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一雙鮮亮的描金絲履,水紅色,鏤金邊,其上碧綠蓮葉和七彩鴛鴦交相輝映,色彩豔麗,鮮活如生。

看這花色圖案,就知道來的是女人。再看鞋上點綴的那些蓮子米大小的粉珍珠,這人還地位不低。

這時候,這地方,來了個不是宮女的女人……

林逐汐小心翼翼地往裏縮了縮。

腳步聲沉穩,隨後進來的人穿黑色薄底靴,看式樣是宮中侍衛。

輕微的聲響,門板被合上,那兩人卻沒有說話,氣氛緊繃,隻有起伏不平努力克製的呼吸聲,飄**不定地響在耳畔,聽起來像浮木在江水裏沉浮。

半晌,男子開口,打破這古怪而尷尬的氣氛。他的語氣很平靜,像麵對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你如果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我等下還要去巡邏。”

“巡邏巡邏,你就知道巡邏!”這句話一出,女子仿佛找到情緒的發泄口,那些壓抑在心底的怨憤和委屈瞬間爆發,當頭冷水般兜頭兜臉地砸向男子。她的聲音尖利得幾乎要刺穿林逐汐的耳朵,憤怒至近乎破音,刻薄得幾乎帶毒。“不就是個五品禁中統領?還不是給人看大門?你還以為自己有多尊貴不成?”

林逐汐聽著他們的對話,心想這八成又是一場癡男怨女無福消受美人恩。

隨後她聽見略顯急促的呼吸聲,看來那男子也在壓抑自己的情緒,半晌他道:“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女子似乎怔了怔,半晌忽然尖聲道:“你……你竟然說與我無關!”聲音尖細如鋼絲直往人心裏最柔軟的角落鑽,透出顫音和哭腔,“若當真與我無關,前兩天我在宮中落水,你又何必救我?”

沉默。

沉默中忽然響起若有若無的哭聲,雖竭力克製卻依然清晰可聞,像深閨裏一曲唱不盡的幽怨哀歌,充斥著連綿無盡的委屈辛酸,絲線般在耳邊纏繞不休,牽動著人心最深處那根弦。

林逐汐被這哭聲瘮得心裏發涼,偷偷摸摸地看去,發現哭泣的是個穿湖綠色刻絲泥金如意雲紋寬袖宮裝的年輕女子,看模樣尚不及二十,一張瓜子臉隻能算清秀,卻別有種清婉意味,即使梨花帶雨也不讓人覺得輕浮,隻有種風中白棠凋落枝頭的悵然。

男子背對著她看不到長相,她也不敢盯著他的背影看怕被察覺,匆匆瞥一眼便低下頭。

“你別哭。”眼見女子掩麵低泣,男子猶豫片刻,還是緩緩地伸出手輕輕拍著她的背,態度也緩和下來,看她的眼神漸漸柔和,笨拙地安慰著她,苦笑著低聲道:“你如今嫁入皇家,我們……我們都回不去當年,何況還有各自的家族要顧及,又哪裏還能有什麽相關?”說到後來他語氣漸轉茫然,已含有無盡苦澀,似咽下數十斤黃連。

“不要和我提皇家!”女子在他的安撫下本已漸轉平靜的情緒,在聽到這句後又變得無比激動。她在室內來回轉著圈,雙手做著緊抓的動作,似要抓死假想敵,又似要抓破這沉悶皇家的重重禁錮。她一字字咬在齒間狠狠碾磨,透出深深的恨意。“我恨皇家!我恨他!”

子為她這驚人之語怔住,驚疑不定地瞪大眼睛盯著她,“你……怎麽會?二殿下他對你不好嗎?”

不可能吧?蕭遠曈後院雖納有姬妾,但他對王妃的情意誰人不知?不知有多少女子羨慕二王妃好福氣,得此溫柔體貼的好夫君。

林逐汐的眼睛也在瞬間瞪大,被這突如其來的當頭一棒打得有些懵。

這女子是蕭遠曈的女人?她恨蕭遠曈?

回想蕭遠曈妻妾構造,她眉毛微蹙。

蕭遠曈府上沒有側妃,側妃以下的又沒資格進宮參宴。這女子就隻可能是他的正妃。

可她和蕭遠曈不一直是模範夫妻嗎?怎麽如今聽來……

她為什麽恨蕭遠曈?

子嗣?蕭遠曈成婚不到兩年,夫妻都還年輕,底下弟弟們還都沒成婚,壓根不用急。即使正妃沒動靜,但他府上也沒有孩子出生。

地位?世上貌合神離的高門夫妻一抓一大把,何況皇家?像她兩個叔叔那樣的畢竟是鳳毛麟角,正妃早該有這種覺悟。何況蕭遠曈素有仁義之名,不會薄待正妃——哪怕是衝著正妃娘家和自己的名聲。即使他府上姬妾再多,但身份擺在那裏,也沒資格和正妃打擂台。

莫非是寵愛?似乎也隻有這答案說得過去。

愛而不得?因愛生恨?

