛下車的“顧太太”。

顧太太下了車後,司機把車往前開了一些才停下,避免影響茶樓進出的客人。

顧太太客氣地朝迎她下車的小廝點了點,隨後像是察覺到什麽似的,也轉過了頭。

這一下,邵琴雪便看清了她的臉。——弱柳扶風、我見猶憐。柳葉眉,丹鳳眼,小而挺的鼻梁,朱紅的薄唇。她穿了一身襖裙、搭配著小馬甲,頭發挽了髻,是舊時貴婦人標準的打扮。是個美麗的婦人。

她自也看到了榮章,麵露了一些詫異,倒也主動走了過來。

榮章見狀,似乎很不容易才收拾起了情緒,神色恢複如常後,他起身朝她點了點頭,喊了一聲:“顧太太。”

邵琴雪朝榮章看去,她知道,他已經盡可能地做出一副平常的樣子了。可是他沙啞的聲音泄露了他此時的情緒。見到她,他很緊張,但他什麽都不說。他的萬千話語,隻能化作沙啞的三個字——“顧太太”。

顧太太聽了他的話,微微笑了。“榮哥哥,好久不見了。你……你怎麽會在這裏擺攤,你——”

顧太太看上去十分詫異。隻因榮章家境也不弱,怎麽會在這裏擺攤算命?

榮章便說:“我收了兩個徒弟,帶他們在街上為人算命,這樣的教法比較快。”

“原來如此。”顧太太溫和地看了看邵琴雪和範玉山,又看向榮章。“這也好。好過你總是一個人。有時候啊,我還都擔心你。真怕你就這麽孤獨終老下去。”

“我不會孤獨終老。”榮章這般說,顧太太不懂,邵琴雪卻是懂了。——因為榮章說過,他要死了。

邵琴雪心一痛,便見顧太太看著他,突然歎了一口氣。“其實我用不著說什麽的,對吧?我怎麽想,你看我一眼,就知道了。”

榮章聽了,沉默片刻,苦笑了一下。“我倒是寧願,我沒有這樣的能力。能聽見別人的心事,是個過於重的負擔。而且,很多時候,人心太過險惡……而且,如果我沒有這些能力,你也不是‘顧太太’了,對不對?你會不會——”

“別說這些了。”顧太太皺眉,打斷榮章的話語。

她咬了咬唇,看向他:“小時候,我很羨慕你有這樣的能力。我覺得很有意思。我還讓你去幫我看,我父母的心事。可我長大後才明白,這樣的能力,的確太過可怕了。”

“我明白——”榮章再度苦笑,“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所以我這麽多年,才會孑然一身——”

“別這麽說。是我不敢,是我害怕同你在一起。你總會遇到一個不怕被你讀到心事的女子。榮哥哥,祝你幸福。我去買早點了,一家人還等著我的。”

顧太太說到這裏,便轉過了身,朝茶樓走去。

而榮章望著顧太太的背影,久久不語。他的雙手握成了拳,雙臂不住地顫抖。

這樣的榮章,讓邵琴雪和範玉山看了,難免有些害怕。

最後,還是邵琴雪主動收拾起東西,對他說:“師父。今天不算命了,我們回家,好不好?你還有我陪著,有師弟陪著的!”

榮章的魂魄像是隨著顧太太的離去而離體,久久不能歸位,直到邵琴雪抓住他的手臂多喊了幾句,他仿佛才回過神來,點點頭。“嗯,我們回家吧。回家……”

這一天回去,榮章回了房,一整天都沒出來。

晚上的時候,邵琴雪和範玉山吃過晚飯,便去給榮章送飯。這一下,她才發現她中午送過來的午飯,還放在榮章緊閉房門的門口,一動也沒有動。

邵琴雪皺眉,忍不住敲了門。“師父,我有話對你說。我能不能進來?”

“琴雪,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好不好?”榮章是個溫柔的人,他心情再不好,也依然對徒弟們好言好語。

“可是我有大麻煩,想問你。”如今榮章與她隔著一道門,他看不到她,就不能讀到她真實的內心,所以邵琴雪撒謊撒得順溜。

“好,那你進來吧。”榮章道。

如是,邵琴雪便端著晚飯進去,把飯菜擺在了他的桌上。

榮章並沒有抬頭看她,她也樂得不讓他看,直站在了床柱邊,避開他的視線。

她咬了咬唇,然後開口:“師父,我算到了。通過你教我的本事,我看到了。今天那個‘顧太太’,活不過半年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