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雲初的腳傷好了,於是下了帖子,約齊了徐春君和薑暖到酒樓上相聚。
京城白馬街新開了一家南味館子,她們正好來嚐嚐鮮。
進了雅間,薑暖劈頭就問她:“你那網織得怎麽樣了?怎麽還不見有動靜?”
岑雲初慢了她一眼道:“你就不會像春君那樣穩穩當當的麽?這麽心急,當心生一窩女兒。”
“岑旦旦!”薑暖氣得大叫,“你專會消遣我!”
岑雲初因為生在大年初一,故而乳名叫旦旦。
隻是這個名字,隨著她年紀長大早已經無人叫了。
同理,徐春君和她是一天生的,乳名叫做元元。
薑暖之所以知道岑雲初的乳名,就是她們在一起閑話的時候說起來的。
“阿暖,坐下喝口茶。”徐春君笑著把薑暖拉著坐了下來,“這事的確急不得。”
“你們沒聽說嗎?曾家馬上就要下聘了。”薑暖說什麽也不肯坐,急得直跺腳,“真要是這門親事成了,想要揭穿她的真麵目就更難了。她這樣一個蛇蠍心腸的人,一旦得了勢,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呢!”
“你也知道這樣的人不能讓她翻身,”徐春君語氣和緩,但神情篤定,“對付這樣的人必須要穩要狠,否則就如同傷虎一爪,不得要領。”
“知我者,春君也!”岑雲初神色舒展,自從她說要織網起,臉上時常掛著令人著迷的笑,“我難得害人一回,自然要做得漂亮。”
薑暖急得磨牙,卻也無可奈何。
稍後酒菜都端了上來,岑雲初看了看日影,向二人說道:“今日請你們來,除了陪我喝酒外還有一件要緊事。”
“哎呦,你快說吧!”薑暖就是急,“我這幾天都吃不好睡不好的,對著我家太太和薑晴總覺得別扭,生怕她們看出什麽來。”
雖然孟喬害人,薑晴母女並未參與,並且也不知情,可薑暖心裏有事,總是不舒服。
她是個不會撒謊的直性子,往往有什麽情緒,就直接表現在臉上了。
“我要請你們見個人。”岑雲初道。
“見誰?”薑暖問,“怎麽還沒來麽?”
“在那裏呢。”岑雲初下頜微抬,“看看就行了,不要打招呼,以後見了也要裝作不認識。”
徐春君和薑暖順著她示意的方向朝窗外看去,隻見街對麵的柳蔭下,一個青衣少年騎在馬背上,恰好也抬頭望過來。
薑暖隻覺得自己的心猛地被一隻手死死攥住,頓時就不跳了。
這感覺不是動心,隻是單純的驚豔。九分像當初第一次見岑雲初,剩下的一分則是男女天生差別帶來的距離。
徐春君也覺得這少年真是美得無儔,她也算識得幾個美男子,比如陳思問。
可陳思問是那種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隻讓人覺得禮貌文雅。
而這個少年,卻如出鞘的寶劍,鋒利狷狂。又如難馴的野馬,驕縱恣肆。
是那種收攬不住、難以接近,卻又舍不得移開眼睛的美。
雙方對視不過片刻,那少年就抬手戴上了鬥笠,縱馬去了。
“我的天,你從哪兒淘換到這麽個妖精?”薑暖拍著胸脯坐下來問岑雲初。
“先別管他是誰,你們隻說這人可好看麽?”岑雲初笑問。
“有些過於好看了。”徐春君如實答道。
“就要好看才成,否則怎麽能網住大魚呢?”岑雲初飛了個眼風,美而不媚,嬌而不妖。
“啊?!”薑暖恍然大悟道,“你竟然要對孟喬使美男計?!”
“悄聲!”岑雲初捂她的嘴,“不知隔牆有耳麽?”
薑暖察覺到自己失態,忙壓低了聲音:“這也太下作了。”
“什麽叫下作?”岑雲初反問她,“你給我說說這美男計該怎麽使?”
