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山有木兮木有枝

秋寄北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天上正下著大雪。

那時候的秋寄北,作為白虎國乃至整個五行大陸最負盛名的酒商之子,幾乎每年冬天都會跟隨自己的父輩,不遠千裏前往勾陳國西北角的燕城,在這個三國交界、商業發達、水陸交通極為便利的邊境大城中,完成當年最後的交易。

說是交易,也不失為一種風雅聚會,因為那些集中交易的日子,不知何時起便被稱為“杜康盛會”。在人頭攢動的盛會會場中,各國酒水行商都會精心準備,將自家最得意的美酒盛放在會場專用的酒器當中,由眾人猜出酒的名字。

酒香一出便有無數人道出酒名的,自然是被大眾所接受、所熟悉的酒。隻是,經典縱然美好,但品酒盛會的主角卻是新秀。

那種香氣撲鼻、令人垂涎卻不知道名字的美酒,無一不令那些慕名而來的酒癡酒鬼瘋狂。越是不知道的東西就越好奇,越是猜不到的美味,價格就會越高。每當出現這樣的情況,那釀造美酒的行商便會大賺一筆,羨煞旁人。

然而在諸多行商的記憶裏,萬人空巷猜(取)酒名的盛況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原因無他,隻因為一個人。

如果說玄武國的風不鳴是武學天才,那麽白虎國的秋寄北,就是酒仙轉世了。

不論何種美酒,隻要秋寄北嚐過一次,下一次再聞見它的香氣時,便會一口道出它的名字。如果遇見沒有品嚐過的酒,他也會通過酒香,將美酒的材料、配比、年份等等猜個大概。

對於這樣的一個人,酒水行商們自然是頭疼無比,自家的獨門秘方被猜個七七八八的話,又怎能稱得上“獨門”呢?若經過秋寄北的宣揚,再神秘的美酒也會喪失吸引力。

秋寄北自然不是那種小人,隻是他雖然不對外宣揚,但用來改善自家的美酒卻是無人能管,於是眾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本就強大的秋家一年年更加昌盛,卻無可奈何,隻能悄悄地盼望自己不要再遇見秋寄北了。

“香氣厚重,入口清香而回味甘醇,是‘舊亭台’吧?”

秋寄北手握酒盅,麵帶笑容侃侃而談。雖然是在詢問對方,但神色和語氣裏透著的卻是一股子自信和從容。對方無奈地搖了搖頭,歎息一聲,對秋寄北拱了拱手。

“舊亭台”是一種陳年老酒,據說五行大陸上僅存幾壇,那人的酒雖然被秋寄北道破,卻並未因此變得貶值,反而吸引了更多人前來詢問。看著那爭先恐後的人群,秋寄北微微一愣,有一種自己被人利用了的感覺。

正在這時,偌大的盛會大廳當中傳來一陣陣**,有個清亮的聲音正越過人群,一聲聲傳進秋寄北的耳朵。

“這個是‘醉桃花’!”

“這是‘杏花村’!”

“唔,‘小紅泥’!”

“‘琥珀光’!”

……

秋寄北聽著這報菜名一般的聲音,微微皺眉。眾人也被這聲音吸引,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去看,卻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正趕集一樣看看這個聞聞那個,雖然一口未嚐,卻快而準確地報出了每一種酒的名字,那架勢,就像是每種美酒都在自己的酒盅上寫好了名字,隻等他念出來一樣。

人群嘩然,如此年輕卻又如此迅捷的人,這麽多年似乎隻有秋寄北一個。而秋寄北道破酒名之前都會先點評一番,何時像這位少年一般急躁而飛揚?

