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話,看著徒弟越發紅了的眼眶,榮章上前,再拍了拍他的頭,道:“好了。我有一位朋友,他醫術很不錯。我會的這些皮毛,也是他教我的。我這就去請他來幫我和你師姐換眼睛。你去看著你師姐吧。她現在不能吃東西,但水得喂著。”
“我知道了師父,您放心得去吧。”榮章道。
如是,下午的時候,榮章便帶著那位醫生朋友來了。醫生是留過洋的外科醫生,也懂中醫,跟榮章一樣,會些玄學,對邵琴雪做了些檢查之後,確定她隻是眼角膜受損,神經沒有問題,便先後幫榮章和邵琴雪打了麻藥,開始動起了刀。
這個過程裏,醫生的助理在幫忙,他們帶來了很齊全的設備。而範玉山也在幫忙看著,看能不能打下手。
他眼睜睜看著榮章的眼角膜被轉移到了邵琴雪的眼睛裏。手術很順利,但這意味著,榮章從此便瞎了。
如是,雖然師姐得救了,範玉山心裏到底不是滋味,隻得連連歎息。
自邵琴雪摔傷的七日後的此時此刻,範玉山對邵琴雪解釋發生了何事的時候,先前的那一幕幕都在他腦海裏如走馬燈一般滑過。那些場景對他的觸動太深,故而他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回憶。
眼下,他腦海裏滑過的這些,自然透過他的眼睛,映入了邵琴雪的眼睛。她有了榮章的眼睛,能如他一般擁有讀心之術,故而她看到範玉山的眼睛,便什麽都明白過來了。
她忍不住哭起來,哭得泣不成聲。
範玉山沒講幾句話,見她反應,便知道她從自己腦海裏、把發生過什麽都讀到了,所以他也不用多說什麽了,隻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聊作安慰。
邵琴雪沒有哭多久,便強迫自己一般、讓自己盡力忍住不哭。她用通紅的眼睛看向範玉山。“師父呢?他在哪裏?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師父……師父在庭院。他說他雖然看不見,但他占卜的本事還在,他精通玄學之術,正在練習看不見的情況下如何走路。”範玉山答。
“我要去找他。”邵琴雪說道。
“師姐,你多日未進食,你——”範玉山歎口氣,“我在這水中加了糖,你好歹喝一口再走,否則,你要是再暈倒,不是惹師父擔心嗎?”
範玉山這句話說服了邵琴雪,她坐下,好好地喝下一大碗淡糖水,方才朝庭院的方向走去。
範玉山見狀,歎了口氣,卻也知道自己勸不住,便去到廚房,專心為邵琴雪熬起了粥來。
片刻後,庭院裏。
此時正是午後。初夏的陽光還是有些烈的,今天是個甚好的晴天,往遠了看,甚至能看見山。這庭院裏,池塘種著荷花,周圍還有些灌木,種了檸檬、薄荷等物什,生機盎然,處處都有香味。
這世間的好風光千千萬萬,可是……榮章再也看不到了。
想到這裏,邵琴雪立刻落淚了。
似乎是感覺到她來了,甚至感到她哭了,榮章的背脊僵了僵,然後他轉過了身,“看”向了她。
不比他以前那雙似乎永遠可以洞察人心的有神的眼睛,此刻他的眼神因為看不見而顯得有些空洞。
但他臉上溫和的笑容一如從前。他就這般“注視”著邵琴雪,說道:“是琴雪吧?你沒事了吧?”
“我沒事。師父,我都沒事。”邵琴雪抹了一把眼淚,“師父,我……你……你……”
“琴雪,不哭。我真的是感覺到……輕鬆了很多。我是五歲的時候,發現我有這樣的能力的。自那之後,我的心上就開始壓上了一塊石頭。我從來沒有覺得如此輕鬆過。琴雪,我要謝謝你。這雙眼睛……或許是枷鎖。我——”
“師父——!”邵琴雪朝他跪下,不由朝他磕了一個頭,“徒兒,謝謝師父!”
邵琴雪心痛得無以複加。因為她此刻分明已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愛上了他。驀然回首,他便是她的燈火闌珊處。
她這份心意明白的不早不晚,是最合適的時候。此刻,望著眼前的人,邵琴雪不由想——他現在不能讀到自己的心了,是不是也算好的呢?
——這樣,他就不會知道自己愛他了。
——因為,如果他知道這樣的事,他會心痛和難過的吧?
——畢竟,這樣的愛是不對的。自己是徒弟,他是師父。何況,他心中早有愛人。
他若知道自己的心意,是為覺得為難。
——那麽,自己就什麽都別說。自己就這麽照顧著他,陪他走完人生中最後的半年……
邵琴雪咬唇,把嘴唇都咬出了鮮血,但她終究一個字都沒說。
在這之後,榮章為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裏盡可能地傾囊相授,依然帶著兩個徒弟去街上擺攤算卦。
他如今瞎了眼,不用看見人,也不用聽見他們內心那些或明媚或陰暗的話。他徹底輕鬆下來,也能更加用心地卜卦。因此,他眼瞎之後,在占卜上又精進了一層,所卜之卦、所言之事無一不準。
他的名聲很快地傳開來了。人們送給他一個稱呼——“盲眼卦師。”
又三個月後。依然是醉仙樓門口。
這是榮章最後一次帶徒弟們卜卦。因為經過今天,徒弟們差不多已能學到他的本事了。
夕陽西下,紅色的陽光映得“醉仙樓”三個字熠熠生輝。
而榮章正在和徒弟們一起收攤。
這個時候,有人走到他麵前,停下了步子,用略帶了些心痛的聲音問他:“榮哥哥?你……你的眼睛怎麽會……”
邵琴雪聽出了來人是誰,朝她看去,果然見得——她便是那位“顧夫人”。
榮章自然也聽出了她是誰,略低了頭,喚了她一聲:“顧夫人。”
“榮哥哥,你這是怎麽了?”顧夫人似乎有些焦急,“你這樣……生活上會否有難處?你同我講。這麽多年的情誼,我理應幫忙的。”
榮章擺了擺頭,道:“沒事的,我有徒弟們。我這邊走了。天色晚了,顧夫人也早些回家。”
說著這話,榮章低頭摸索著收拾,隻想到什麽,又對顧夫人說了句。“我現在已經瞎了,讀不了心了。之前很多執著的、想不通的事,反而都想通了。我知道,我從前對你窮追猛打過,招你反感了。這裏,我同你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