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 十九 都市言情 大眾 網

“喂,楚八,快起來。”

“三子,你還睡啊,睡死了你?”

大清早軍營裏熱鬧非凡,這幾天沒有戰事,士兵的情緒明顯鬆懈下來。

緊接著卻是一驚一咋噓聲不已。

一宿沒睡,我還搞不清楚狀況,已經有人大呼軍醫。我急忙上前查看。

有士兵死了。

一群人圍著幾個死人議論紛紛。

說是一夜暴斃。我剛想問問有多少人,就看到一個正欲飲水的士兵,來不及說什麽便衝上去一巴掌打翻。那士兵嚇得立即跪下,口裏直呼:“將軍饒命,饒命,不是我幹的……”

我頭皮發麻,這是什麽跟什麽……。大家顯然是被突如其來的變生給嚇住了。

胡宜也急急忙忙的趕來了,甲胄都沒有套好。他來得正好,我邊幫他折騰戰甲邊說:“快去下令,叫大家不要飲水了。”他反應極快,還沒等我係完最後一根帶子就已經跑走了,那團士兵看到主將匆忙也立刻四散吩咐去了。

………

清出來的屍體有上百個。

胡宜險鬆了口氣,“幸虧東方經驗豐富,損失還不算太大。”

何渝說是一種很劇烈的毒,叫克鳩。別的毒藥混入水中容易揮散藥性,此毒卻遇水愈烈。

其實是我大意疏忽了。我們兩營依曲江而戍,按照地勢很清楚,我們在中遊,他們在上遊,大家共飲曲江水。

投毒並不是什麽高杆的伎倆,他們也真能做得出來,為了牽製我大軍,連曲江下遊的吳國百姓也不放過。

曲江主流向東,途經吳國三郡六縣,另外一條人工開鑿的支流貫穿許國申國等諸侯國。

想不到宇文為了截斷我軍水源,逼退我們,竟做到如此喪盡天良的地步。

………

軍中的酒不算多,十幾萬人這麽一折騰,還撐不到一個上午。

這簡直如沙漠裏屯兵一樣,士兵們耐不著饑渴,下晚紛紛繞道潛入上遊盜水,結果能活著回來的還不到三分之一。我們拿不準對方投毒的時間,對方卻在彼端大開殺戒。

翌日午時,帥帳裏麵像是炸開了鍋……

“不能再熬下去了,這樣把人送上去給他殺,大軍遲早會玩完。”

“不然就東退吧。”

“不行。據回報對方已從洹水掉了不少兵力,欲向東發展,東退豈不正中其下懷。”

“可我們總不能就這麽守死。”

“真是把我們逼到窮途末路了,誰還有法子?”

“算了,都給我回去掛簾靜思去,想出辦法再來商量。” ……

將軍們都是淺陽年間提攜起來的吧。我甚至無法將他們的聒噪的爭執對號入座,隻是一直在想一句先言-----“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鑿曲連渭,果真是不世奇功壯舉,比姑蘇的護城河還要審時致用,如此一勞永逸,……那人怎麽就能想得出來。

………

“聲不入耳,景不入目,諸事不縈於心。東方,你好清閑啊!”

我倏地抬頭,“咦?胡宜,怎麽就剩你一個了?”

“ …… ”

看到他越來越黑的臉色,我急忙轉口道:“帶軍東撤吧,讓他們追好了。”

“東退等於在吳國弱境開戰,隻要吃一場敗仗,楚兵很輕易就打開隘口,一舉殺入吳國腹地。”

問題是……我們不會戰敗。我一展軍圖,圈出曲江支流與主流交界的的代國,“你就退到這裏……不,還是這裏吧。”我指了指代國之後的豫國,然後又撤了手,眼光在巴掌大的一張圖紙上掃來掃去,始終舉棋不定的,最終還是停在了豫國以前的許、申二國之間,“恩,還是這裏比較安全。你就退到這裏吧。”口裏自說自話,忽然有些百無聊賴起來。

胡宜很是耐性的聽我把話說完,然後說:“你一開始就打算定到這裏了,為什麽要反複?……看得出你很想在別處。”

是呐,可是別處都有吃敗仗的可能,這種事情必須做到萬無一失。許、申二國之間乃是諸侯群集之地,我們要援軍,又不能離吳國太遠,這裏是個兩全其美的地方。

“胡宜,你知道為什麽曆年征戰都沒有人敢投毒麽?”