“那還用問,”薑暖道,“你必然是讓方才那妖精去勾引孟喬,然後設計捉奸,如此孟喬的名聲便毀了。到時候曾家自然會休了她,別人也不會再要她了。唉!總之背上了那樣的汙名,她必然是不能翻身了。”
岑雲初和徐春君相視而笑,笑裏都別有深意。
薑暖便忍不住道:“你們笑什麽?我說的不對麽?別以為隻有你們兩個是聰明人,我的腦子有時候也蠻靈光的。”
徐春君和岑雲初又笑,徐春君逗她:“那你看這計策如何?”
薑暖認真想了想道:“這計策雖然管用,可未免有些歹毒了。”
岑雲初也問她:“依著你的見識,他們第一次見麵該如何設計呢?”
“那也沒什麽難,不過假裝偶遇就是了。”薑暖咂咂嘴道,“或是在孟喬去廟裏上香的時候,或是趁她逛街的時候。要麽假裝撿了她的東西歸還,要麽就是誤撞她一下賠罪……”
“這些都是你聽話本子聽來的吧?”岑雲初笑著打斷她,“成日聽這樣的東西,也不害臊。”
薑暖不禁臉紅了,氣鼓鼓道:“我不過是聽墜子講了幾個,有什麽好害臊的。再說了,你都這麽設計了,還好意思說我呢。”
“誰說我要對孟喬使美男計了?”岑雲初笑著反問她。
“你……哎?”薑暖瞪大了眼睛道,“你不用美男計,給我們看那個妖精做什麽?”
“還說呢,自始至終都是你一個人自說自話,”岑雲初羞她,“我看是你被美男迷了心竅,所以就想著我會用美男計對付孟喬。”
“這麽說你不打算用美男計了?”薑暖問她,“那你要做什麽?”
“未成之事不宜多言,”岑雲初飲盡一杯酒道,“我隻能告訴你,我這法子也是偷春君的。”
“你是說你跟徐姐姐學的?”薑暖又開始撓心撓肝地好奇了,“徐姐姐是女諸葛,她的妙計可多了,你說的到底是哪一個?”
岑雲初卻打住話頭不肯說了,隻說,“你且喝酒吃菜吧!這菜都要涼了。”
“徐姐姐……”薑暖見岑雲初不肯說,便轉身去央告徐春君,“你告訴我吧!”
“雲初說得對,未成之事不宜多言,我也不知到底怎麽辦,咱們姑且靜候消息吧!”
番外 雲(一)
[鄭重聲明]這組番外絕不是為了湊字數,也絕不是沒稿了拿來充數的。而是因為它關係著前後情節,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並且有很多很重要的伏筆,不做交代不行。
如果不在這個時候放出來,讀者對於整個事件的理解會不全麵,也會影響後續的幾個**情節。
四月初一,京城紫陽街永安侯府前車馬盈門。
今日是他家太夫人的壽辰,親故都來拜壽。
老侯爺岑安鞏已經薨了十幾年,隻剩太夫人盧氏健在。
老侯爺四個兒子:岑周、岑同、岑冉、岑岡。
岑周是庶長子,因此爵位便由二爺岑同襲了。
隻是這位岑二爺天生的落拓不羈,不喜為浮名牽絆。襲爵不過幾年就上表將爵位讓給了三爺岑岡,自己隻留個散騎侍郎的虛職,帶著獨生女兒四處遊曆,一年當中也沒有多少日子留在京城。
因為太夫人生辰,故而提前數日回來。
今年的壽宴比往年更熱鬧一些,因為四爺從柏州調任回了京城。
柏州距京城兩千多裏,往年太夫人過壽,四爺都是派人送壽禮來京,今年一家都回來了,自然格外喜慶。
好容易壽宴結束,送走了客人們,岑家人也個個神疲力乏,都回各自的屋裏休息了。
到了晚飯時候,老太太房中的丫頭過來請二爺。
“老太太說了,請二老爺過去用晚飯。”丫鬟說。
“可請了小姐?”岑同隻有一個女兒,且愛如珍寶,事無巨細都要過問。
“老太太說單請二爺過去,有事商量。”丫鬟是得了吩咐的,不叫小姐過去。
岑同一聽便知母親有話要同自己說,且是要避著女兒的。
