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旅途中求婚,是洪南周計劃的一部分。他是一個知識分子,也是有計劃的人。可當他說出“冰之,咱們結婚吧”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原本他是打算用英文說的,這樣可以減少一部分尷尬。可沒想到大腦不受控製,竟然用中文說了“結婚”二字,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好意思。

為減少這種害羞的感覺,洪南周紅著臉站起身來,說:“那個什麽,我有點渴了,我去找兩杯咖啡來喝。”

說著話,不敢看冰之的眼睛,從人群中踉踉蹌蹌走出車廂。走出車廂,他靠在過道連接處的車廂壁上呼呼地喘粗氣,用手猛拍胸口,讓自己鎮定下來。

這時,正好有個列車員走過來。洪南周說問:

“車上有咖啡賣的嗎?”

“有的。”

“在哪兒?”

“餐車有賣,中間9號車廂。”

“我的天,好遠!”

洪南周謝過列車員,一節一節穿車廂去買咖啡,剛才的尷尬情緒一掃而光,心想,“管它呢!我終於說出口啦!”

在餐車,洪南周買了兩杯熱咖啡,服務員把咖啡灌到一個小咖啡壺裏,又遞給他兩隻咖啡杯。“是兩個人喝吧?”

“對,我和我愛人。”

女服務員在遞過咖啡的同時,也遞過一個詭異的笑。她好像看出背後的故事。

“什麽你和你愛人,人家還沒同意呢吧?”洪南周幻聽似地,聽到一種聲音。

“你說什麽?”他追問。

“啊?”女孩用抹布擦拭咖啡機。“沒說什麽呀?謝謝惠顧!請拿好你的咖啡!”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穿過火車過道的時候,他看到窗邊有個小女孩在背誦這一句古詩。他站下來聽了一會兒,覺得這世界變得很美好。

回到座位上,洪南周見冰之正伏在小桌上寫著什麽,就湊過去看。“寫什麽呢?”

“有個靈感,用紙記下來。”冰之頭也不抬地說。

“讓我看看?”

“構思還不成熟,不讓看!”

“我也有個靈感。”

“什麽?”

“剛才說過的,怎麽?你沒聽見?”

“沒聽見。”

冰之埋頭繼續寫。

“那就喝杯咖啡吧!喝杯咖啡激發一下靈感!”

“好!”

2、

旅行求婚計劃就這樣失敗了。林冰之假裝沒聽見,不同意洪南周的求婚。不過洪南周並不氣餒,他讀書多,展開知識優勢俘獲冰之的芳心。

“河北正定城從唐代中期以後就成為聯係太行山東部的大幹道,它是進入山西太原的交通樞紐。正定城的興隆寺,建於北宋初年,宋太祖、宋太宗兩朝建造。寺廟穿越時間,穩穩地屹立在華北大地,給這一片土地上的人們帶來和平和安寧。”

她寫她的。他說他的。互不矛盾,互不幹幹擾。

這有點像他倆的關係:矛盾,互補。這次旅行加深了冰之對洪先生的了解,越是了解他,就越不能接受他的愛情。

“我能夠接受平淡婚姻嗎?”

答案是:“不能!”

在當天的日記上,林冰之寫道:

“沒有人可以把不喜歡的愛情強加於我,哪怕對方的愛情非常炙熱。”這就是林冰之的愛情觀,極有性格。她就是這樣的人,我行我素,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3、

拋開愛情不說,正定之行倒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洪南周博學多才,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講出一兩個典故來,讓冰之聽得目瞪口呆,甚至想要拿筆把這個故事記下來。

這天,他們來到隆興寺參觀,冰之就準備好的紙筆。

宋代建造的隆興寺,在藍天白雲映襯下,顯得莊嚴高大。

他們進入寺廟內部,隻見建築式樣很特別,挑高非常高,且有天窗用以透射陽光,這是冰之見過的眾多寺廟中最獨特的一座。陽光從高高的方窗投射下來,建築好象分層了一樣,顯得更加高大,明亮。

她在紙上記錄了三個關鍵詞:高窗。陽光。分層。

她對他說:“寫作也是有竅門的,隨時記錄就是竅門之一。別看你讀書多,創作能力未必有我強,因為人腦是有限的,你的大腦已書海淹沒了。”

“說得有道理。”洪南周站正定在隆興寺的大殿前,若有所思地說:“冰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又說:“原來我這麽多年書都白讀了。”

冰之笑起來。她笑起來可真好看。

在正定縣,他們租了個農民小院住下來,休整了一個星期。這期間,洪南周不許林冰之再動紙和筆,讓她好好休息。上一個長篇耗費了她太多元氣,身子有點虛。

“不許再買雞啊!我可不吃雞了!”

“哎!你別說,這荒郊野外的,雞還不好買呢!”

“我想吃葡萄。”

“吃葡萄好辦呀!院子裏就有葡萄,我這就去摘!”