“咦,這裏居然會有‘舊亭台’?”少年吸了吸鼻子,做出一個陶醉的表情。

秋寄北默默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一襲紅色大氅下是一身紅色勁裝,似乎是個朱雀國人,但他的頭發卻並不是大多數朱雀國百姓的紅色,而是略微偏黑。

少年的膚色極白,就像是最晴朗的月夜下白色的沙漠,襯著這一身鮮豔的紅色,更顯得整個人明亮得如同初生的朝陽。相比之下,白衣青衫的秋寄北素淡得彷佛三個月的新酒。

秋寄北並不在意自己的“光芒”被別人掩蓋,相反,他有點高興,總覺得一直以來盤踞在心頭的那種淡淡的孤寂感好像在逐漸消失。有人上前詢問少年的來曆,更多的人在竊竊私語,但那少年卻不經意間一抬頭,看到秋寄北,愣了一下,隨後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來:

“你是秋寄北,對吧?”

看著少年清澈明亮的雙眼,秋寄北輕輕點了點頭:

“在下秋寄北,閣下是?”

少年展顏一笑,猶如冬日暖陽,聲音也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

“我是……”

“嘩啦”!

酒壇破碎的聲音從少年身後傳來,打斷了他的話。所有人一起往聲音來處望去,視線還未抵達,嗅覺卻先一步被激發,一陣如蘭似桂的清香從不遠處傳來,彌漫了整個會場。

“居然來這一招……”

“早八百年前就沒人用了吧!”

“的確,不過從這香味來看,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美酒……”

眾人議論紛紛,沒有人注意到那紅衣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表情。他轉過頭來,對秋寄北抱歉地一笑,說:

“失禮了,在下淩雲。”

秋寄北微笑還禮,心中卻存了疑惑:淩屬火,看他的打扮也是朱雀國人,但朱雀國最為出名的酒商乃是位居國土最南端、甜島之中的卓家。淩?在酒商或其他行商當中幾乎都沒有見過這個姓氏。難道是某個不為人知的隱世家族的人?

“你為何不問我如何認得你?”淩雲似乎是個自來熟的人,他湊近秋寄北,繼續說道:“哎呀,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習慣了吧。哈哈,我可是從小就聽我爹提起你,甚至還見過你的畫像。你對我來說,就是個‘別人家的孩子’……”

秋寄北麵無表情地看著淩雲,心裏卻升起很奇怪的感覺。秋家對他的要求非常嚴格,幾近嚴苛,他也逐漸養成了一副少言寡語的性子。在外人看來,他言語不多卻字字珠璣,頗有一番高貴姿態,但他自己心裏卻明白,他,隻是沒有遇見值得他敞開心扉的人。

淩雲不知道秋寄北在想什麽,他一直跟在秋寄北身邊嘮叨不已,兩人漫無目的地在會場當中閑逛,一冷一熱兩位俊逸的男子惹得眾人頻頻側目。

“杜康盛會”當中所展出的美酒,都是用會場特製的一種附帶了法力的酒器盛放。表麵上看那酒器與一般酒盅沒有多大區別,但薄薄的器壁上卻另有乾坤。當你距離酒器較遠的時候,是聞不見任何香氣的,一旦進入酒器所限製的範圍,便會立刻被那種酒的香味包圍。

秋寄北和淩雲被這迷夢一般美好的味道包裹,彷佛來到了美酒天堂。令秋寄北驚訝的是,淩雲幾乎能夠說出所有酒水的名字甚至典故。秋寄北有些不可思議,這個淩雲,看上去要比自己小個兩三歲,為何會比自己還要優秀?

這份優秀安在這樣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身上,也不知是福是禍。

“恕我冒昧,淩兄如此大才,想必也是愛酒之人,為何時至今日才會來這‘杜康盛會’?”

