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注意那個男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一身體麵的藍色收身襯衫,款式簡單,袖口卻藏了暗色細紋。憑他多年混跡酒的識人眼光來看,一定便宜不了。

第二個結論是:這男人不常泡。

之所以如此肯定,一方麵因為唱著歌的男人雖然戴著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但那露出的一小塊兒肌膚光華白皙,保養極好。此外,這人的風度也格外出眾,完全不同於時下小年青那般浮躁,在喧鬧的酒裏猶如墨染夜空下綻開的一抹亮色。他敢說除了自己,周圍隱在暗處的男男女女,有一半兒都在偷偷往台上遞視線。

這樣一個男人,遠遠看著,就應該被好好供起來享受頂級生活,才配的上他舉手抬足間那份雍容高貴——而非現在這樣,放任他跑出來,站在這種開放式舞台上隨著音樂搖擺,讓其他人可以恣意欣賞。

倒不是說歌唱的不好。事實上,男人的歌聲竟意外的悠揚,情人呢喃一般,讓人隻聽一耳朵,就懶洋洋陷進去,根本不想停。

可是……可是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真是以唱歌為生呢?一定是哪家尋求刺激的公子哥兒出來玩兒新鮮。或是……與妻子爭執了,出來散散心?

“一杯白開水,一杯瑪格麗特。白開水送給正在唱歌的先生。”

清涼的嗓音淡淡在耳邊響起,酒保扭頭,看到與台上男人不同風格的另一個出色男人。

可惜“出色的男人”此刻卻有些狼狽。挺括的西裝草草搭在臂彎,襯衫最上麵兩顆扣子也開了,鼻尖還冒著細細的汗珠兒,眉宇也藏著淡淡惶急。

但在踏進酒店的短短幾分鍾內,這個氣度沉靜的男人眼中綻放起一點放鬆的笑意。似乎整個人都徹底踏下心,男人揉了揉額角,拿著杯子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耐心地聽歌。

自從兩人住在一起,這些年來不可能不發生口角與爭執。雖然不會再如當初那樣幼稚地為一些子虛烏有的事而亂發脾氣,但兩個人過日子,總有些磕磕絆絆的時候。尤其還是兩個各有主見的男人。

已經說不清最初是為了什麽發火兒,他倆是世上最親近的人,所以反而格外不會控製心情。最了解彼此,說出的話,也往往直戳軟肋,最是傷人。殷朝暮修養良好,不願再讓爭吵惡化,於是默默拿上錢轉身出門,拋下顧疏一個人在家。

他身體不好,顧疏早就戒了煙酒,又舍不得動手揍固執的愛人,隻能站在陽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開始還打過一兩個電話,但殷朝暮脾氣倔得很,兩句話沒說上就掛斷,把顧疏急得差點摔手機。

然而到了晚上九點,怒火就顯得無關輕重了,顧疏唯一想知道的是殷朝暮去了哪裏。“再熬半小時,如果還沒回來,就去找人。”想是這麽想,事實上不到十分鍾,顧疏就撐不下去。果斷拿上衣服衝出門,從殷家老宅子到殷氏官府菜一家家找過去,幾乎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還是沒見到人。

手機提示音響起,顧疏打開一看,備忘錄上寫著“吃藥”兩個字,心裏的火兒又冒上來——就算生氣,怎麽不帶藥就往外跑?!還要不要命了!這家夥都二十七八了,又不是十年前那健健康康的大少爺……

最後還是有個合作夥伴詫異地打來電話說剛才開車經過某家酒,見到殷朝暮進去,這才追了過來。

【請問兩位曾經有過爭吵麽?】

【有過。】

【都是為了些什麽而爭吵的呢?】

【嗯,很多事都能吵起來。顧小人心眼不大,還記仇。】

【暮生天真純粹,一任自然,雖然有時候太固執……】

【哦?原來是我太固執。】

【……但我也很喜歡。小吵怡情。】

【曉得了,兩位請繼續——】

顧疏一進門,殷朝暮就注意到了,其實兩人攜手走過一番風雨殺劫,這些小爭執早不存在心上。但顧疏這人嘛,哪怕對著愛人滿心柔軟,除魔手段卻半點不猶豫。殷朝暮每每被他側著頭毫無動搖的沉默氣死,如今抓住機會,根本沒打算這麽便宜跟他回去。

何況……幾年來被困圍城,對方並不限製他自由,甚至可以說溫柔體貼,實際上卻守得密不透風,步步緊逼。難得有個機會放開束縛率性而為,殷朝暮唱著唱著,漸漸身心投入,顧疏在台下這件事竟真的不再留意。

這一場唱完,已經將近11點。殷朝暮走下台來,酒保提醒他有人送了一杯白開水。

殷朝暮:“什麽?白開水?”酒保:“喏,就在那邊!來了就一直坐著看你唱歌。”酒保對送歌手白開水這個創意保持著濃厚的興趣,所以一直注意著這位點單的客人。

慢了半拍才想起被他忘掉的顧疏。快走兩步過去,顧疏靠在角落沙發上歪著頭,黑發遮了半個額頭,嘴角放鬆,整個人好像倚著靠背沉思。但繞過去細看,一雙狹長的眼已經微微闔起,這人竟是睡著了。

殷朝暮:“……”

“醒醒,顧疏,醒醒。”

迷迷糊糊中,顧疏聽到有個熟悉至極的聲音在喊他,於是撐著眼皮睜開,食指指尖按上額角輕揉,讓自己清醒一些。

“暮生……”

飄忽的呢喃,因為主人的不清醒,帶點罕見的撒嬌與委屈。殷朝暮心底好笑,你既然之前那麽強硬、寸步不讓,現在又跑出來追人幹什麽!

