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程昕正犯困,前台說外麵有個女的找,姓何,她倒不記得認識人裏有姓何的。先看見個苗條背影,轉過臉來,也並不年輕了。程昕假笑道:“不好意思,您是?”來人自稱何阿姨,看孫穎盯著,把程昕拉遠些,說道:“我是和你父親一起來的。”程昕臉色大變,對何阿姨要求細聊的建議嚴厲拒絕。何阿姨不放棄,問:“你不想知道你父親最近怎麽樣麽?”程昕說不想,想了也可以直接問他。何阿姨說他肯定不會客觀地說話,程昕問:“你還有事麽,我挺忙的。”何阿姨讓她回去忙,她可以等。程昕擰起眉毛道:“你這是何必呢?一會兒我媽還來呢,要不你們先聊也行。”見她不走,又說:“你們挺好的就行,我祝福你們。為什麽非得聊啊,再見。”
安媽睡醒午覺,秀蜜也沒事,就主動教安媽跳舞。剛學會一點兒,老孫電話就來了,安媽拿起,放下,放下又沒著沒落,再拿起,再放下,說:“討厭的人,不願意接。”秀蜜說響這麽長時間,萬一有要緊事呢。這個台階好,安媽便接了起來,但語氣非常嚴厲:“幹什麽?說話啊?喂?喂?”以為老孫掛了,又著急起來。老孫在那頭兒笑,說:“沒事,問個好。”安媽粗暴地說:“沒事別浪費電話費。”老孫是惦記昨兒安媽說有回打電話他不接,得還自己個清白,誰的電話都可能不接,就是不可能不接她的電話啊。安媽說那誰知道啊,眼裏沒誰了唄。老孫急道:“我眼裏沒誰也得有你啊。”一個不留神說了真心話,一個冷不丁聽了真心話,都不知道怎麽往下接了。半天,老孫恨恨道:“這破電話,我得給它砸了。”安媽說甭介,讓孩子們破費,老孫聽這是氣消了,又道歉,安媽矜持地問:“還有別的事麽?”老孫問:“那你原諒我了麽?”聽安媽隻哼哼,腆著臉說:“原諒了吧。”安媽說我可沒答應,老孫又湊上一步:“那怎麽辦?那我登門向你陪罪。”不等安媽拒絕,把智平搬出來:“反正我也和小梁說好了。小梁人不錯啊,看上去跟你弟弟似的,我記得你有個弟弟是不是?”安媽氣得豎起眼睛,煩躁地說:“沒有!我還學跳舞呢,掛了。”好麽當眼地學什麽跳舞啊,老孫想,看來是野了。
下班後,程昕先到窗邊往下看,確定沒什麽可疑的人,又問伊娜能不能搭她一段。伊娜的車今兒限行,但小王來接,容萱問:“你們正式交往啦?”伊娜說別罵人了,小王哪裏配得上她,小熊說那就避避嫌嘛,伊娜道:“坦****才不避嫌呢,總之這個人不使白不使。”
下樓一見小王,容萱就關心地問:“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上去?”小王懶洋洋地說:“剛到。”打樓另一側拐過來的何阿姨招呼程昕,程昕還裝沒聽見,伊娜提醒她,她隻得迎過去說:“你果然沒走。”
沒走多遠,程昕站在一家快餐店門口說甭往遠裏走,就這兒吧。何阿姨想請她喝咖啡,她冷淡地說:“不必了。”
兩人靠窗坐下,何阿姨從包裏掏出幾本《尖果兒》,說:“我是按這上麵的地址找到你的。”見程昕毫無反應,加重語氣道:“你們雜誌從創刊號,到上個月那期,你爸都收集了。”程昕還是一付不為所動的樣子,何阿姨心寬,說:“你不用對我這麽抵觸,反正咱倆也得往開裏聊。”程昕這反應過來她也是北京人,能扯。何阿姨說《尖果兒》離她們以前的中學很近:“我和你爸都是一學校的,你知道麽?”程昕說不知道,何阿姨又說:“我們是對方的初戀。”程昕誇張地“喲”了一聲,何阿姨對她的怪腔怪調有思想準備,繼續介紹道:“我比他低兩屆,所以他比我早去了你們那兒。”程昕說:“現在是你們那兒了吧?”何阿姨繞過這話,說:“反正我去的時候,第一眼就見你媽大著肚子。”程昕的目光如匕首如投槍:“你什麽意思?”何阿姨說:“我的意思是,兩年的時間,變化太大了,你根本不知道會發生多少事兒,用跑的都跟不上。”程昕讚道:“阿姨口才真好,繪聲繪色的。”何阿姨道謝:“我是想說,感情沒有那麽簡單,不是兩個人相愛就完了,還有很多外力,比如時代背景,生存環境。不隻喜劇,悲劇也得天時地利人合。”程昕表示聽懂了:“像我媽和我爸離婚這事裏,人合指的就是您吧?”何阿姨目不轉睛地說道:“你爸說你很內向,少言寡語,我還真沒看出來。”程昕慘笑:“不知道我爸什麽時候跟你說的,自從來了北京,我和以前不一樣了。”