“剛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那我也就不多說了,你去下令吧。”

他有些猶豫的看看我,最終還是沒有問什麽,姍姍的走了出去。

有些事情我太在意了,剛才差點就錯了方正。我深吸一口氣……,倘使一再心存餘悸,如何顧全大統。

遇到這種狀況使我無法不想起一個人,先大司徒尉遲遠威。雖然對他百般記恨,可真不得不佩服他的深謀遠慮。千江之水東流匯海乃天地之規律,我東吳地處下遊,曲江一直是個軍事隱患。

吳王初陽十七年,許國楊林君、申國申成公進貢,大司徒借此機會與兩國私下定盟,人工開引曲江支流,名義上造福諸侯百姓,算是耗巨資賣了個人情,可這點心思太過昭彰,誰都知道,楚國君當然極力製止。於是大司徒順水推舟將此流擴展,自荒原而開流,走回旋路線繞過諸侯林立的徐國、代國、豫國等地的東境與渭水匯流,渭水又深入諸侯國主境。此一舉造福萬姓,又是強吳出資,大家各取所益,楚國君就是再想製止,也無法四處樹敵。

這樣一來位居上遊的楚國再也無法使用毒術,否則連渭水都難免其患。宇文此舉把幾個諸侯國最大的兩條生路給絕了,也為我們送來了意外的援兵。

我回視軍圖,這個最佳的屯兵之所……,我想起昔日我父親與大司徒尉遲遠威徹夜長談的情景。一個是雄姿英發,一個文采風流,他們挑燈坐在一起就如同這世間最絕美一幅畫,卻又沒有人能渲染出那種靈韻交融的默契。

那是他們年青豐采的年代,吳國的司馬司徒顛倒了天下女子。那時候我也還小,卻總能看到兩條橫縱交錯的線,明明是各備特色的兩個人,卻死死交扣在一起,扯不斷,分也分不開……

那一天我拉著自修的手說:“我們要做一輩子朋友”,然後指了指窗棱裏兩道輪廓深邃的剪影,“……就象父親們那樣。”

有些纖弱的少年靦腆的點頭,說出來的話卻是無比堅決,“我和琅琊……死都不會分開。”

………

夜涼了,月光如水又如冰徹骨。…… 我陡然一個驚醒。

假的,統統都是假的。……

可誰又能告訴我,這世界可曾真過?

………

行程不如想象中那麽遠。第三天我們已經退到了代國邊境。宇文沒有調兵遣將,也沒有退尺進丈,甚至沒有東追的跡象,……看來他們暫時還不想打。我又想起了胡承和的一句話,“軍師是運籌帷幄裏,霸圖談笑間”。最難是談笑間,我與當年孫子之比,豈止天壤之差。唯今我才明白,運籌帷幄這種事情往往比身先士卒要難上百倍。

距離上一次開戰足足半個月,自修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軍醫們說他是從鬼門關兜了一圈,一條小命能揀回來實屬不易。那家夥剛抬回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醫不活了,我都沒想到會這麽嚴重,他昏迷了整整五天才清明了意識,如今又生龍活虎起來。

何渝的醫術很神,我親眼看過他救宇文,隻要尚且有一口氣,就是將死之人他也能折騰活過來,再普通的藥草到他手上都成了絕妙靈丹。

可我很清楚的記得,何渝沒有出手,……沒有出手救自修。

這就是他所謂的鼎力相助麽?

