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浩到梨園來找鳳初的時候,張合才發現鳳初不在房裏,張合隻以為鳳初是已經出去了,問清楚了文浩是鳳初的哥哥,頓時客客氣氣地讓他先回去,等到鳳初回來了會同她說一聲的。

可是一直到了第二天鳳初還是沒有回來,張合這才覺得不對勁,心想莫不是鳳初去了慕府沒有回來?當下差了個跑腿的夥計去幕府詢問了一次,那夥計回來告訴張合,說是鳳初昨天就沒有去過幕府。張合這一聽慌了神,當下想也不想就朝唐堂的住處跑。可是敲了半天門就是不見唐堂來應門,信手一推門竟然是開的,裏麵卻空無一人,張合急的半死,偏生還到處找不到唐堂,坐在唐堂房裏等到天快黑了才等到唐堂打著一把傘從外麵走進來。

張合急忙上前,拽著唐堂就喚,“蕭小弟,不好了不好了。”

唐堂冷然望了他一眼,“怎麽回事?”

“是鳳初,鳳初不見了。”張合急急道,“這次是真的不見了!”

“恩?”也許是因為之前有過一次找鳳初的先例,所以唐堂並沒有多麽吃驚。

“是昨天,有個自稱是鳳初哥哥的來找鳳初,叫什麽……對,欒文浩來著。可是那時候鳳初不在,我隻以為她去慕府找慕少艾學琴去了,可是從昨晚上一直等到現在也沒見她回來。”

“也許……她在慕府過夜了呢?”唐堂聲音依舊冷漠。

“關鍵這才是最糟糕的!我剛差人去問過了,說是前天鳳初就沒有去過慕府了!”

唐堂的臉色這才變了,“慕府的人真這麽說的?”

張合點點頭,“這還有假?”

唐堂轉身拿著傘又朝外走,張合喚道,“外麵在下雨?”

唐堂沒有回答,徑自衝出去了,張合走到門邊,這才發現他一直坐在房裏等,等的時間太長,外麵的雨顯然已經下了有一陣了。

“可千萬別出什麽事情,明天可是鳳初和蓉蓉比試的日子啊。”張合喃喃著,跟著走出屋子,抬起袖子擋住雨珠跑進雨裏去了。

唐堂撐著傘出了梨園,這次他什麽地方都沒有去,直接朝著朱子巷走,雨下得不大,但因為下了也有個把時辰了,青磚上已經被雨水浸透了。

沿著巷子一路走進去,李府和慕府是對門而住,這一點是上次在這裏找到鳳初的時候知道的,此時他站在巷子的中間,稍稍頓足,正打算朝李府大門走去,身後的門又一次開啟,唐堂心中一動,瞬間轉身,然而這次從裏麵走出來的卻不是兩個人。

隻有一個白傘白衣的公子,身邊並沒有多一個誰。可他也沒有放心哪怕一點,甚至剛剛他是有些希望鳳初從慕府出來的,因為就算那樣他會覺得有所傷害,但至少她是平平安安的。

現在慕少艾身側是空的,鳳初沒有和他在一起,可是他卻更加擔心。

慕少艾站在慕府門前撐著傘望著他,神色瞧不分明,府門前的防水羊角燈照不到他的臉。雨中靜默而立的兩個人,誰都沒有邁開哪怕一小步,誰都沒有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她……還沒有回去麽?”終究是慕少艾先開的口,聲音雖然已經盡量淡定,但那一份關切還是可以聽得出來。

這份關切叫唐堂很是不舒服,“她回去不回去,關你什麽事?”

這話已經十二分不禮貌了,慕少艾卻第一次沒有動怒,“作為朋友,我並不覺得這份關心越位。倒是你,鳳初可是說了的,她說你不是她的誰。”

唐堂心中像是被巨石砸中,聽到這句話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尤其還是從慕少艾的嘴裏說出來,“就算我再不是她的誰,也比你有資格關心她。”

唐堂淡淡掃了慕少艾一眼,“鳳初昨天,當真沒有來找你?”