他在心裏歎息一聲,站起身出門去。
雖然已經將近四旬年紀,但岑二爺身姿挺拔,氣度超逸,毫無疲老之態。
太夫人盧氏今天過六十二歲壽辰,身上穿著一件佛青色滿繡流雲蝙蝠的實地紗裙襖,頭上戴著棠梨褐嵌珍珠抹額。
坐在壽山石官帽椅上眉尾低垂,麵相隱隱透出幾分嚴厲。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正跪在腳踏邊給她捶腿。
岑同進來向母親請安:“老太太今日見了許多客人,想必有些乏了。兒子帶回來的茯苓粉最是溫和補養的,可叫她們拿羊乳衝上些,早晚吃一盅。”
“你的孝心我知道,隻是到了這個年紀,每日裏便是什麽不做,身上也常是酸痛的。”盧氏說著自己抬手捶了捶肩膀,一旁的大丫鬟連忙過來替她捶著。
“不知母親叫兒子來,有什麽話要吩咐?”岑同問。
“你這次回京便不走了吧?”盧氏看著兒子的臉問。
她的前兩個孩子夭折,岑同是她的第三個孩子,也是侯府的嫡長子。
盧太夫人對這個兒子是寄予了厚望的,隻可惜世人都逃不過事與願違這四個字。
“天門山風景獨絕,雲初還一直沒去過……”岑雲初便是岑同的獨生女兒。
“一個女孩子家家,天南海北的跑什麽?”盧氏打斷了兒子的話:“何況她今年已經十六歲了,你難道就不該操心操心她的終身大事麽?”
“兒子想著再遲兩年……”岑同陪著笑說。
“我如今年紀大了,很多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盧氏輕嗽了一聲,旁邊的下人便立刻退了出去:“可雲丫頭這事不能再耽擱了,十五六歲議親,光換名帖來來回回就要半年多,留一年準備嫁妝,十七八歲也該出閣了。”
“母親說的是,”太夫人說要和他一起用飯,可岑同自從進門一口茶都沒喝,更別提吃飯了:“這件事須得先問問雲初的意思”
此時盧太夫人臉上的不悅已經遮掩不住了,說道:“自古以來,男婚女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讓她自己拿主意的?!你把這丫頭慣得也忒不像個樣子!”
不要說在京城,就是古往今來的這些閨秀們,也找不出一個像岑雲初一般的。
閨閣女子講究的是貞靜溫雅,以針指女紅為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偏偏岑雲初三歲啟蒙,五歲成詩,七歲屬文。且五歲起便隨父親四處遊曆,針指未做過半件,卻是讀了萬卷書,行了萬裏路。
因此,在一眾侯門千金中實屬異類。
“我們岑家這輩隻她一個女兒,又到了這個年紀,除了你這個當爹的不著急,誰不著急?”盧氏手裏的拐杖敲著地:“過了正當年紀,可還能嫁得出去嗎?就算嫁出去還能找到好人家嗎?!”
“兒子沒說不成親,隻是說要先聽聽她的意思。”岑同還是沒鬆口。
“你是誠心要把我氣死?!”盧氏再也忍不住了,聲音猛的提高:“我知道這麽多年,你心裏一直恨我!爵位不要了,甚至不願留在我跟前!”
“母親言重了,兒子絕沒有怪您。”岑同說著跪下來:“這大喜的日子,您千萬保重!”
盧氏一邊捶著胸口一邊哭道:“你當我真的老糊塗了嗎?我隻是裝糊塗而已!外人都說你是因為天性散淡才不願意做官,實則我知道,自從你同那個女人和離,你便心灰意懶再無宦意。這麽多年,你守著個孩子,連個弦也不續。你哥嫂弟弟勸你多少回,你都不肯回頭。她有什麽好?!她不過是個離經叛道的女人罷了!”