沒想到淩雲雪白的臉色忽然紅了,他把頭側到一邊,有些別扭地回答:

“唔……家裏管得嚴,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話音剛落,他居然抓住秋寄北的手腕,將他帶到飄雪的窗邊,指著窗外的飛雪,一臉興奮地說:

“秋寄北,你看這雪花雪景多麽可愛?可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見到下雪!還有如此多的美酒,你不會以為我全部品嚐過吧?哈哈,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淩雲湊到秋寄北身邊,這突如其來的親昵使得一向自律而不苟言笑的秋寄北微微皺眉,脖子也逐漸爬上了淡淡的粉色。淩雲卻麵無異色,在秋寄北耳邊悄聲說道:

“其實我並沒有喝過那些酒,隻是我家的書房裏有許多關於美酒的書籍,我被關著無聊,隻能天天讀書,所以把那些書讀了一遍又一遍……啊,外麵的世界,真的是太美好了。”

淩雲說完,一臉滿足地閉上了那雙清澈的雙眼。

秋寄北心中一震,未曾品嚐過這些美酒,卻能準確無誤地猜出它們的名字,這,已經不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的了吧?

“不過看那些書又有什麽意思呢?果然還是親自來看一看更加真切啊!”淩雲誇張地吸了一口飽含著酒香的空氣,陶醉地說道。

“既然如此,就由在下來做個向導吧。”秋寄北話一出口,微微怔愣。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古道熱腸之人,可是今天,他卻對一個剛剛認識的人說,要做他的向導?

“真的?”淩雲喜出望外,又抓起秋寄北的手腕,再次往會場當中走去……

有才能而不自知,如同明珠蒙塵,令人唏噓不已。秋寄北看著這位紅衣張揚的少年,再次開口:

“你從管束嚴格的家中逃離出來,為得難道就是這一場盛會?”

淩雲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時的神色竟然帶了一絲鄭重。

“不,”淩雲認真地說,“我出來,不僅僅隻為這一場盛會。秋寄北,我要超過你,我還要釀造出五行大陸上最醉人的美酒!”

一個幾乎從未品嚐過美酒的人,居然放言說要釀造出天下最醉人的佳釀?

縱然他博覽群書,但這個念頭未免太不切實際了吧?

若是換了別人聽到這話,大概隻會想笑,可是秋寄北不是“別人”。他隻是微微一愣,嘴角輕輕上揚,對淩雲說道:

“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淩雲粲然一笑:“容易不容易,試試才知道。”

秋寄北一向波瀾不驚的眼睛裏似乎泛起了點點亮色,如同遙遠的星光。

兩人對著各色美酒談天說地,仿佛認識了多年的至交好友,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

淩雲果然有著朱雀國人那風風火火說做就做的性格,“杜康盛會”一結束,就沒了蹤影,隻留給眾人一個曇花一現驚鴻一瞥的印象。

有人不死心地向秋寄北打聽,秋寄北這才發覺,自己除了他的名字,居然一無所知。

不過秋寄北並不擔心,他知道淩雲一定會再找他,雖然他們並無任何約定,但他就是知道。

果然,沒過多久,秋寄北就收到了淩雲的信。

秋家的酒肆遍布燕河南北,這封信就是某間酒肆送過來的,隨信一起的還有一小壺酒。

秋寄北收到這兩樣東西的時候已經入夜,當他打開那隻青色的酒壺,令人迷醉的酒香撲鼻而來。

秋寄北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一口,再次睜眼的時候,居然有一種身在夢中的感覺。

淩雲在信上說,這是他有天晚上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弄錯了配比的結果。他後來清醒的時候嚐試了許多次,卻怎麽都做不出一樣的味道了。

他還說,如果連秋寄北都研究不出來,那麽他的目標就實現了一半了,為了慶祝,他特意把命名的機會留給秋寄北。

秋寄北無奈一笑,細細地品嚐著那無心插柳的傑作。如夢似幻的迷離感充斥周身,隻要一口便沉迷其間,如同在最溫柔的女子臂彎裏做了一場幽夢。

秋寄北的回信很簡單,簡單到隻有兩個字:

幽夢。

淩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信件與美酒一次又一次地送到秋家的酒肆。那些從天南海北飄來的酒香,伴著秋寄北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靜謐的黑夜。