慕少艾也知道現在並不是互相捅刀子的時候,眼下先找到人比什麽都重要,是以也相當配合,“是,昨天鳳初沒有來,我在府中等了一天,但,並沒有等到人。”

“她可有說不去?”唐堂眉心微皺,這沒有道理的,鳳初怎麽會放棄這絕好的機會不去找慕少艾?

慕少艾若有所思,“之前好像聽她說起過,她不怕輸,隻要輸得問心無愧就好。”

唐堂微微動容,她沒有忘記——

她沒有忘記他說過的話。贏要贏的光明磊落,輸要輸得問心無愧,這是他曾經說給她聽的。那時候他們都還不大,十多歲的少年已然更加靜不下來了。

也就是在那樣的年紀的時候,他告訴鳳初這句話的,當時她分明嘻嘻哈哈覺得他礙事,為什麽又記住這句話了呢?

唐堂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你可有什麽線索?”慕少艾眉心微斂,“明天是比試的日子,鳳初會不會……會不會不想參加比試躲起來了?”

“她不會。”幾乎是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唐堂目光忽然變得很堅定,“就算前山有虎,她也會偏向虎山行的。你太看不起她了。”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就走,獨留慕少艾失神地站在屋簷下,驀地一陣風吹來,他恍然回過神來,隻是唐堂已經消失了,眼前隻剩下細碎的雨絲,下的人心裏都濕漉漉的。

太看不起她了麽?也許吧。慕少艾又在雨裏站了一陣,雨水順著傘邊緣低落,他好像從來沒有看得起她過。

也沒有覺得必須看得起她。

不過隻是一個欒鳳初,不過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女,膚淺莽撞,沒有什麽才華,沒有什麽值得讓人看得起的地方。

可為什麽,努力說服自己隻是這樣,心卻在**呢?

他慕少艾,什麽樣的女子沒有見過,什麽時候多看誰一眼的,什麽時候對誰上心的,又是什麽時候為誰憂心的?

“欒鳳初。”他低低喃喃,“不可能……不可能的啊……”

——不可能,為伊消得人憔悴。

唐堂的心情卻和慕少艾的截然相反。

他反而一點都不生氣了,在他想起那份心情的時候,忽然一點都不生氣了。

或者說,反而有些高興的。

他竟然忽略了最為重要的一點,他怎麽會為她不肯接納另一麵的他而生氣呢?她是個死心眼兒的姑娘,一直認定了的人,忽然變成了別的樣子,若是能輕易地接受了,反倒因為曾經沒有在意過吧。

因為太在乎了,所以才不能容忍曾經離得最近的那個人,忽然變成自己所無法親近的模樣。他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竟然……自作聰明的陷入自己所設置的牢籠之中,畫地為牢,隻會將她越推越遠。

而且……那樣平凡溫暖的唐堂又有什麽不好呢?不會覺得寂寞,不會覺得冷,不會感歎人心叵測,不會陷入爾虞我詐的境地。有什麽不好?那樣的唐堂,她可以肆無忌憚的靠近,可以陪她無法無天的胡鬧,這,有什麽不好?

有何不好?

唇角漸漸揚起來,眉梢可以再溫和一些,眸光不需要這麽冷,這樣的唐堂,沒有什麽不好。

既然都決定了,無論鳳初變成什麽樣子都會留在她身邊,既然都說了,又哪裏能夠食言呢?唐堂握傘的手稍稍鬆了一些,心裏一直積壓在那裏的頑疾,好像也就這麽煙消雲散了。

是他輸了,他輸給了另一個自己,輸給了,隻屬於鳳初的自己。

他並沒有折回梨園,而是有更重要的地方去。

看來慕少艾沒有說謊話,鳳初昨天就沒有去過慕府,也就是說,可能昨天見完文浩之後鳳初就沒有回去。他有必要去見一見文浩,雖然他其實並不想見到他。很多事情並非看上去的這麽簡單,並且有些人也並非看上去的人畜無害。

