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曼麗小姐,你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

“洪先生還能記起我的聲音,真不容易啊!”

有天在報館,洪南周接到一個電話,是從前在舞廳跳舞時認識的紅舞女蔣曼麗打來的。

曼麗小姐現在已不在舞廳上班,而是找了份踏踏實實的工作,在貿易公司上班,算是文秘吧,反正每天打打字,收發一下文件,挺輕鬆的,掙得少,但身心愉悅,又受人尊重。曼麗小姐工作找好後,就打算找個好人家嫁了,從此安安穩過一生。

這不,她翻著電話本,就翻到洪先生的電話了。

洪先生是翻譯官,以前喜歡帶著外國友人來舞廳跳跳舞,談談生意。這樣,一來二去曼麗和洪先生就熟悉起來。曾經打情罵俏,說過如果年紀大起來再找不到合適的伴侶,我們不如就湊合在一起吧?

想起曼麗小姐,洪南周不禁心生一計:不如來個“激將大法”,讓林冰之吃醋,大鬧一場也好,反正不激一下冰之,他倆的關係永遠都是溫吞水,不冷不熱,也不會往前走一步。這樣太耽誤工夫了,從時間上講,洪南周覺得浪費太多,不花算。

這樣想著,洪南周就拿起電話,約曼麗小姐明天在綠約拿咖啡館見麵。下午三點見麵,不見不散。

“綠約拿在哪條路上?”

“就在以前你上班的那家舞廳對麵,以前叫月亮河。”

“哦,月亮河,我知道的。”

又問:“為什麽約在那兒?”

“不為什麽。沒那麽多為什麽。就喝杯咖啡,你別想多了。”

“我還以為你是為了氣我以前舞廳的那些小姐妹,讓她們全都看見,我找了個翻譯,一個文化人,哈哈哈!太好了,明天見!”

綠約拿咖啡廳。

外麵換了牌子,“綠約拿”,裏麵的裝修還很“月亮河”,到處都是水波紋形狀,牆上還有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

洪南周進去之後,看到穿紅裙子的紅舞女。她還是那麽漂亮。

“嗬?這麽早。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

“哪有?越來越老了,還差不多。唉,一直想見你,想給你打電話,就是不敢。”

“是嘛!真好!”

洪南周坐下來,不看酒水單,點了兩杯美式咖啡。

“還是老習慣?”

“嗯,老習慣。”

咖啡來了。

他們愉快地聊天。洪南周把他目前的情況合盤托出。

“我需要你幫忙。”最後他說。

蔣曼麗是紅舞女,老江湖。話裏話外帶著抗拒。“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就是假裝跟您談戀愛,激怒你現在的愛人,讓她吃醋?我沒聽錯吧?”

“對,沒錯!曼麗,你願意嗎?”

“我願意嗎?你當我傻呀?智力有問題?拜托,你那位可是大作家,大個名人,厲害的人,狠角色!你以為她會輕易放過我嗎?我別激將法不成,被她打一頓,那可花不來!”

話音未落,他倆發現玻璃窗上驚現一張人臉。

她正趴在玻璃上朝裏張望,鼻子已被壓扁,完全不顧形象,就是想看清楚裏麵的一男一女到底是誰。

“她來啦!她來啦!”

蔣曼麗站起來就跑,情急之下差點忘記拿包,又返回來拿。畢竟是舞女出身,跑起路來身輕如燕,起來比短跑運動員還快。

冰之衝進咖啡廳,大喊:“往哪兒跑!”

聲浪之大,直震得桌上杯碟亂顫,白桌布翻篇。

曼麗小姐身高腿長,又仗著眼神好,地形熟,一個猛子紮進廚房間從咖啡廳後門溜走了。

林冰之緊追不放,還是讓她給跑掉了。冰之兩手叉腰,站在後門口,衝著來來往往的路人怒吼:“大膽的妖精,我看你往哪兒跑!”

奇怪的是:路上所有穿裙子的女孩全都跑起來,像是中了什麽邪。

2、

這場“捉妖記”倒是嚇跑了敵人,也讓原本打算結婚的洪先生猶豫起來。林冰之,這樣厲害的女子,倒是娶還是不娶?

冰之笑道:“我就趴在玻璃上看了一下,瞧把她嚇的,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我這是激將法,想逼你一下!”

“逼我幹嘛?”

“結婚啊!”

“咱們現在這樣不是挺好嗎?”

“你覺得好,我覺得不好。”

“怎麽不好?”

“我們不是真正的夫妻。”

“噢,鬧了半天是為這個啊!我同意結婚,不過咱們得把組織上交給咱們的任何完成好,把刊物辦得像個樣子再結婚,行嗎?”

“不行,我要今天晚上就結婚。我的新娘子,你願意嗎?”

“我願意。”

他們結婚很簡單,隻是添了兩把椅子,別的什麽也沒買。當時在家具店挑椅子,冰之說要兩把,洪南周打算賣三把。“萬一有了小孩呢,就不夠坐了。”

林冰之對著穿衣鏡哈哈大笑,剛結婚第二天就想有孩子,是不是著急了點?這時,店裏跑進一個小男孩,正處於蹣跚學步階段,走路搖搖晃晃,特別好玩。冰之呆呆地望著他,眼珠子都不動一下。

“冰之,想孩子了吧?”