秋寄北有時會給淩雲回信,有時又不會。他的信不一定會送到淩雲的手裏,因為當送信的人回去時,淩雲可能已經離開,前往下一個地方了。

淩雲行蹤飄忽,卻仿佛不用為錢財擔憂,身份惹人懷疑,但他不說,秋寄北便不問。

後來,淩雲的信越來越長,除了說酒,也會說一些自己的事情。有一次他提起自己已逝的母親,說她生前最喜歡一塊蓮花玉佩,常常握在手心把玩,還曾對年幼的他說,等他長大了,就把玉佩交給他未來的妻子。

可是她還沒有等到他長大,就提前把玉佩留給他,自己先走一步了。

這樣鴻雁傳書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年,“杜康盛會”來臨的時候,秋寄北再次見到淩雲。

他似乎長高了不少,顯得清瘦許多,臉色更白了。或許是因為釀酒嚐酒的緣故,眼角微微泛紅,更襯得麵色如玉,一經露麵,便引得驚歎無數。

盛會期間,兩人形影不離,驚才絕豔,整個會場再無敵手。

相聚的日子總是短暫,有再多不舍都要分別。後來,淩雲送來的酒越來越少,名氣卻越來越大。等到“杜康盛會”再次來臨的時候,“青龍淩雲”的名頭,已經隱隱與秋寄北齊名了。

五行大陸的混亂並沒有造成酒水滯銷,反而因為人們的壓抑、恐懼與憂愁而售出更多。

這一年的盛會在靈心畫舫上舉行,紅光滿麵的酒商們擎著美酒,在美人與夜色中穿梭來往,一片歡歌笑語。

這一年的淩雲,身形細長,紅衣青絲,麵容如雪,隻是他那曾如冬日暖陽一般的笑容卻不見了。

在人人歡慶的時刻,淩雲獨自一人站在艙外,仿佛那片熱鬧與他無關。

“聽說,那青龍淩雲一開始接近秋公子就是有目的的……”

“哼哼,我老早就看出來了,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年輕,若不是得了秋公子的照拂,怎麽可能一飛衝天?”

“他現在倒是獲了大利,可憐那被利用了的秋公子啊……”

行商與武者不一樣,他們的心裏永遠都是扯不清的彎彎繞繞,各種風言風語由他們傳出來,令人不勝其煩。

秋寄北找到一個人喝悶酒的淩雲,看到那年輕的臉龐因為染了酒色,變得麵如桃花。他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與淩雲並肩而立,望著蒼茫夜色下的燕河。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淩雲說著轉過頭去,碰巧看到秋寄北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把手中的酒壺往秋寄北手中一遞,低笑道:

“是因為我的酒香麽?果然名不虛傳,嗬……”

秋寄北接過酒壺,仰頭便飲。清冽的美酒飛濺在薄薄的唇上,順著喉嚨汩汩而下,有種似曾相識的味道。

“是‘清琴曲’?”秋寄北有些詫異,“不,有些不同。”

淩雲勾唇一笑,手中把玩著一枚雕刻成蓮花的粉色玉墜:

“名字,名聲,名氣,真的有那麽重要麽……它可以是‘清琴曲’,也可以是‘淩雲酒’,誰又說得清呢?”

秋寄北放下酒壺,視線從那粉色蓮花玉墜慢慢上移,無聲地望著淩雲。

流言一直都有,但他信他不是那種人。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你我初次見麵時,有人打翻了一壺‘清琴曲’。”

秋寄北點點頭。他記得,淩雲就是在那如蘭似桂的酒香裏,輕輕道出了他的名字,淩雲。

“那麽你可知道,‘清琴曲’名字的由來?”淩雲問。

秋寄北下意識地答道:“此酒香氣悠然,如蘭似桂,名字出自‘幽蘭獨夜清琴曲,桂樹淩雲濁酒杯’……”

話音一頓,秋寄北的眼神變了:“難道你……”

難道所謂的名字,隻是一時興起的代號?