岑同的原配代明枝是當年京中有名的才女,更兼風姿卓絕。
兩家也算門當戶對,初成親時,當真是琴瑟和諧,一對璧人。
隻是漸漸的,代明枝因為性情孤僻,不為公婆所喜。
再加上她自從生育岑雲初後便再難生育,在岑家的日子著實不好過。
她終究是個有風骨的,不肯瓦全苟活,自己提出了和離。
起初岑同是無論如何也不答應的,哪怕父母不喜,哪怕不能生育,他都不在乎。
可終究不忍心代明枝日漸憔悴,心事重重。
他能給予的一方樂土太過逼仄,如同把一隻飛鳥的羽翼裁去,關進狹小的籠子裏。
更何況父母以死相逼,他隻好與代明枝和離。
此後不久,代明枝便嫁給了如今的川南節度使柯玉堂。
老侯爺去世後,岑同襲爵,但服喪期滿便將爵位讓了,帶著女兒離京,四處遊山玩水,以排遣幽情。
“我行將入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盧氏的情緒平靜了些,語氣哀戚:“便是我有些不是,你看在我生了你……”
“母親如此讓兒子無立身之地,”岑同上前扶住盧氏,聲音也哽咽了:“是兒子不孝,兒子該死。”
“我的兒!娘知道你是個最孝順的,聽娘一句勸吧!女子無才便是德,雲初也該收收心了。”
番外 雲(二)
盧太夫人見兒子鬆了口,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拿帕子擦了擦眼淚,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道:“雲初這丫頭,模樣才情都是一等一的。隻是這些年常不在京,與各家往來稀疏,這便是咱們吃虧的地方了。”
“母親考慮得極是。”岑同點頭,說實在話,提到這些家務事,他還真是摸不上頭緒去。
老太太的性情嚴厲了些,可為兒女的這片心確是沒有半絲摻假。
之所以不待見代明枝,主要是覺得她不是常人眼中的賢妻良母,對兒子的仕途毫無助益。
且因為她,兒子整日留戀閨房,全無建功立業之心,這實在要不得。
天底下沒有幾個母親願意自己寄予了厚望的兒子隻貪戀妻子,將振興門楣拋諸腦後。
盧太夫人年紀越來越大,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岑同和岑雲初這個唯一的孫女。
“這些年我物色著,著實有那麽三兩家的孩子不錯,”盧太夫人道:“可咱家小輩兒隻她一個女兒,自然是金尊玉貴,萬萬馬虎不得的。”
盧太夫人雖然不喜歡岑雲初的生母,可對這個孫女卻並不掉以輕心,雖然不似一般祖孫親近,但要緊的地方一點也不含糊。
“那依著母親的意思,咱們該如何做呢?”岑同問。
“這件事我也考慮好久了,平白的托人去探口風,倒叫人覺得咱們心急,上趕著不是買賣。”盧太夫人道:“今日我過壽,來的人自然也都看到雲丫頭了,有幾個人問她的年庚,隻可惜這幾家我都沒看中。不過就算這樣,我們岑家小姐的品貌也必然傳揚出去了。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不知母親說的東風究竟是什麽?”岑同繼續問道。
“這幾年京中來了個奇人,名叫左正青。如今是京城裏頭最有名的相士,人都說他是許負、管輅再世,王公貴族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凡是有些頭臉人家的姑娘,擇親之前都要到他那裏看個相。”盧太夫人道:“得他一句稱讚,必然是要高嫁的。就比如去年周家的姑娘,他爹不過是個五品官,那丫頭也未見有什麽出挑的地方,不過就是皮肉還白淨些。左先生便說她有旺夫相,果然今年初與戶部員外郎家的三兒子結了親。”
“母親的意思是叫雲初也去左先生那裏看相?”岑同有些遲疑:“這丫頭是從來也不信這些的。”
“就說你太慣著她!去看個相而已,信與不信,有什麽打緊?不過是得個好彩頭,有人信不就得了。”盧太夫人的言下之意是拿這個做敲門磚,給自己的孫女增些光彩。
好讓有意的人家快快來求親,也算是個計策。
“我可跟你說,回頭你跟那丫頭好好地說說。叫她務必過去,不可牛心左性,耽誤了自己的大好姻緣。”盧太夫人是真著急,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孫女步了她生母的後塵:“既做了爹娘,總要好好地為兒女打算吧?她又不能不嫁人,為什麽不趁著好時候放出眼光來擇一門如意親事呢?”
“母親說的對,兒子一會兒就去同她說。”岑同知道,在這個世上,女子最後的歸宿就是嫁人。
哪怕他再疼愛女兒,也不可能讓她在娘家待一輩子。
“你放心,我也不是個沒記性的。雲丫頭的親事,雖然是我幫她張羅。可最後嫁誰,還是她自己說了算。”盧太夫人又給兒子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多謝母親成全。”岑同看著頭發已然全白的母親,心頭萬分難過。
這麽多年,他四處浪跡,並沒有好好地盡過孝。
他說不怨母親,其實隻是不敢怨,因為覺得那樣太不孝。
可實際上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哪一點是孝子行徑呢?