驛館離這裏並不遠,唐堂又稍微加快了腳步,這些日子來,也是他疏忽了。他被陳商纏的脫不開身,也根本沒有時間去關心鳳初,所以鳳初被人擄走,他也不能說是沒有責任的。

如果他在的話……他在的話,至少可以陪她一起被擄。

哪怕隻是這樣想著,心裏也會變得滿漲,唐堂停下腳步,眼前已經是驛站了。

此時夜已經深了,雨開始下得大起來,原先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現在雨滴落在傘麵瓦礫上已經有了聲音,他信步上前,敲開了緊閉的大門。

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來應門的,這裏多住來參加殿試的考生,鮮少有外人來,老者盯著唐堂看了一陣,“這位小相公,可是來參加殿試的?可有帶文書?”

唐堂抿唇笑了笑,他才不想參加什麽殿試,“我隻是來找個人的,大伯。”

老人家眉頭微微皺了皺,“可是已經很晚了啊,小相公是不是明天再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老伯可有告訴我欒文浩是住在哪一間麽?我問完了就走,真的很重要。”他說的懇切,神色之間完全沒有冷意。

老伯聽完點了點頭,將他讓了進去,“欒小相公就在裏麵過道過去第三間房。”

唐堂對他笑了笑,錯開老伯走了進去,走廊很黑,透著一股濃濃的潮氣。他抬起手來敲了敲門,很快傳來一串腳步聲,門開了,站在那裏的果然是文浩,文浩倒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你……”

“我什麽?”唐堂錯開他走進去,屋裏點著一盞燈,桌邊還隔著一本翻開的書卷,一眼就瞧得出來,這人看書看得多用心。

“沒什麽,隻是沒有想到你會來。”雖然說從小長到大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文浩就是沒有辦法想鳳初一樣與唐堂相處,他總覺得唐堂這個人太難以琢磨。

“我以為你知道我會來。”唐堂聲音稍斂,信手執起他半扣在桌上的書卷,“沒想到你還在關心你的書卷。”

文浩眉心微皺,眼神沉了幾分,“下個月二十三就是殿試,我自然要抓緊時間看書。”

“重要麽?”唐堂微微偏過頭來,燈火映著他漆黑的眼,徐徐望向文浩,“還是說,你鳳初更重要一些?”

“鳳初怎麽了?”文浩聲音裏的從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分關切。

唐堂笑了笑,“前天你在街上遇到鳳初之後,鳳初就沒有回去過。”

文浩渾身一顫,麵上一白,“你是說,鳳初不見了?”

“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唐堂放下手中握著的書卷,“你昨天沒有找到鳳初,難道就不替她擔心?”

“我……”文浩欲言又止,他想反駁,事實上唐堂的話讓他有些惱怒,可最終發現他無法反駁,唐堂並沒有說錯什麽。他之前是有覺得不對勁,但並沒有多想。

“算了,你告訴我,你和鳳初分開的時候,是在哪裏?”唐堂打算他的欲言又止,直接朝他走來,文浩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我和你一起去吧。”

唐堂沒有作聲,隻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繼而抬步朝外走。

文浩信手拿起擱在傘架上的傘,跟著唐堂出去了,看門的老伯已經去睡覺去了,外麵雨下得更大了些,砸在傘麵兒上啪嗒啪嗒地響。

一路上,誰都沒有開口,也不知道是無話可說還是不知從何說起。最終文浩在那天和鳳初分別的地方停下腳步來,唐堂注意看了看,那個地方不是什麽特別的地方,很尋常的一個長安街巷,簡直尋常的不能再尋常了。

“你確定是這裏?”唐堂緩緩問,“沒有記錯?”