淩雲又是一笑,那笑容像是在自嘲,又仿佛是在嘲笑秋寄北的後知後覺。他靠近秋寄北,像是初見時那樣握住他的手腕,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了三個字:

“我,姓卓。”

手腕上仿佛還殘留著“淩雲”手掌的溫度,可是他那一襲紅衣早已不見了。秋寄北獨自站在夜幕中,心裏想的竟是,他原來已經這樣高了……

……

提起卓家的小公子,整個甜島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卓家家主外號“卓酒癡”,苦苦鑽研最為高深的釀造之術,無奈曆經數載而不得,卻在卓小公子出世的那一夜靈光乍現,終得曠世佳釀。

美酒釀成之日,酒香彌漫沉醉百裏,酒氣浮動如雲似霓,得名“雲霓”。

世人所知大抵如此,很少有人知道,卓酒癡在酣醉之餘,還一時興起為卓小公子取了一個乳名,“淩雲”。在他的心裏,這個孩子驅使雲霓而來,是他卓家的福星。

卓夫人一直很喜歡這個乳名,可惜的是,自她病逝之後,便再也沒有人叫這個名字了。

曾經,母親就是卓小公子的整個世界。有她在,就算他一整天都不出門也一點都不覺得悶,這位溫柔的女子好像知道這個世界上所有角落裏發生的事情,而她告訴他,那些見解與故事,全部藏在書本中。

卓小公子在母親的影響下逐漸喜歡上讀書,又受父親的影響,對於酒類書籍尤其感興趣,幾乎將家中所有藏書倒背如流,也將父親所有的藏酒猜了個遍。卓小公子如同一顆小小的星辰,穩穩當當地上升著,似乎明天就能在夜空當中大放光彩。

就在卓家準備將卓小公子推到眾人麵前時,卓夫人病逝了。

卓小公子看著滿屋子的書,覺得母親說得很對,書中什麽都有,常常讀書的人甚至連生死都參得無比透徹,以至於連悲傷都能夠衝淡。

可是,書中沒有母親。人死了,就是死了,看再多的書也無法令逝者複活。

如果說母親的病逝是卓小公子人生當中的第一朵烏雲,那麽他的發病,則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將他整個人的星光遮擋得嚴嚴實實。

即便卓小公子什麽都不做,卓家也可以一直養活他,直到他也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隻能如此了嗎?

就這樣念著母親講過的故事、帶著母親曾經的期盼、握著母親留下的粉色蓮花墜,悄無聲息地走過這短暫的一遭嗎?

就在卓小公子茫然無措又壓抑不甘的時候,他聽說了一個人。

白虎國行商秋家的公子,“酒仙轉世”秋寄北。他天資聰穎,他過目不忘,他少年老成,他點評獨到,他風度翩翩,他……他隻比自己大三歲,卻已經跟著父輩走南闖北,為自己的家族掙得了更大的榮譽。

而卓家,雖然亦有百年底蘊,但上次在五行大陸上美名遠播,似乎還是他父親釀出“雲霓”的時候?

病弱而倔強的少年似乎瞬間長大,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目標,他要超過那個人,他要卓家超過秋家!

可是卓小公子的雄心壯誌卻在父親那裏遭遇了冷水。父親說,聲名錢財皆是身外之物,隻要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他就滿足了。

可是卓小公子不滿足,他看著父親兩鬢的白發暗暗發誓,一定要完成自己的目標!