“咳,醒醒。要睡回家睡去。”

“哦。”困死了的顧疏此刻格外乖巧聽話,腦子一團漿糊,怎麽揉額角也清醒不過來,隻不過隱約記得還有件事沒說——

“白開水,白開水……我帶了藥出來,上衣左邊口袋裏。先吃藥,再回家……”

扶著自己的那雙手似乎頓了一下,繼而探進胸口左邊口袋裏,接著是一陣沉默。

顧疏連著幾天都在著手處理殷氏的問題,但這不是他困倦疲乏的主因。殷氏固然難搞,但他格外擅長布局爭鬥,也格外喜歡測度人心、玩弄權術。一步步謀劃雖耗費心神,他卻樂在其中,何況殷氏連“東家”都握在自己手裏,還有什麽控製不住的?

為此與殷朝暮產生嫌隙,進而引發爭執,才是讓他連日來費心勞神的難解之局。

將近半個月的冷戰,殷朝暮都睡在客房。他身體遺患未消,最忌動情絲、生戾氣,顧疏一麵煩擾,一麵還得遵照醫囑,遷就愛人,已經連著好幾晚都沒睡過安穩覺了。大吵一架後又尋覓了半個港島,實在累到極限,看見殷朝暮之後,緊繃的心終於放鬆,聽著懶洋洋的調子,一個不慎就睡了過去。

他此刻勉力支撐,不過是心頭掛著殷朝暮吃藥的事,等了良久,才聽見耳邊熟悉的聲音說:“知道了。”

似乎……溫柔了不少?

顧疏眨眨眼,抹了把臉,晃晃悠悠坐直身體,“把那杯酒遞給我。”

殷朝暮將瑪格麗特遞給他,順便就著早就涼掉的白開水喝下藥。一扭頭,顧疏眯著眼小口小口地啜著酒,眼神一點點清明起來。等到整杯下肚,他臉上神色已恢複成平時那副理智冷淡的樣子,殷朝暮略略有點惋惜。還想抱抱剛才那個會撒嬌的軟軟的顧疏來著!不想這家夥太狡詐,竟然自我調整剛回來。

清醒後的顧疏認真看了看他,確認戀人沒有因盡興的唱歌而導致身體不適,點點頭,站起身往外走:“你沒開車,我送你回家。”

殷朝暮皺著眉:“不了,你自己回家。這兩天就要到母親忌日了,我索性搬回去住。”

顧疏腳步一頓,隨即平淡地說:“我知道你現在生著氣,本來就打算送你回殷氏。也好,你自己散散心,至少住在那裏我放心。”

殷朝暮被他這不冷不淡的態度噎住。心中頗不屑:明明就想讓我回家想的不行,怎麽酒醒了就這麽氣人呢?半句軟話也沒有!成啊,那我就回殷氏,自己一個人睡去。

路上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顧疏偶爾會趁著紅燈停下來捏一捏眉心,臉色一直很蒼白。那副疲憊模樣看得殷朝暮心裏很是不忍,但隨即默默告誡自己:這家夥有多能裝,你又不是沒領教過!難道吃的教訓還不夠麽?不能再被他騙了。

嚴叔之前接到顧疏尋人的電話,就一直候著消息。殷朝暮和顧疏難得回來一次,老管事爬起來親自張羅。自從沈倦於兩年前病逝後,殷朝暮就遣散了下人,反正他也不會再住在這裏。唯有嚴管事家中無人,不肯離開守了大半輩子的地方,這屋子裏就隻有他一個人住了。

“少爺,怎麽這麽晚過來?屋子我早上才收拾過,但是顧先生那套枕巾被罩剛洗好還沒晾出來……要再取一套出來,還是你們用一套呢?”

沒想到殷朝暮擺擺手,遲疑了一下說:“沒事,他不住這裏,就我一個人回來住。”老管事顯然很詫異,看著他身後從後備箱往外抱東西的清俊男人,皺眉道:“顧先生……”

顧疏合上後備箱,走過來露出個無奈的笑容,眼中蘊著一閃而逝的溫柔:“讓您擔心了。沒關係的,隻是一點小事,暮生要自己回來住,我幫他把東西帶了過來。”

嚴管事看著殷朝暮扭著臉就是不說話的樣子,微微擔心。他從小照看長大的孩子有多倔自己最清楚,偏偏現在身體不好,沈倦又去世了,唯一能依仗的隻有顧疏。萬一顧疏對他厭棄了,少爺可就……

“顧先生,少爺自小貴養,性子難免驕矜,還請你多多包涵擔待些。”

顧疏知他所想,隻搖搖頭,靜靜說:“暮生很好,是我做錯了事,惹他不快。”

其實爭執是兩個人的事,顧疏卻大包大攬推到自己身上。殷朝暮走在前麵聽見這句話,還是強著不肯低頭,但耳朵尖兒卻悄悄紅了。

老管事一看這情形,頓時明了。顧疏固然心冷手狠,性格也不討喜,但不可否認,他對殷朝暮用情至深,遷就到極致。兩人鬧到不和解的地步,隻能是自家少爺不肯服軟,斷不可能是顧疏委屈了少爺。何況以顧疏從容坦**的樣子看來……多半自有打算……

年輕人的事,他一個老頭子就不跟著摻合了。

【那兩人的關係是公開還是秘密的呢?】

【公開,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他在大陸玩兒了一手當眾出櫃,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公開,雙方父母與親朋好友都認可了。】

【喂,不認可的都被你逼走了好麽。】

【暮生,難道我說錯了?】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