文浩眉心微皺,“怎麽可能記錯呢?那天就是在這裏我和鳳初分開的,後來我去梨園找她,就沒有找著了。”

唐堂沉吟片刻,硬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照理說鳳初不可能和誰結仇,雖然之前她玉佩被人偷走,但已經知道是陳商那些人做的,是衝著他來。現在他確定陳商是不會對鳳初出手的,既然不是因為他,那到底為什麽鳳初會不見了呢?

“你先回去吧,不要誤了你的殿試,鳳初會不高興的。”唐堂忽然道,“找鳳初這件事情,就交給我了。”

“可是……”文浩急急開口,然而才開口就被唐堂打斷,“難道你不想金榜題名麽?”

文浩就靜下了心來,隻聽唐堂又道,“鳳初我會找到的,而你文浩,你千裏迢迢地來參加殿試,夜深依舊挑燈夜讀,甚至妹妹都不見了你都不曾想要再去找一找,不就是想要金榜題名麽?”

文浩默不作聲,眼神頗為深沉,唐堂說的這些話,字字句句都是對的,他來中舉人來長安參加殿試,就一定要金榜題名——因為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要做到那件事情,就必須考取功名。

所以那時候去梨園找不見鳳初他其實也是有過擔心的,若是放在之前還在小塘村的時候,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去找她。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你保證找到她麽?”文浩低低道,“保證毫發無損地找到她。”

唐堂低笑一聲,“要相信,我比你更不希望她受傷。”

“你。”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文浩訝然望著他,“該不會……”

“不要想太多。”唐堂勾了勾唇角,“回去吧。”

文浩又望了他一陣,終於轉身,撐著傘漸漸走遠。

雨嘩嘩下的越發急了,唐堂眼神沉了沉,轉身正要朝前走,驟然一道淩厲的金風從麵前刺過,釘一下刻進邊上的牆上去,因為力道太大,幾乎要陷進牆裏麵去。

唐堂走近,這才發現那是一隻發簪,他認得,這簪子正是鳳初的,簪子陷進牆內三寸,餘下三寸在外麵,簪子上垂著的瓔珞顫巍巍的抖動。簪子上綁著一塊絹帛,唐堂冷哼一聲將簪子從牆上拔下來,握在手中走到一戶人家的屋簷下,羊角燈的光將雨絲練成了細密的針,交錯如麻。

唐堂騰出一隻手來,慢慢打開了絹帛,就著昏暗的燈光瞧見了上麵的字——

十裏街,唐家別院,今晚。

一整塊上好的絹帛上,隻有這九個字。

唐堂麵上罩上一層薄薄的怒意,顯然唐家別院這四個字徹底激怒了他。他猛然將絹帛捏在掌心裏,眼睛眯起來,眼底盡是危險的光。他們真是好大的膽子!

他們知道他有多討厭唐家別院,多不想靠近,可是他更討厭被人威脅,更糟糕的是他還不得不去!鳳初在他們手上,她別無選擇。

唐堂將簪子攏進袖子裏去,那絹帛被他直接丟在了地上,絹帛上的自己被水泡著,染黑了一片雨夜。

唐家別院,不在朱子巷裏,卻奢華不輸朱子巷,盡管隻是一個小小的別院而已。

他唐堂,幼年的時候確實就是在這長安街長大的,那時候他娘還不是小塘村一個勤勤懇懇的婦道人家,吃穿用度都不需要費心,到了吃飯的時候,自然有人捧著山珍海味伺候著。穿的是最奢華的衣衫,從早起到睡覺都是有人小心地陪著,怕是就算是宮裏的娘娘,有的也及不上他娘半分吧。

拜極好的記憶所賜,唐堂到現在都能準確的想起關於唐家別院的一草一木來。

沒有錯,他娘陸婉君,曾經就是這唐家別院的女主人,冷麵商人唐嘯天的原配夫人。

這天下,又幾人沒有聽說過唐記的,玄宗皇帝那會兒,甚至親自賜下天下第一商的牌匾,那牌匾始終懸掛在揚州祖宅的正堂之上。

唐嘯天正是這唐記的掌舵人,為人果斷利落,做事毫不留情,冷麵商人的稱號由此而來。

照理說,嫁給這樣的一個夫君,是天下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然而唐堂從記事以來就從未看見他娘笑過,穿著最奢華的衣服,戴著最昂貴的首飾,吃著天下最好的東西,可是他從沒有見他娘真心笑過一次。