卓小公子以散心養病為由辭別父親,一個人踏上了北上之路,像一隻紅色的飛蛾,一頭紮進了“杜康盛會”當中。他從小所學終於派上用場,各類驚歎與讚揚讓他飄飄然,彷佛距離自己的目標隻有一步之遙。

卓小公子抬起頭,在與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陌生而熟悉的男子靜默無聲。

秋寄北,他一眼認出了這個人,在他把他當作對手默默努力的時候,曾經看過他的畫像。

這一眼變成了一顆種子,在卓小公子的心中迅速紮根,飛快發芽,瘋狂地抽枝:他要認識這個人,他要了解這個人,他要知己知彼,他要一擊必勝。

不知道多少次通宵嚐試,也不知道多少次否定自己,讓卓小公子有信心挑戰秋寄北的,卻是他在半睡半醒中失手調錯的一壺酒。即使是錯誤的配比,即使他再也沒能調製出第二壺,不論如何,他得到了秋寄北的“認輸”。他信上說得清楚,如果秋寄北無法幫他找出配比,那他就勝了他一次。如果那樣的話,就請秋寄北為那酒命名。

結果,秋寄北果然為它命名,“幽夢”。

後來卓小公子在青龍國定居,在燕河邊的某家酒樓中發現了一個名為“幽夢”的包廂。廂房色調是淡淡的青色,屏風上繡著翠綠的修竹。他看著那一片竹子,想起的卻是秋寄北。秋寄北,一個如同修竹一般站得筆直的人,一個如同修竹一般高高在上的人,那樣出塵,那麽遙遠。他贏過他一次,可是他卻更加不滿足,他想要更多、更多的勝利。

卓小公子廢寢忘食,釀了一壇又一壇酒,寫了一封又一封信。酒香越來越濃,信紙越來越厚,一起解讀酒經殘卷,一起研究新的美酒,一起談天說地,一起雪月風花……“杜康盛會”再次來臨,兩人終於再次從信紙當中走入會場,攜手談笑間,淩駕於眾人之上。

可是卓小公子午夜夢回,居然夢見了秋寄北,猛然坐起身來。

那一刻,他的心中既驚惶,又憤怒。

明明兩人隻是鴻雁傳書,為什麽輕易就卸下了心防?

秋寄北看上去明明是個冷情之人,為什麽那樣毫無保留地指教和幫助自己?

卓小公子及時收手,刻意疏遠他與秋寄北的關係,可是他沒有想到流言來得那樣凶猛,也沒有想到貌似無稽的流言竟然那樣接近真相。但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他隻在乎自己的所思所想,隻在乎自己的目標,隻在乎自己的心。

可是他的心對他說,最最令他措手不及的,最最令他沒有料到的,卻是在流言來臨之前的煎熬,那是他自己給自己的煎熬——他,竟然已經習慣了從前的日子,習慣了有秋寄北的時光,習慣了那無數個深夜裏伴著酒香的無數頁書信……

我們究竟是朋友,還是對手?

我們之間是友情,還是利用?

我對你……真的隻有“友情”嗎?

卓小公子摩挲著那粉色的蓮花墜子,感覺自己走入了一座望不到邊際的迷宮。

他嚐試著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酒的世界中去,思念卻總在疲憊的間隙趁虛而入;他嚐試著把自己灌醉,睡夢中卻全都是那個修長如竹麵容如玉的男子;他嚐試著流連於*的風月場,卻怎麽也融不進那醉生夢死的溫柔鄉。

麵對那些千嬌百媚的鶯鶯燕燕,聽著那些銷魂酥骨的婉轉低吟,他隻感到一陣陣厭惡,可是當他偶然瞥見一位酷似秋寄北的小倌,竟發現自己心跳加快,掌心發幹,一連灌了幾杯冷茶才將心中那份慌亂與躁動勉強壓下去。

“青龍淩雲”的名頭越來越響亮,卓小公子越來越不敢公開自己的身份,更越來越不敢麵對自己的感情。身體的病使他日漸虛弱,心中的“病”卻令他溫和安寧。他守著那一遝遝的書信,守著那兩三年的記憶,守著那又甜又苦的夢境,在心病中百死不辭,萬劫不複。