各種猜測浮上心頭,卻隻如流水掠過。比起別人的故事,她自然更關注自己的處境。

眼前這場景已很明顯。

蕭遠曈夫妻失和,二王妃私會外男,兩人的關係還不清不白……這要命的事讓自己撞上,萬一暴露……

想到那種結果,她隻覺心裏發涼。

“好?”二王妃明明在笑,聽起來卻比痛哭更淒涼。她眼神幽幽,聲音也幽幽,聽起來像是骷髏深陷的眼窩裏長出來的深綠水草,隻讓人覺得瘮的慌。“嗬,多麽的情深意重,多麽的溫柔體貼,都隻是裝出來給人看的假麵具!我管後院裏那些女人做什麽?她們和我一樣可憐。而我至少還是正室。”

男子默然。

林逐汐無語,心說既然如此那你還哭什麽?

哭什麽二王妃馬上告訴了她答案。

“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虛名。”二王妃哀哀欲絕,淒然笑道:“別說是滿院女子,恐怕這天下女子,也沒人能讓他多看兩眼。誰叫他喜歡的是個男人!”

林逐汐下意識屏住呼吸,肚子裏一聲倒抽冷氣如山響。

好男風的不是沒有,但那都是不能提上台麵的,社會主流意識對這種事很難接受,孌童什麽的地位更是低下到塵埃裏。

畢竟人倫大禮家族後代,即使為子嗣計,男風也不能登大雅之堂。所以哪怕有人當真斷袖情深,明麵上也會娶妻生子並給妻子足夠的尊嚴體麵。

傳點男風緋聞無所謂,但像蕭遠曈這樣踩妻子顏麵的做法絕對是大忌,這搞不好就是兩個家族結仇的後果。這種事如果傳出去,他別說皇位,不被徹底厭棄就不錯了。

林逐汐隻覺頭皮發麻。她不關心蕭遠曈的後果,也不在乎朝中誰人得意,她隻關

心自己的處境。

運氣真的太糟糕了。這種事關皇子還見不得光的秘聞哪是她能聽的?她不禁暗暗祈禱上蒼保佑這要命的話題就此打住,這兩人也趕緊離開。

然而她失望了。

寂靜的空間,極近的距離,她也不是聾子,即使不想聽,那些話也像水銀般無孔不入地鑽進她耳朵裏。

“巴巴地把人家的畫像藏在密室裏時時刻刻瞧著,他有本事就去把正主弄到手!偏偏沒那本事,隻找來一個個替身養在身邊,他身邊那些小廝侍衛,有幾個不是他的……可惜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我和後院那些女子,不過是他的遮羞布罷了。可他既然喜歡男人,又何必來招惹我?我一想到他裝出深情款款的嘴臉對我,心裏卻念著一個男人還備受讚譽,就覺得惡心!他以為我不知道嗎?說什麽我好福氣有他這樣的夫君,我呸!這種惡心玩意誰嫁誰倒黴……”

林逐汐神情呆滯。

二王妃說的那些話,生硬地灌進腦海,她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她在說什麽,隻心髒跳得瘋狂,要從嗓子裏蹦出來。她閉上眼睛僵成石頭,卻管不住自己的耳朵和思緒。

女子之間,隻聽語氣,就知道那是怎樣滔天的恨意。蕭遠曈這絕對是後院起火的節奏,也不知道這位二王妃想幹什麽。

“怎麽會?”這樣的驚天密聞誰也承受不住,聽得出那男子也震驚得不能自已,連聲音都木木的。

可二王妃即使恨蕭遠曈,也不會編這種故事壞他名聲。畢竟一衣帶水,這種事曝光她也同樣顏麵掃地。

那邊斷斷續續的哭訴聲仍在響起,隨後是男子不停的安慰。

“他不過是個偽君子,懦夫!”

“他會管我?若非到必須演戲的時刻,他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憑什麽?憑什麽要我受這苦楚?”

“程哥,我不甘心。當初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私底下明明也有意結親……”

後麵的話林逐汐覺得自己聽不下去也不能聽。誰聽到這意義豐富的話能控製住自己不往歪處想?

越來越攤上麻煩了。

林逐汐真希望時光倒流到今早,她絕對說什麽也不要進宮。她肯定和皇宮八字不合,頭一次進宮就遇到這麽多事,每件事都足夠要她小命。

還有朔月,他到底是什麽見鬼的速度?不就是拿套衣服嗎?怎麽還沒回來?就算慶雲宮離蕭靈菡的玉淩宮再遠,他現在也該回來了!

她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但此時也沒心情想。她注意力都在這要命的情景上,也因此高度緊張。因為她……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就是個豬,也知道馬上會有什麽。

她不是變態,也不喜歡聽人家的活春宮,更不喜歡在這種蛛網密布灰塵成堆的地方邊吃灰邊聽活春宮。

但目前這狀況,她隻能做根一動不動的木頭,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沒辦法脫身。

她幾乎都要絕望了。這是天要亡她的節奏嗎?

眼見兩雙靴子離床邊越來越近,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