等到他四歲那年,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坐擁天下人美人妒羨的唐家長夫人之位的陸婉君,為什麽不肯笑了。因為他爹唐嘯天,就當著他的麵,親手掐死了自己才剛剛出世三個月的女兒。

是的,他沒有記錯的,甚至他記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為太寂寞了,整個別院裏沒有人敢和他說話,沒有人敢讓他不悅,更沒有人陪他玩鬧,所有人都知道,唐堂是大夫人的長子,將來必然會成為唐記的當家人。

這樣一個一出生就含著一枚金湯匙的小少爺,誰又敢和他說話呢?但他曾經聽下人們無意說起過,他出生的第二年,他娘曾經有過身孕,隻可惜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了。自那以後,就沒有人看到大夫人笑過。

後來他四歲的時候,娘終於替他生下一個妹妹來,他多麽的高興,在看著那樣小的小女娃的時候,笨拙的不知道手該往哪裏放。

也是從妹妹出生,他才再一次從娘臉上看到笑容的,他平日昨晚所有功課,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守著搖籃看著自己的妹妹,娘就坐在身邊,那麽那麽慈愛,伸手摸摸他柔軟的發,同他說,“堂堂,將來一定要保護自己的妹妹,一定要當一個最好的兄長,不要讓她被欺負。”

他就看著妹妹紅撲撲粉嫩嫩的笑臉,心裏溫柔的一塌糊塗,這個小小的家夥,身上流著和他一樣的血,是他在這個世上,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可是當唐嘯天看到這個女兒的時候,臉上並沒有一絲高興的神色,反而勃然大怒的發火,最終狠狠推開攔著他的陸婉君,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兒。

那麽小那麽小的孩子,甚至連名字都還沒有來得及起,他和娘多少次守著搖籃盼著爹從揚州回來,回來給她起個名字,可是他們等到了什麽呢?唐堂不明白啊,他用力的抓住唐嘯天的手臂不讓他走,一遍一遍地問他,“為什麽?為什麽要掐死她?”

然而唐嘯天卻隻是看著他,眼神沒有丁點父親該有的慈愛,殘忍冷漠地告訴他,“唐家不需要女兒。”

——不需要女兒,所以就親手掐死自己的孩子?

唐堂呆呆站在原地,聽見他娘撕心裂肺的哭,撕心裂肺的喊,“唐嘯天你是畜生!你怎麽忍心,怎麽忍心!”

可是唐嘯天頭都沒有回的就走出去了,留下他娘趴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他站在那裏,看著躺在搖籃裏的小女娃,紅撲撲的臉蛋甚是可愛,他走過去抬起手搖了搖她的身子,可是她沒有醒來——她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唐嘯天第二天就走了,他和娘將嬰兒葬了,卻無法給她立碑,她連名字都還沒有,該怎麽立呢?便是那時候他才知道,唐家是不可以生女兒的,無論哪一房,生下女兒都活不了命。因為唐家家財,是不可以叫外姓人沾染的。

陸婉君一定是在那個時候就存了帶他離開這可怕吃人的唐家的,可是那時候她沒有這麽做,為了他忍辱在唐家繼續光鮮的當她的大夫人。可是人人隻看到她風光的一麵,誰能看到光鮮背麵,這一池汙濁的血腥?