天色漸漸暗下去,馬路上的行人表情都急迫了些。程昕問何阿姨有孩子麽,何阿姨搖頭:“可以說我一直在等你爸。我們都在等你長大,等你長成一個有理智的客觀的成年人。”程昕淡漠地說:“我有理智啊。理智上我覺得離婚沒什麽大不了的,離婚的人多了。但情感上我不能原諒我爸,不能接受你。如果你是一隻羊,你長大的過程中一直有頭狼在旁邊虎視眈眈等著吃你,你活得高興麽?抱歉我這麽形容你,但從一個小女孩的角度來講,還是非常恰當的。”何阿姨讓他說得隻能頻頻點頭,程昕還要趕盡殺絕:“我可以退到不能再退地理解你,你們這段所謂愛情犯罪,我爸是主謀,你是從犯,所以一對罪人的結合,就不要期待受害者的祝福了,好好過你們的吧,再見。”她拿包走了,何阿姨跟出來站了一會兒,程剛從一旁現身,看著程昕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暮色裏。何阿姨說:“她真厲害,不像你,也不像你老婆。”程剛詫異地看她一眼,她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自嘲地笑笑:“你前妻。”
程昕一路上想著跟不跟秀蜜說,回家秀蜜正看電視裏的綜藝節目,笑得前仰後合。廣告時間她起來倒水,見程昕眼睛發直,把手伸到麵前搖了搖,問:“咋了你?”程昕回過神,說沒咋,秀蜜問沒咋是咋了,娘兒倆相依為命,就應該掏出心窩子,打開話匣子。程昕給煩夠嗆,問:“我爸來北京了你知道麽?”秀蜜臉色一變,假裝釋然:“蜜月啊?”程昕說不知道,秀蜜問:“你咋知道的?找你去了?”程昕說程剛沒去,那女的去了,秀蜜沉下臉來,問:“這是爭取你呢?說啥了?”程昕說啥也沒來得及說,讓她頂回去了。秀蜜又擔起憂來:“你罵人家了?你現在這虎脾氣。你是不是罵人家來著?”程昕說我罵她幹嗎呀,我又不認識她。秀蜜樂此不疲地追問:“那你咋她了?”程昕煩躁地說:“我誇她來著,你信麽?”秀蜜就歎氣,說你這孩子吧,現在對人說話夾槍帶棒的,比罵人還讓人難受呢。程昕問:“你替她不公平啊?”秀蜜把電視關了,說道:“不是。我跟你說我自從來了北京,我覺得我心眼兒寬了,真的,這人和人之間吧,我覺得吧就跟跳舞一樣,舞伴特別重要。那舞伴重的是什麽呢?身高?體重?都不是——是默契。我就從這兒開始思考,思考到和你爸的事。你爸,絕對是個看上去還挺拿得出手的花架子,長得帥,個兒高,跳得也好,”秀蜜保持站姿,挺胸收腹道:“但是注意,一個好的舞伴,他是要會帶人的,你爸恰恰缺的就是這一點,他不知道怎麽帶我這樣的跳。但你說他跳得不好,不是個好舞伴麽?不是。他不適合你,但他有可能適合別人。我跟他跳,那就是杯具——既別扭了自己,也惡心了觀眾。但他和那個誰跳,對茬兒了。”程昕問:“那你呢?你和誰對茬兒?”秀蜜咧嘴一笑:“像我這麽有水平的,不一定非要跟人對茬兒,我可以獨舞。”程昕說你氣死我得了,秀蜜說:“真的。他倆跳好了,我也欣賞,這是好事。誰也不能對美說‘不’,你也不能。”程昕懶得再聽,秀蜜正說到佩服自己的階段,死活不放她:“我跟你說,你爸來就是為了見你,跟我一樣,就因為北京有你,不是因為他是北京人。說不定今天悄沒聲跟了去你也不知道。”這倒讓程昕心思一動。秀蜜讓她想想程剛對她多好,打小隻要程剛在,程昕準保跟個吊死鬼兒似地吊他身上,“你真不想他?”程昕開門出去,秀蜜在後麵追著問去哪,沒被理。秀蜜其實知道她去哪。
程昕在崇文樓下徘徊了十分鍾,突然有短信進來,一瞅:既然來了就上來吧。這個人是不是天天趴窗戶上往下看啊?