“是啊,想我兒子了。跟他差不多大,也該學走路了。”

“別難過,以後咱們也會有孩子的。有了孩子我教他讀書,學英文,怎麽樣?”

“好啊!”

“保密原則,通信原則,隱蔽原則。”

中共組織機關報《真話報》總負責人江漢年得知他們結婚的消息,把組織原剛再次強調一遍。江漢年還組織了一次郊野公園郊遊,約上幾個好友一起去郊外玩,在綠草地上唱歌跳,送上美好的祝福。

冰之永遠記得那天的紅酒有點酸,她穿翻領白裙子,白襪,深棕丁字皮鞋,不像新娘,倒像涉世未深的女學生。“前程似錦”、“前程似錦”,朋友們都這樣說,冰之卻有種隱隱的不安,好象有什麽事就要發生了。

他們在草地上唱歌,唱那首洪南周作詞的愛情歌曲《玫瑰玫瑰,我愛你》:

眼睛裏全是玫瑰,

全是水

它們原本隻有一朵花,

靜靜地呆在那兒,

然後有了顏色,

有了枝蔓。

從平麵到立體,

以風的速度生長,

我的眼睛追不上它。

那些帶著露水的花啊,

長在我心裏,長在你身上。

它們撲天蓋地簡直要

把整個咖啡館淹沒了

眼睛裏全是玫瑰

全是水

玫瑰,玫瑰,我愛你!

淺吟底唱。一人唱來眾人喝。冰之日後想,如果沒有戰爭,日子說不定就這樣“歲月靜好”地過下去,生兒育女,過普通人的生活。

3、

1933年5月14日,上海。

林冰之像往常一樣,拿著小鐵鍋下樓買豆漿、油條。上海的早晨,太陽剛剛升起,嫩紅的顏色,像平底鍋裏剛剛煎好的蛋。洪南周接連幾天熬夜寫稿子,林冰之心痛他工作太忙,想幫他分擔一些,就對他說:“這幾天買早點的活兒我全包了,你多睡會兒,一睜眼,‘嘎巴’就有飯吃,美不美?”

“美!”

“我老婆最美!”

“說什麽呢!我是說你熬夜趕稿子,有人幫你買豆漿油條,這是多美的事。”

“那你呢?小說寫得怎麽樣了?”

“我寫長篇小說,不在乎一朝一夕。慢慢寫,享受寫作的樂趣。”

“還是女作家偉大!真羨慕你!”

冰之衝丈夫一抱拳。“客氣了!我是新女性,獨立的新女性,照亮自己,也照亮別人!”

夫妻二人說著話,竟然對起詩來。即興創作,一人一句,倒也珠聯璧合。

“你是光,

是光。

我是追隨你腳步的一粒微塵。

微塵。

你是春雨,

我是塵土。

你是山川,

我是時光。

身心裏住著一個人,

是你。

是你。

琴聲變涼,

喉嚨猶在。

心中萬言,

想對你說。

那就說吧

說吧。”

這樣作詩的夜晚,多麽好。冰之喜歡的男人,一直都是詩人類型,於清華是,洪南周也是。左翼作家精神世界更熱血,更激進。砸爛舊世界,創造一個新世界。他們寫文章,辦刊物,把青春和才華凝聚在一起,為創造新世界而努力。

林冰之買早點遇見一個人:“湖畔詩人”白鷺萍。

白鷺萍是美術師範出身的詩人,代表作《候鳥飛回來》。她人長得秀氣,穿衣打扮也高雅,生活本身就像一首詩。她今天她穿淺粉色上衣白裙子,戴了一頂米色貝雷帽,真好看。

“冰之,這麽巧?你也來買早點啊?”

“是啊!真巧!“

兩個美麗女子站在大街上手拉手說話。

“鷺萍,最近又寫什麽新詩了?你看起來狀態不錯!”

鷺萍說:“寫了好多新詩呢,最近手中的筆好像通了神。”

“太好了!我也在寫新書呢!哦,對了,有空也給我們新刊物寫個稿子吧,小說詩歌散文都行。”

“好啊好啊!冰之約稿,哪有不寫之理?”

說好了稿子的事,二人握手道別。冰之被稱為“行走的約稿機”,走到哪兒約到哪兒,把丈夫洪南周感動壞了。好妻子,好編輯。

就在這個平淡無奇的早晨,發生了一些事。

冰之端著豆漿油條正走在樓梯上,看見洪南周夾著公文包,滿頭大汗在那兒鎖門。抬眼看見冰之,把已鎖好的門重又打開,招手讓冰之趕快進來。

“出什麽事了?”

“噓!小聲點!”

洪南周害怕隔牆有耳,趴在門上聽了聽,然後轉身對妻子說:

“冰之,今天中午12點,要是我還沒回來,你就趕緊離開!”

“為什麽?”

“別問為什麽,聽我的就是。走了!”

他輕輕吻了下冰之的額頭,開門就走。

“哎!你不吃早飯了?”冰之衝他背影喊。

“來不及了!不吃了!”

洪南周夾著小包急急往外走,頭也不回。林冰之看著他下樓的背影,不知為何心裏慌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