隻可惜,他們都低估了唐家所謂的家規。

唐堂剛剛過了五歲生日,唐嘯天就將他帶走了,然後唐堂就經曆了他一生中最為黑暗的時候,不過五歲大的孩子,本該肆無忌憚的同差不多大的孩童玩鬧的。但他沒有這個福氣,他全然陌生的,被唐嘯天關在了唐家地窖裏。

地窖裏黑漆漆一片什麽都沒有,他害怕,他喊娘他想出去,可惜沒有人聽得到他的求救。沒有人給他吃飯,甚至連一滴水都不肯給,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會招來這樣的對待,連續三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五歲的唐堂,終於餓暈在黑暗的地窖之中。

是在軟軟的床榻上醒來的,睜開雙眼看到娘親擔憂的眼神,他本能地往床裏麵縮,他真的是被嚇壞了。

“唐堂不怕,娘在這裏,娘就在這裏陪著你,哪裏都不去。”唐夫人張著雙臂企圖將他抱進懷裏,可是他縮在床裏側就是不肯出來。

那之後他大病了一場,連續發燒,大夫請了一個又一個,唐嘯天有來看過他,隻不過冷冷丟下這麽一句話,“唐家沒有這麽嬌弱的男兒,你隻會丟我唐嘯天的臉!一切才剛剛開始,要是這麽一點折磨都吃不消,還不如現在就去死。唐堂,你給我記住!作為唐家長子,你必須成為最冷血的人,也必須足夠聰明,否則唐家隻會敗在你的手上。你最好恨我,恨不得殺了我,商場無親情,那種東西,我唐家不需要!”

這些話,唐堂一直很想忘記,可是偏偏怎麽都無法忘記,正如唐嘯天所說的,三天不吃不喝地關在漆黑的地窖之中,不過隻是一切苦難的開始。

他大病初愈,唐嘯天就迫不及待地將他帶到了另一個牢籠前,籠子是雙層的,裏一層外一層鐵欄,裏麵一層關著一隻老虎,並且那隻老虎顯然已經餓得雙目猩紅,見人就能撲上去撕碎了,奈何關在籠子裏出不來,煩躁的餓獸不停地用身子撞擊牢籠,裏麵那層鐵欄顯然並不牢固,像是隨時可能被老虎撞開。

他本能的想要逃走,可惜不過五歲的孩童,哪裏可能跑得掉,唐嘯天冷眼看著他被丟進籠子裏去然後落上一層大鎖,“如果出不來,就成為老虎的食物吧。”

他雙手緊緊抓著欄杆大聲哭喊,可是那層厚重的石門還是絕情的落下了。

身後是饑餓的老虎,麵前是鎖的死死的牢籠,再勇敢人都會被嚇倒,更何況還隻是個五歲的孩童?

老虎的咆哮越來越高越來越急,唐堂渾身都在冒冷汗,他必須想辦法,他不能死在這裏,他死了的話,他娘要怎麽辦呢?她已經隻有他了。

他後來是用發上的小發簪將大鎖打開的,逃命似的從石門裏逃出去,是娘嚇得無人色的臉,他撲進她懷裏,明顯感覺得到她的顫抖,小小的少年第一次的安慰人,“娘,我沒事,你看我不是出來了嘛,我這麽聰明,怎麽會出不來呢?”

雖然是強撐著堅強,雖然聲音其實都抖的不成樣子,但唐夫人還是微微勾起了唇角,“唐堂,不要成為那樣的人,我不希望你成為那樣的人……”

然而身為唐家長子,成為什麽樣的人,並不是他可以選擇的。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到,他後來又遭遇了怎樣的對待,最終冷了心滅了情,差一點點就成了唐嘯天那樣的存在。

唐堂七歲那一年,陸婉君終於無法承受這樣的折磨,依然在所有人的食物裏下了迷幻藥,帶著他連夜跑出了長安,因為太過害怕唐嘯天會追來,他們連大道都不敢走,一路輾轉到了小塘村。那時候的他們,真的誰都無法相信,從那樣的人家走出來的人,已經失去了相信別人的能力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唐堂都在想,如果那時候沒有遇見鳳初,是不是他終究會徹底成為冷漠無情的人,丟了心滅了靈魂,像唐家的每個男人一樣,隻不過是唐家斂財的工具而已。

唐堂眸光柔了柔,但現在他不是那樣的,他可以微笑,有愛人的能力,比唐嘯天要強了太多太多了。

所以他要比他強大,又何必要懼怕他呢?

