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上海灘。

震旦大學門口。

高銘聲今天在這裏又有一場演講,木尋安下午來這附近幫白折采辦一些東西,順便來接高銘聲回靈骨齋。

木尋安看了看時間,距離高銘聲的演講結束還有將近一個小時。

她朝周圍望了望,看見不遠處有個咖啡館,便決定去那裏坐著等他。

木尋安坐了沒多久,突然覺得有點心慌。

這對於現在的她來說,是個少見的感覺。她的心做了祭奠之後,偃師之刀給了她活下去必須擁有的生命之力。但她也失去了七情六欲,沒有哭泣的能力,不能消化酒這種東西。她甚至失去了愛人的能力。多虧那幅《海棠春睡圖》把七情六欲還給了她。

但其餘一些緊張、心慌的情緒,她已經很久沒有過了。此刻,也不知為何,她竟覺得了有一絲緊張。

她低下頭,往麵前的咖啡中加起了糖,然後拿起小勺不斷攪拌著咖啡。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一個聲音:“你好,我能坐在這裏嗎?”

這個聲音,是木尋安十分熟悉的,甚至是熟悉得……有些過分了的。因為,那就是她自己的聲音。

木尋安詫異地抬頭,便看見另外一個自己坐在對麵。

她們的發型不一樣,她們穿的衣服不一樣,她們用的胭脂不一樣,甚至她們口紅的眼色也不一樣。

可是,她們的五官、甚至外露的性格皆是一模一樣的。

“你是……”木尋安扣緊咖啡杯,一下子緊張起來。

“我是你。不,你是我。或者說……”另一個木尋安笑著說,“你是我的替代品。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離開了。”

“你什麽意思?”木尋安一下子皺了眉。

“我是真正的木尋安的轉世。”另一個木尋安說,“而你,隻是我的前生造的一具木偶。我今生出生在上官家。我叫上官蘭。”

“你為何會記得前生的記憶?”木尋安皺眉,“你既然投胎轉世了,有你今生的身份,為什麽不去好好過你的日子。”

“大概是天意讓我想起來的。”上官蘭笑了笑之後說道,“話說,你認為過慣了在靈骨齋的日子,還能回到普通人嗎?不能了。我記起了前世的一切,寂修、白折、極夜都是我的朋友,而管銘,是我的愛人。尋安,謝謝你替我照顧了他們這麽久。可是,寂修大人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讓你恢複七情六欲。這樣一來,你有的情感,讓事情變得就有些麻煩了。”

“有什麽麻煩?你想做什麽?”木尋安厲了神色。不過,她雖表麵嚴厲,但心底確實有了恐慌。如果,麵前的人真是木尋安的轉世,而自己隻是她造的一具木偶,是一具有了七情六欲的木偶,那麽,自己憑什麽以木偶的身份去霸占她的朋友與愛人?

果然,上官蘭開了口道:“你現在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你的朋友,是我的朋友,你的愛人,是我的愛人。你是木偶。你占有了不屬於你的一切。現在,時候到了,是你該把這一切還給我的時候了。”

木尋安聽了這話,一下子站了起來,看著上官蘭,厲了聲道:“不。你不是木尋安。從明朝末期開始守候等待,等了三百年的人,是我。陪著寂修大人、極夜、白姐姐的人,是我。管銘已成為高銘聲,和他重新相戀相守的人,還是我。我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已經錯過了三百年,你都不再可能再是從前那個木尋安。”

說完這句話,木尋安轉身就要離去。

上官蘭卻叫住她,遞給她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高銘聲和木尋安手拉手一起散步的樣子。

但木尋安知道,那不是自己。自己沒有和高銘聲走過那條路。

“這是三天前,他回家的時候,我去接他的。看樣子,他並不認為我不是木尋安呐。”

“你……你到底想做什麽?”木尋安再問。她的雙手都握成了拳頭。那一刻,她的確嫉妒得發瘋。因為,挽著高銘聲的手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女人。可是,高銘聲絲毫沒有發現。

這一切隻因為,眼前這個人,或許真的便是真的木尋安。

而自己……才是一個可怕替代品。自己不會流淚、不會喝酒,自己沒有血、沒有肉,隻是一副可悲的替代品。

現在,正主就在眼前,自己卻有什麽立場去嫉妒、生氣?

木尋安渾身都開始顫抖。

她不得不承認——她是害怕了。她害怕將失去所擁有的一切。朋友、愛人,乃至能夠感知這個世界的機會。

上官蘭看著她的神色,仿佛知道她已經上鉤了。她見時機成熟,便上前一步,握住了木尋安的手,道:“不如,我們來做筆交易吧。如果……你不想失去你現在擁有的一切。”

“為什麽?”木尋安問,“你不是想回去嗎?你不是奪回你自己的東西嗎?”