“也不必急在今天。那左先生逢五逢十才給人看相,平日裏是看不到的,還要提前送名帖排著,”盧太夫人知道兒子心裏在想什麽,不想讓他繼續難過下去:“該掌燈了,叫他們把晚飯端上來吧!”
岑同陪著母親吃了晚飯,出來時,天幕上已然有幾顆星子在閃爍。
暮春初夏,晚風熏熏然,再加上又是飯後,岑同便想著散一散步。
轉過正房,走過穿堂,剛到後院就聽見有女眷在那邊說笑,岑同不由得站住了腳要回避。
但隨後細一聽,正是自己的女兒和貼身丫鬟。
其中一個丫鬟眼尖,老遠的就見到了岑同,說道:“是咱們老爺。”
“父親已然在祖母那裏用過飯了嗎?”岑雲初走過來向父親見禮。
他們父女之間和尋常人家不大一樣,岑同是個慈父,更何況與妻子和離,岑雲初是他自幼帶到大的,既當爹又當娘。
所以不同於一般女兒對父親既敬且畏的態度,岑雲初和她父親更多了幾分親近。
“吃過了,你呢?”岑同見昏冥夜色也掩蓋不住女兒出眾的身姿麵容,心裏頭不禁又是驕傲又是擔心。
岑雲初有六分像她母親,但容貌更美,才情更高。
作為父親,岑同總是擔憂她遇不到真正相配的良人,以致鬱鬱難伸,苦了自己。
可這些擔憂,他隻能藏在心裏,半分也不曾表現出來。
“在三嬸嬸那邊吃的,四嬸嬸也在,”岑雲初道:“還有幾個嫂嫂陪著,桌上有盤糟鵝掌,滋味實在妙,女兒吃的多了些,就出來散散。”
“聽說你四叔他們帶回幾個廚子來,其中一個慣做糟鹵風味,想必這就是了。”岑同笑著說:“你沒喝酒吧?”
“哪能呢,桌上都是長輩。”岑雲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過說回來,那鵝掌不配著酒吃,實在有些糟蹋東西。”
岑雲初雖是個女子,卻是個好酒的。當然了,這點嗜好隻有她爹和幾個近身服侍的人才知道。
“既然你這麽喜歡,改日在自己房裏吃的時候可喝上幾杯。”岑同實在溺愛女兒,又覺得這樣無傷大雅,所以總是縱著她。
“要十年出頭的竹葉青才好,”岑雲初嘻嘻笑道:“鵝雛次之。”
番外 雲(三)
翌日早飯後,女眷們都到太夫人房裏陪坐閑話。
“雲丫頭自打回來整日悶在屋子裏讀書,也該到各親戚家走動走動,”盧太夫人道:“你們年輕女孩子總得結交幾個閨閣好友才是。”
“祖母說的是。”岑雲初站起身答應著。
“也不怪她,”三太太王氏一邊拉岑雲初坐下一邊笑著說:“咱們家老輩兒便沒有姑奶奶,他們這輩兒又隻她一個女兒。”
岑雲初共有九個堂兄弟,一個姊妹也無。
她外祖家經年不在京中,何況兩家本就交惡,也就談不上和那邊的親戚走動。
府裏雖有女眷,但都是伯母嬸娘再就是嫂子們,年紀本就差著,且女子嫁人和未嫁人的自來就隔了堵牆,也沒太多話可說。
所以她回到家裏,多數時候都在房裏讀書。
“老太太若是放心的話,明日我可帶雲妹妹去我娘家走走,”三房長子岑少翷的夫人莫氏笑著起身說道:“過兩日是我娘家妹子生日,因是及笄,所以家裏準備給她過一過。不敢驚動長輩們,隻請了些跟她年紀相若的小姐們,我那妹子早就讓我邀雲初妹妹過去呢!”