崇文心情不壞,手沒抖,崇文說喝多了就不抖了。程昕勸他還是去醫院,他說有解決辦法之前,是不會去醫院的,還是程昕明天去看看她爸吧。程昕很倔,不回答,崇文問:“你心裏不想去麽?”程昕還不回答,崇文笑道:“這不就是想去麽。”他把電話遞給她:“現在還不晚,打一個,約個時間。”程昕不接,崇文說那你找我幹嗎來了,程昕說我沒找你,崇文瞪大眼睛,說你這麽能說瞎話啊,程昕坦率地說:“管不住腿。”崇文笑道:“隨你吧,聽從你的心,或者你的腿。”程昕問你聽從你的心麽,崇文被她問住,隻說:“我送你回去吧。”程昕咄咄逼人道:“你不怕葛一青看見麽?”程昕審視著他的沉默,心裏絞著疼。崇文問道:“你來不是為你爸的事麽?”程昕說:“我爸的事關你什麽事,我來,借口是我爸的事,實際上我是找事兒來了。”她把自己將那兒,再也說不下去,隻得拉門往外走。崇文伸手拉她,她沒動,也不回頭,任他拉著。崇文低聲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對不起。”便放了手。程昕緩了緩,打起精神走,崇文在後麵說:“明天你還是應該去。”
程昕一人兒在街上走了好久,風刮透了棉襖,頭發給吹得亂七八糟。崇文騎著車遠遠跟著,看她這麽遛達著不是事,緊蹬幾下,卻見她伸手攔了輛出租車,上去了。
到樓下,車並沒開走,車燈光照著她小小的身影。她走了幾步,又直眉瞪眼地回來,司機搖下車窗問:“怎麽了?落東西了?”程昕像頭凶惡的小獸,呲牙道:“你為什麽不走啊?”司機說這不兒是黑麽,怕她看不見,給她照著點兒,等她進去再走。
程昕瞪他半晌,突然蹲下,捂著臉哭了。司機趕緊從車上下來,問道:“小姑娘你怎麽了?不舒服啊?要不要去醫院啊?”程昕硬撐著站起來,擦擦淚,小聲說了句“謝謝你”,跑進了樓道。
秀蜜一直等她,見她那模樣,端起她臉就要看,問:“沒找崇文去啊?怎麽哭了?誰欺負你了?”程昕把臉扭開,秀蜜不管,直跟著問:“到底怎麽了你?怎麽這麽讓人不放心?”程昕眼淚又出來了,抽噎道:“你說……這北京的出租車司機……”秀蜜嚇壞了,問道:“昂?出租車司機怎麽你了?”程昕抽噎得更厲害了,上氣不接下氣:“怎麽對人……那麽好啊!”秀蜜完全擰了,這是說什麽呢:“好你哭什麽啊?”程昕說:“我……不習慣……都別對我好!”秀蜜為難地摸著她的頭,喃喃道:“完了,瘋了。”
程昕第二天直接奔賓館,到前台一問,人說結帳走了。她茫然地往外走了兩步,才想起打電話,問:“爸,你們去哪了?”彼時程剛已在去機場的路上,戰戰兢兢道:“我們走啦,回去啦,怎麽了?”程昕急道:“她昨兒怎麽不告訴我你們今天就走啊?”程剛說是臨時決定的,難不成她去了賓館?程昕在電話那頭不吭聲,程剛也急了,說你怎麽不打個招呼呢,票隻能改簽一次。他指責身邊的何阿姨:“你真是,昨天也不說好。”何阿姨躺著也中槍,無辜道:“她說不來的啊。”程剛安慰程昕,反正坐飛機也沒多久,下次再見,又問:“你好不好啊?我看你瘦了一點。”程昕一聽,心裏更難過,鎮定了聲音問:“你到底幹啥來了?”程剛那頭兒沉默片刻,程昕感覺到異樣,強裝無事問:“你是不是結婚了,來渡蜜月?”程剛說:“還沒有。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再結婚。”程昕咬牙說:“我祝福你,祝福你們。我媽教我這樣說的。你們回去就要領證了吧?祝你們幸福,一路平安。”程剛連連說好,謝謝,問秀蜜好,讓她安心工作。程昕迅速把電話掛了,非常用力,以至戳疼了手。
進了機場,程剛還老回頭,何阿姨拍打他說:“她哪有時間趕來。”程剛說我沒看她,何阿姨歎道:“那你還能看誰啊?”