流言猛於虎,他不想為卓家抹黑,所以,就一直以“淩雲”的身份活下去吧……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卓小公子感到無比的孤寂。

如果沒有人打翻那一壺“清琴曲”,如果一開始就以本來麵目認識你,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們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秋寄北從未在意那些流言,卓小公子其實是知道的。秋寄北也曾旁敲側擊地叫他不要多想,他說,淩雲,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己心。

那時候卓小公子低著頭,什麽都沒說。後來,他邀請秋寄北來到青龍國,在那個名為“幽夢”的房間裏,幾次想要開口,卻終究隻是默默喝酒。

如今,在這夜風陣陣的靈心畫舫之上,在這歡聲笑語也掩蓋不了流言的“杜康盛會”當中,卓小公子借著酒勁,終於鼓起勇氣,對秋寄北說出那三個字,轉身就走。

他發現秋寄北的手腕有點涼,他發現秋寄北的耳朵有點紅,他發現秋寄北的味道幹淨而溫暖,他發現自己已經同秋寄北一樣高了,他發現自己的脊背像秋寄北那樣挺得筆直,他發現不管怎樣強作鎮定腦海裏卻始終回旋著“落荒而逃”四個字。

怪我吧,怨我吧,恨我吧,朝我發怒吧,與我恩斷義絕吧,讓所有人知道我的卑劣吧,隻要……別忘了我。

卓小公子回到房間,掌心裏緊緊地攥著那枚粉色蓮花墜,並不尖銳的花瓣在手心裏留下幾處痕跡,他又將它握起來,覺得除了它,自己一無所有了。

秋寄北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可是他想他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對於“淩雲”的信任。即使他說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又怎樣,行商為何不可以取代號?即使他姓卓又能說明什麽,朱雀卓家這些年的酒水並沒有一絲一毫借鑒他秋家啊。

為什麽他會那樣敏感?直到很久之後,秋寄北才明白。

每個人都會死,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們都會覺得自己還能活很多很多年。隻是還有一些人,他們的時光彷佛被命運裝進了透明的沙漏當中。眼睜睜看著剩餘的日子越來越少,卻還要沾染世俗的髒汙;明知道死期就在那裏越來越近,卻無能為力;即使是個將死之人,卻依舊無法將內心的隱秘和盤托出,想想就覺得無望。

……

“喂,秋寄北,你的玉佩呢?”

蕭姝綺與林漸“奉命”領著合作夥伴秋寄北在蕭家庭院中閑逛。

聽到蕭姝綺的問話,秋寄北轉過頭去,麵色清冷,明知故問:“什麽玉佩?”

蕭姝綺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就是你以前掛著的那塊啊,粉紅色的,蓮花墜子!”

“姝綺姐姐,你怎麽記得那麽清楚啊,我怎麽沒印象。”林漸撓了撓頭發,他不是沒見過秋寄北,隻是沒有同他說過話而已。

“廢話,難道你是女孩子嗎?”蕭姝綺瞪著林漸。

林漸恍然大悟:“姝綺姐姐你喜歡粉色蓮花墜?我明天就去鋪子裏找。啊,不,我去收最好的籽料,找最好的師傅,給你做個獨一無二的最好的蓮花墜……”

溫潤的玉墜貼著秋寄北的胸口,小小的花瓣似乎變得尖銳了,不然為什麽會感覺喘不過氣來?

秋寄北想起“淩雲”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信中包裹著這枚小小的玉墜。

“我想來想去,沒什麽可以贈與你的,就把它留給你吧。”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看著蕭家園中翻卷著葉片的樹木,又想起了那位名為“恩賜解脫”的朱雀國武者。他現在走到哪裏了,他會見到神女菖蒲吧?他還記得他答應過的事嗎?

當五行大陸恢複正常的時候,所有逝去的生命,都會回來的吧。

等到那一天,淩雲,再與我一起去“幽夢”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