腳步變得異常的堅定,唐堂終於在唐家別院前停下了腳步。

雨還在下,雖然大如瓢潑,但他有一傘晴空就足夠了。心思又堅定了幾分,唐堂抬腳向前,踏上了通向別院大門的台階。就算閉著眼睛都能知道,這台階一共是四十九層。走到台階上,漆黑的大門上,燙金對聯在黑暗之中都閃著幽光,他徑自上前,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裏麵並不黑。非但不黑還很亮。

之間常常的走廊上都綁著燈籠,白色的燈籠紙硬是將橙黃的光耀成白色,他看都沒有看裏麵奢華的陳設,隻一心朝裏走,裏麵的門盡數洞開著,一直穿過了四道門才看到了人。

一個黑衣人。

唐堂眼睛眯起來,神色非常冷傲,他是真的動怒了,雖然他不是唐嘯天,但骨子裏依舊留著殘酷的血,若是誰真的惹火了他,他也是不會輕易寬恕的。

他大步走了過去,那人正在自斟自酌的喝酒,之間燈火通明的廳堂之中擺著一張圓形的桌子,上麵擺了一些小菜,一壺酒,兩隻酒杯,顯然這人是在等他。

“公子,可叫我好等啊。”那人笑了笑,細長的眉眼透露出一股狡猾的氣息,“公子一定還不認識我,我是歐陽角,五音之一。”

唐堂自然知道五音,不但知道而且還知道得很清楚。

五音並非隻有五個人而已,而是五百個人中的五個,這五個人,每個人都有一百個手下,是唐家的護衛保鏢,每個人都中一種毒,每個年都要唐家人給解藥才能活著。這五個人,取一人為首,其餘四個人輔佐,共同保護唐家人的安全。

用一句話來說,就是唐家最忠誠的走狗而已。

“公子不坐下麽?”歐陽角有肆無恐地望了他一眼,徑自喝的痛快,“這酒是陳念的女兒紅,十八年了,我可是很費心的從酒窖裏找到的。”

唐堂心中一冷,將手中的傘擱在門邊,信步走進去,忽然笑了,“你知不知道,這酒是給誰釀的?”

歐陽角不解的看著他,“什麽給誰釀的?”

“這酒,是釀給死人喝的。”唐堂笑得很詭異,“不,本來是給活人喝,不過後來就變成死人了。”

不錯,這酒正是當年那個孩子剛剛出生,他娘差人釀造的,是希望將來她出嫁的時候,可以喝到娘親釀的女兒紅。可惜啊,酒還在,人卻不在了。

他坐下來,自顧自地倒了一杯,湊近鼻尖問了問,頓時一股濃鬱的酒香傳入鼻息,微微喝了一口,唐堂放下酒杯,雙手撐在下巴下,“我記得五音之首是陳商,讓他來見我。”

“非也非也。”歐陽角笑道,“這事沒陳商什麽事,沒有必要叫他來。”

唐堂眼光一閃,“這麽說,他不知情?”

歐陽角冷哼一聲,“他太優柔寡斷,根本不配稱為五音之首。我會讓老爺明白,誰才是最適合當五音之首的人。”

“你待如何?”唐堂不動聲色,靜靜地看著他。

“其實我還真沒想如何,不過是想請公子不要在試圖掙紮了,你該知道,老爺想做的事情,還沒有做不到的。再說了,老爺找你回來,還不是為了將這萬貫家財都給你?你又有什麽不願意的。”歐陽角上下打量他,“雖然我真的不明白,老爺做什麽要你回來。”

唐堂忽然咧唇一笑,“可惜啊,不是每個人都會讓他稱心如意的。鳳初在哪裏。”

“放心,她很好,隻是睡著了。”歐陽角笑得像隻狡猾的狐狸,“隻要你答應乖乖回去揚州,我保證欒姑娘會毫發無損地回去。

“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麽嗎?”唐堂忽然開口問道,“我最套呀別人威脅我,往往別人越威脅我就越不答應。還有,你真的不聰明,不要做出你很聰明的樣子來。”

歐陽角放肆一笑,“你以為你有的選擇?”