林冰之出去一看,小院裏還真有一個葡萄架。她坐在葡萄架下,又想起她和“小海軍”的香山小屋來了。那時“小海軍”正在寫成名作《戰歌》,“做自己的英雄”,那時他寫這首歌,是怎樣地**彭拜!他是冰之的榜樣,冰之的英雄。

上午,冰之在大佛前許了一個願,要讓自己成為一顆星球,一個發光體。照亮自己,也照亮別人。

4、

從正定縣回來,林冰之和洪南周繼續來往,但還不是戀愛關係。

冰之覺得洪南周是個人才,很想把他介紹給地下黨江漢年認識。洪南周知識麵廣,又懂英文,這樣的人很適合辦左翼刊物。教育人民,喚醒民眾。在把洪南周介紹給朋友認識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洪南周救了林冰之一命。

事情是這樣的:

這天下午,林冰之在上海一所高校演講,禮堂裏座無虛席,擠滿了人。冰之講的是文學話題,講到一半時,忽然有個黑衣人上台來獻花,然後,那人從衣服裏掏出一把刀,刺向冰之。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坐在後麵的洪南周衝上前去,架住那人的胳膊,替冰之手臂上挨了一刀,血流如注。黑衣人很快被保安抓住扭下台去。冰之鎮定地扯下衣服替洪南周包紮傷口。

洪南周連說兩遍“我沒事兒”、“我沒事兒”,就暈過去了。

洪南周醒來時在醫院。他第一眼看見冰之,眼睛濕潤了,小聲說:

“我還以為我沒命了呢!”

“傷口縫了11針,好在劃得不深。”

“南周。”

“嗯?”

“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洪南周說:“你的命不是我救的,是佛的恩典,佛救了你。”

“看來這次正定咱們是去對了。”

“當然。”

“我想等你病好了,給你介紹一個人。”

“什麽人?”

“神秘人物。在這兒不能說,等回家我慢慢跟你聊。”

“哦,回家,好溫暖的字眼!”

5、

林冰之從醫院回到家,正好遇見江漢年。

他站在街口報亭處,像在買報紙,又像是在等人。見冰之走過來,便用眼色跟她打了個招呼,然後尾隨她上樓。

江漢年的真實身份是共產黨,他還有個掩護身份是大學教員。

江漢年和林冰之這次不是巧遇,而是有事找她。林冰之檢查周圍環境,關好門窗,拉上窗簾,很有安全保密意識。

“喝茶嗎?”

“茶我就不喝了。我說完事就走。”

“那好,你說,我記錄。”

“不要拿筆記錄,記在腦子裏。”江漢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好的。”

江漢年壓低聲音,把中共地下黨的指示精神傳達給進步知識分子林冰之。組織決定創辦一個新刊物,名字叫做《真理報》,你幫我物色一個主編人選,我上報組織批準。

林冰之想了一下,說:“我還真有個人,特別適合你說的條件。”

“那你把他的簡曆寫下來,我看看。”

林冰之就拿出一張白紙,在紙上唰唰寫起來。她對洪南周的身份,背景,學曆,工作等,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以說她對紙上的洪南周比現實中更清楚。

冰之把洪南周推薦給組織,是從心裏覺得,他是一個人才。

“洪南周,這人可靠嗎?將來不會叛變革命嗎?”

“洪南周他人絕對可靠,這次高校講演,我差點遇難,就是他洪南周出手相救,我才活了下來。他現在還在醫院裏住著呢。”

“好,這個人我記下了!”

江漢年拿過林冰之寫的資料,認真看了兩遍,然後點燃一根火柴,把冰之給他寫的資料立刻燒掉。他的保密意識令林冰之肅然起敬。

第二天下午,冰之去醫院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洪南周。

洪南周興奮地從**坐起來,大聲說:“我佛顯靈了!這次正定之行去拜佛,真是去對了!”

他雖是一個學英文的人,但卻心中有佛。

“我們以後就是組織的人了,你說話小點聲,注意保密原則好不好?”

“對,小聲小聲,保密保密!”

這天天氣很好,陽光從從病房的玻璃窗裏照射進來,不冷不熱,非常舒服。冰之帶來一大串葡萄,兩人坐在病房裏吃葡萄。

“先別動!”

“怎麽啦?”

“冰之你看這葡萄像不像一幅俄國油畫?”

“嗯,透明的葡萄,好像一幅畫哦!都舍不得吃了!”

嘴上說舍不得吃,手卻不聽話地伸手摘了一顆放進嘴裏。

“你也吃!”

“冰之,我想像著以後咱倆一起生活的樣子,就像現在這樣,多好啊!”

“誰說要跟你一起生活了?我隻是介紹你加入組織,為組織工作。別的我可沒答應啊!”

“早晚你會答應的!”

洪南周把林冰之的手放在自己手裏攥著。冰之問:

“就那麽自信?”

“嗯,自信還是有的!”