“我想回去,但我還有更想要的東西。”上官蘭道,“畢竟,靈骨齋有諸多限製,身在其中,不能為所欲為。所以,我可以讓你回去,我可以不重新做回木尋安,我可以讓你繼續當木尋安,而我隻是上官蘭。隻要,我們做個交易。”

“什麽樣的交易?”木尋安問。

上官蘭笑了笑,輕輕擁抱住她,然後在她的耳邊說:“我的木偶,是因為我,才有了你。你該聽主人的話,對不對?”

“你到底想讓我幫你做什麽?”木尋安蹙眉。

“把白折、極夜兩個人交給我。我把高銘聲還給你。”上官蘭道。

“你想讓我背叛靈骨齋?你跟簡家人合作了?你太小看我木尋安了。我不會答應你的!”木尋安道。

“小看你木尋安?你是木尋安嗎?”上官蘭冷笑了一下,直接拿刀在木尋安肩膀上劃了一下。

那一瞬,咖啡館裏有人看到了她的舉動,大聲喊了一聲:“殺人啦!殺人啦!”

咖啡館裏的人紛紛站了起來,有往外逃的,有往這邊望,盯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的。——在大家眼裏,這出戲極像是雙胞胎姐妹鬧矛盾了,其中一人氣急攻心刺傷了另外一人。

有位服務生還算有責任感,連忙跑了過來,戰戰兢兢地靠近上官蘭,說道:“小姐,請你冷靜。旁邊是你妹妹嗎?有話好好說!”

“我妹妹?你說她是人啊?”上官蘭大笑著,又朝木尋安胳膊捅了幾刀,然後麵向眾人說,“她可不是人!你看她,她流血了嗎?她痛了嗎?她是我造的木偶人。我的技藝很高超吧?見笑了啊見笑了!”

上官蘭說著這話,狠狠地把木尋安拖出了咖啡館,帶她來到一個狹小的弄堂裏。

看著木尋安麵無血色的臉,上官蘭慢慢把匕首收起來,眯起眼睛看向木尋安:“看見了吧,你是假的我。你不過就是木偶,談什麽忠誠呢?我剛才都拿刀捅你了,你感覺到痛了嗎?”

上官蘭狠狠一推,木尋安便跌倒在地。可是木尋安知道,她就算摔得再重,她也沒有感覺。她……隻是一個木偶。木偶太逼真,讓她把自己當了真。——自己沒有生命嗎?可是自己有意識啊,這樣不算有生命嗎?

無疑,上官蘭太了解她,或許她太了解她自己,所以她出現後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如蛇打七寸一般,全部打在了木尋安的死穴上。

木尋安失了神一般坐在地上,說不出一句話。

上官蘭繼續逼近。“我問你,你答應不答應?你交出白折和極夜,你還是木尋安,我放過你和高銘聲,我不讓高銘聲知道真正的我回來了,你還能和他在一起。”

“你是說,愛人和朋友,我隻能選一樣嗎?”木尋安問。

“對。”上官蘭道,“我們都知道,這世上從來沒有兩全的事。”

“你何以如此?你既然恢複了記憶,你為什麽要與靈骨齋為敵?簡家給了你什麽好處?”木尋安再問。

“因為我才知道,靈骨齋是一個騙局。它靠吸食記憶為食。什麽收集藏物,避免它們為禍人間,都是靈骨齋的謊言。萬物自生可以製衡,蒼生不需要靈骨齋守護。”上官蘭道,“而且,它是一個牢籠,困住了我們所有人千年百年。我毀了它,便是在自救、救人。”

“我不信你。我不會答應你!”木尋安咬牙切齒。

“哦……那我們拭目以待。”上官蘭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呀,高銘聲演講要結束了,我去接他。”

“你不許——!”木尋安說完這句話,麵前卻出現了一個匕首。

她側過頭,發現拿著匕首的人,是簡笙。

木尋安眼見著上官蘭要去找高銘聲了,沒想理那匕首,立刻站了起來。

她本是不懼怕簡笙,抬手想拿出自己藏在身上的暗器。

但不知為何,無論她怎麽做,身上藏著的機關暗器全部都失去了作用。

簡笙伸出一隻手,立刻探入她的心髒,一下子握住了那把偃師之刀。

簡笙笑著在她耳邊輕聲道:“別怕,我不會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