我不相信,他不會這麽淺薄,也不是無情之人,可我不懂他。

……

第四天傳來軍報,敵軍調兵兩萬,往平肇方向南行。

平肇,又是一個不可能攻的地方。

已經沒有了初次的吃驚,對方的不按理出牌已在意料之中,哪怕我知天下所有的將領,也不會明白宇文,他所做得事情永遠讓你看不到他的用意。

平肇在三年以前是個軍事要塞,以頂錐之勢插入楚國邊城,況且易攻難守,是個大缺陷。楚軍很容易從平肇開口,連九城,直搗吳籠。可現在它已不具有那樣的功用了,自楚王割地以來,我們把平肇以東四城以南五城納入吳國版圖,變成十個連環扣,環環緊湊,背後又是我吳國重池,可謂是無堅不摧。

對方顯然不會毫無目的的胡作非為,我們連蒼白應對都做不到。我、胡宜、自修……,我們的壓力在一步步增重。

………

“平肇本就是個天井,攻下了容易,讓他們拿去好了,我看就是拿去了他們也守不住。”

“我們大可以全軍殺回平肇,再來個甕中捉鱉,他們再來接應那就更嚐心所願了。”

我們不能回去,這可能是誘兵之計。……或者我們應該回去,也許前幾天那個才是真正的調虎離山之計。

又到了眾將聚集一堂,自相矛盾的地步。宇文決不會這麽簡單,無論是想讓我們輕敵還是想讓我們質疑,他都在那一頭等著我們自投羅網。

滿座悱疑,焦慮重重,大家帶著各式各樣的混亂思想陷入一片死寂。……如果宇文僅僅想讓我們自亂陣腳,那無疑他已經做到了。

我心中煩躁,百思不得其解,那地方究竟有什麽重要之處,還是形人而我無形的一招虛幌?……平肇,平肇………我想著想著,眼光自然而然飄像一旁大傷初愈的自修,心中幾番掙紮,已狠下了定度。……既然大家都不明所以,便總要有人身先試險。

正這樣念著,忽然間自修一拍案站起來,倒真像有點心有靈犀。可能是太過激動了,還有未痊愈的餘傷,以至於他剛一站起來就劇烈的咳嗽。他滿不在乎的用手臂拭去唇角那一點腥紅,說道:“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或許已經中計了。別管他什麽調虎離山還是誘敵深入,哪怕輸一場戰,我們還是輸得起的。”

我了解他的意思,他想說要舍得一個甕城,兵不厭詐不降於利,我們不能因誘詐的把戲而改變大計。

然而我在一眾將領麵前刻意的曲解了他的意思。我放聲道:“既然西寧將軍如此急不可耐,想必心中早有安排,大家就寄望於將軍了。”

一句話將他堵到了死角。

“有西寧將軍出馬,一定馬到功成,實乃我三軍之幸。”後麵這話不知是誰說的,大家紛紛應和起來。軍官們顯然都鬆了口氣,其實誰不明白,事情詭異到如此解決的地步,不是自修就有可能是他們,總不能讓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去壞事。老實說這人人自危的場麵還真讓我有些心寒,現在算是想通了,於世間不求自保,又有誰能保你。

抬起眼看自修時,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我,眼中閃過千萬種顏色。我犀利的與他對視著,這樣一場稱不上精心策劃的報複竟讓我如此熱血沸騰。----你,莫怪我無情,死在平肇你也不冤了。東方琅琊隻是以牙還牙而已。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四周冰涼冰涼的氣息一如他的體溫。茫然中他有些無措的動了動唇角,幾不可聞的一句:“我不是那個意……”。我狠厲一抬眼,-----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我盯著他森然地笑了:“我等敬待西寧將軍凱旋歸來。”

自修一下子坐下了,仿佛被人抽去了骨。然後也笑了,輕輕的,有些自嘲的,如長夢初醒般竟帶著三分愜意。他笑完後僅看了我一眼,堅毅的說:“好,我去。”

接著“蹭”地一下站起來,走了出去。

我眼前久久橫亙著他最後的眼神,那是一種絕,返身斷腕滅絕一切的絕。……猶帶著一絲絕望後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