6、

他們第一次開會,就在林冰之家裏。林冰之準備了上好的信陽毛尖綠茶,一大罐,放在顯眼處,鐵壺在廚房咕嘟咕嘟燒著開水,待會兒客人一來就泡茶。

冰之今天還買了肉餡,開完會準備給大家包餛飩吃,江漢年是江蘇人,喜歡吃餛飩。

那種熱熱鬧鬧的場景又回來了。

在等客人的空當,冰之坐在窗前的木椅上想心事。窗簾被陽光照成了半透明的乳白色,這種乳白色光暈很容易勾起一個人的回憶。

她回憶起那晚下雪,“小海軍”撐著油紙傘來接她。她在果兒家裏討論電影劇本。聽說外麵下雪了,秋鬱和果兒也找來傘,四個人一起出去踏雪,“小海軍”於清華懷裏抱著小寶寶,寶寶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世界。

他們踏雪而行,踏歌而行。

林冰之耳邊回響起於清華演講時的聲音:“我們就是要打破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到那時,我們修鐵路,造大橋,人人有書讀,人人有飯吃,人人有田種。我們要把中國建設成一個先進的國家,再也不受外國人欺負!”

禮堂裏響起熱烈的掌聲,那聲音久久不肯散去。

“你好!”

“這位就是組織上的人,江漢年。”

“這位是我朋友洪南周。”

“你好你好!”他們握手,低聲寒暄。

江漢年和洪南周初次見麵,雙方印象挺好。江漢年還帶來兩個朋友,一個是司機打扮的小丁。另一個是青年學生小武。小武喜歡文學,初見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林冰之,還真有點小緊張。

“這是真的嗎?我見到大作家了,真不敢相信啊!”小武把手伸出來,又在衣服上擦擦,然後才敢跟林冰之握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整個開會過程中,小武都用亮晶晶的眼睛盯著冰之的臉看。冰之假裝沒看見,他們繼續開會。這次會議除辦《真理報》的事,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去上海郊區慰問河南逃難來的災民。

冰之說:“我還有一筆稿費,我也沒用,我捐出來給災民。”

江漢年說:“好啊!還是大作家有覺悟!”

“快別這麽說,同胞有難,我捐點錢是應該的。”

會議結束,江漢年他們並沒有留下來吃餛飩,而是匆匆離去。剩下林冰之和洪南周,興奮之餘,突然覺得肚子餓了,好想吃東西。

7、

去郊區看望難民回來,冰之情緒低落,她說那些人太可憐了,她還想為災民做點什麽。洪南周說,這樣吧,過幾天我再組織人捐些被褥送過去,你也別太擔憂了,自然災害,每年都有的。

天氣漸漸冷了,冰之圍著小棉被坐在**,她今天有些不舒服,洪南周就忙前忙後給她端水喂藥。

“南周,你把體溫計拿來,我想量量體溫。”

“不用量,肯定發燒了。”

“還是量一下吧!”

“你今天別走了吧,留下來陪我?”

“這真的可以?那我住那個屋。”

“嗯好!”

“冰之,你知道嗎?這情景我想了有多少次,你躺在**,我陪在身邊。我讀詩給你聽,讀莎士比亞給你聽。你渴了,我端水給你喝。你餓了,我做飯給你吃。你病了,我幫你出去買藥,白天晚上陪在你身邊,我生命中不會再有別的女人,我的眼裏隻有你。”

冰之“噗嗤”一聲笑了。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表演莎劇呢!”

“冰之,別笑話我,陷入愛情的男人很脆弱。”

“我不笑話你,我喜歡你!”

“真的?”

“不過,這種喜歡不是那種喜歡。今後呢,你搬過來住可以,但不算同居,我的意思是說,我住一間,你住一間,我寫作的時候不能打擾我,我需要絕對的安靜才能寫出東西來。”

“好的,我都明白。你說怎麽著,咱就怎麽著,沒商量,全的你的!”

這晚,月光如水。他們拉開窗簾,讓銀白色的月光傾灑到他們的白床單上來。

他們又開始對古詩:“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8、

冰之病好之後,洪南周退掉了原來的房子,正式搬來與她同居。冰之的家,正好有兩間臥室。冰之住大一點的一間,洪南周住隔壁。洪南周把這種“一人一間”式的同居方式,稱之為有點小浪漫的“英式同居”。

“很好,羅曼蒂克!”他說。

洪南周是熱衷於工作的人。他開始著手辦《真理報》,翻譯一些外國文章,見一些專欄作家,約他們見麵,談欄目,談稿酬。工作進行得很順利。第一期報紙出來後,江漢年大讚洪南周有才華,出刊後大家還一起在川菜館吃了頓飯,工作情緒高漲。

工作上的順利,並沒有治好洪南周的心病。他的心病是想跟林冰之正式成為夫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既近又遠。

熟悉的朋友都知道他倆在同居,卻不知真實情況是一人一間,薄薄的一層牆,宛若隔著遙遠的銀河。他不想要華麗的生活,他想要生活是實心白菜一樣的生活,跟心愛的女人結婚生子,而不是外人眼裏中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