“我當然有的選擇,並且我還可以告訴你,我的選擇很多,卻偏偏沒有你要的那一樣。”

“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歐陽角臉上一冷,“既然你這麽說,那我就隻能徹底除掉欒鳳初再將你強行帶回去了。”

“你以為你做得到?”唐堂挑了挑眉老神在在地看著他。

明明是處於強勢優勢,可是沒有來由的,歐陽角心裏一陣畏縮,嘴上道,“我當然做得到。”

“其實我很好奇……你知道了什麽。”唐堂頓了頓,眼神很是難懂地看著他,“偷走鳳初那些首飾的人是你吧,陳商不像是會做那種事情的人。或者說,相比較而言,你倒更像是唐家的人。同門隻是向上爬得踏板,狡猾,言而無信。”

“過獎,能得到公子這樣的評論,歐陽非常榮幸,我暫且當作讚美了。”歐陽角笑了笑,“不錯,你猜的確實不錯。是我做的,不過沒想到你會釜底抽薪,竟然將我送出去的東西又給收回來了。本來有一場不錯的好戲的呢。”

“不錯的好戲?”唐堂眼神一冷,聲音都變得冷了幾分。

“你不覺得——欒姑娘的身世很精彩麽?”歐陽角笑得很詭異,“想不想知道,我都查到了些什麽呢?啊,說不定你知道的,畢竟我都查出來了,公子怎麽可能查不出來呢?”

唐堂沒有說話,隻是冷眼睨了他一眼,歐陽角自顧自說了下去,“這麽有趣的東西,你不覺得必須讓世人知道麽?欒鳳初竟然是那個人的孩子,更可笑的是欒素竟然親手將她帶大,哈哈……”

歐陽角整個人都笑趴在桌子上了,再觀唐堂,依舊是之前的那副樣子,甚至連神色都沒有變,歐陽角笑了一陣,漸漸覺得無趣,也收了笑,“不過呢,我話也說到這個份子上了,你要是跟我回去呢,一了百了,她還是可以什麽都不知道的,所以,你的選擇呢?”

“你沒有查到鳳初的爹是誰麽。”唐堂忽然問,“還是說,你沒有查到?”

歐陽角愣了愣,“知道她娘是誰不就行了,至於她爹是誰,有差麽?”

他這麽說,唐堂心裏已經有了數,他知道的並不比他更多一些。

“鳳初在哪裏。”唐堂淡淡道,“至少我要知道鳳初在哪裏。”

“不遠,就在這府裏,而且我相信,是你的話,一定可以找到的。”歐陽角神秘一笑,“公子這麽問,是打算跟我回去了麽?”

唐堂忽然笑了,“從開始到現在,你哪隻耳朵聽見我要和你回去了?”

歐陽角麵上一滯,“你什麽意思。”

回答他的,直接是一把鋒利的劍,從外麵魚躍進來的人,正是陳商。

“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不明白,你大可以好好問一問陳商。”唐堂聲音非常冷,“你最好沒有把她怎麽樣,否則,我絕不饒你。”

他說的聲音並不高,卻叫歐陽角莫名打了個冷戰,他很想去攔著他,奈何陳商的劍已經攻到了麵前,隻得收回視線來專心對付陳商的攻擊。

唐堂彎下腰來,從容的執起擱在門邊的紙傘,外麵雨還在下,這架勢怕是不到天明不會停了。唐堂想了一會兒,歐陽角說鳳初就關在這唐府之中,反正唐府隻有這麽大……哪怕每一寸都找一遍,他也會找到她的。

“鳳初。”低低喃喃,唇齒相依,唐堂的眼神亮了一些,“等著我,等著我,一定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