從賓館出來,程昕一直在後座哭。司機勸道:“怎麽了姑娘?別哭了,沒事,都過得去。”本來哭得差不多了,這一句,程昕又哭一起兒。
因為贈睫毛膏,這期的銷量DOUBLE了,黃廣告得意萬分。安讓程昕注意讀者反饋,程昕正走神,信口答應。崇文偷偷問她見著她爸了麽,她說沒,隻通了電話,遲疑一會兒,又說:“我發現有些話硬著頭皮說了,也沒什麽,沒想象的那麽惡心,說了也就說了。”崇文問她指什麽,她笑笑,說:“我祝福我爸了。說出來了,就覺得也挺美好,可能就放下了。”崇文讚同道:“是這道理。不管別人怎麽想,說出來起碼對得起自己了。”程昕直眉瞪眼地看著他說:“我說出來了。”崇文轉身看別處,尷尬道:“我聽見了。”
黃廣告拉安和容萱到7—11去觀察銷售狀況,那裏晚上出入的年輕人多,雜誌走得也快。三人剛進去,便來個女孩,看都不看就拿起《尖果兒》去收銀台。黃廣告喜得甚至尾隨,想伺機采訪。女孩交完錢,撕開雜誌外麵的膜,安高興壞了,讀者這麽迫不及待啊。隻見女孩推開7—11的門,連膜帶書扔門口垃圾筒裏,把睫毛膏往兜裏一放,伸手攔出租車。容萱幾乎不敢看安的表情。
沒多久,又一個如法炮製的。安迅速出了門,衝另外兩人揮揮手,說:“先這樣吧,明天再說。”剛走幾步,又回身叫黃廣告:“你先別跟萬總匯報,我自己跟他說。”黃廣告尷尬道:“那當然,哪能呢?”安一走,黃廣告問容萱去哪,容萱隻說有事,黃廣告問:“這麽晚了還有啥事啊?女孩太晚回家不好。”容萱指著大街上的人笑道:“你說說她們。”黃廣告非要送她,容萱婉拒,鑽進空車裏。黃廣告心裏一動,遠遠跟著。
小王跟伊娜打台球,接容萱電話,就讓她直接過來,伊娜產生了問號,問:“你覺得容萱怎麽樣?”小王說一般,可以混,但應該不會超過仨月。伊娜說容萱挺適合當老婆,小王說那他不知道,但他最煩的就是一句話:請以結婚為目的來談戀愛吧。伊娜問他到底要找什麽樣的,小王說近來喜歡渾了吧嘰的,伊娜微渾,但不極致,伊娜說你要真有這心,還真有個極致渾的,南城一姐。小王撇撇嘴說:“噢,葛一青啊。”
容萱到地兒,頭也不回地跑進樓,黃廣告看見伊娜的車停在顯眼處,便放了心,以為容萱隻是想吊他胃口,便掉頭走了。
容萱把晚上看到的一幕說了一遍,伊娜不信,問:“咱們有那麽次麽?”小王說是啊,就一般次啊,哪至於啊。容萱很替安難受,不知道今兒晚上這漫漫長夜不知道她將如何渡過,小王說《尖果兒》就是定位模糊,跟人家時尚比時尚,肯定比不過。人家有國外的版權合作,大片兒同步,老艾水平又不穩定,八卦比不了《南都娛樂》,確實不大靈。伊娜讓他出個主意,小王說:“‘比’這件事,就得以己之長,克敵之短。你得走歪的,就比如像是,跟演員比寫作,跟歌手比導演,跟作家比姿色,和大婆比魅力一樣。”容萱和伊娜不禁都發出“我去——你大爺”的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