莫氏生得纖巧明秀,在長輩麵前一向禮數周全,很得盧太夫人的喜歡。
聽她如此說,太夫人點頭道:“如此甚好,說起來玉珍也十五歲了,記得替我給她捎份禮過去。”
“叫老太太破費了,我替玉珍謝謝老太太。”莫氏福了一福。
“都是自家孩子,有什麽謝的?”盧太夫人擺手道:“如今雲丫頭在家,讓她常過來玩兒。”
岑雲初自然是認得莫玉珍的,隻是從未深交過。
她這人性子冷清,不喜歡主動招攬人。
如此又過了兩天,四月初五這一日,岑雲初跟著嫂子莫氏去武亭侯府做客。
果然就如莫氏所說,來的都是十幾歲的女孩子們,岑雲初有大半都不認得。
莫氏一手拉著岑雲初一手拉著自己的妹妹,再三說道:“玉珍,雲妹妹是咱家貴客,你可莫要怠慢了。”
“放心吧,大姐姐!”莫玉珍牽過岑雲初的手說道:“雲姐姐,咱們到那邊吃茶賞花去。”
此時的天氣正適合在花園裏設宴,莫家的後花園頗大,栽種的花草也多。
早早在樹蔭下鋪上錦裀,點心水果色色齊全。
女孩子們三五成群,或站或坐,很是熱鬧。
莫玉珍和岑雲初一過來,眾人立時變得安靜了。
今日的岑雲初穿著一件素麵縹碧色短襦,下配紫薄汗百褶裙,頭上一樣不多裝飾,鴉青發髻上插了一對小小的嵌寶玉簪。
這樣的穿衣打扮,不但不寒酸,反而透著別樣的貴氣。
在場的一眾人,哪個不是花團錦簇珠圍翠繞?可偏偏同她一比,倒顯得俗氣了。
莫玉珍性子大方,向眾人引薦道:“這位是永安侯府的千金雲初小姐,人家不常在京中,故而是大大的稀客。”
“珍妹妹說笑了,我哪裏是稀客。”岑雲初展顏一笑,她的牙齒潔白整齊又細密,果然美人哪裏都美。
不過岑雲初隻是朝眾人略微點了點頭,就算是見過禮了。
她不耐俗務,所以也沒主動和誰搭言。
不過這已經讓許多人看不慣了,覺得她高傲無禮,蔑視他人。
在場的到底都是年輕女孩子,很快又說說笑笑起來。
史家的六小姐個子不大嗓門卻高,向眾人說道:“依著我說,大夥兒該敘一敘年庚,免得姐姐妹妹亂叫一通。”
她們的年紀都差不多,均是十三歲往上,十八歲往下。關係近的,知道長幼,稍遠些的便分不清了。
“這話說的有理,就以玉珍為界,比她年長的先說,比她年紀小的後說。”於將軍家的四小姐拍手道。
岑雲初比莫玉珍大幾個月,輪到她的時候,莫玉珍就替她說了:“雲初姐姐比我大一歲,大年初一生的。”
眾人都道:“好大生日!”
“我早知道!”薛珊珊小聲跟旁邊的女伴說道:“她那個改嫁的娘給她取的乳名是旦旦,就是因為她生在元日。”
薛珊珊是景平伯家的小姐,且是他家夫人老蚌生珠的小女兒,性情難免嬌縱,且最喜歡搜羅打聽別家的秘聞。
岑雲初本不朝著這邊,但似乎有感應似的,忽然就轉過頭來,朝薛珊珊看了一眼。
薛珊珊立刻噤聲,她身旁的女伴也不免瑟縮了一下道:“糟糕,別不是被她聽見了吧?”
見岑雲初很快又轉過臉去和莫玉珍說話去了,薛珊珊哼了一聲道:“她又不是順風耳,哪裏就聽見了。她娘一女侍二夫,她裝什麽清高!”
可話音沒落,岑雲初又轉過臉來,她微微抬起下頜,柔美修長的脖頸如驕傲的天鵝,臉上的神情三分質問七分不屑,她分明聽得見!
“我們和她隔著三四丈遠,聲音又低,她居然也能聽得見!”薛珊珊咬著牙說。
這樣說話既符合她現在的心情,又能盡量讓嘴不動。
一旁的莫玉珍察覺到了異樣,她雖然聽不見薛珊珊說了什麽,但看岑雲初的情形便也猜出幾分,作為主人當然不能讓客人起了衝突,於是她攬住岑雲初的肩膀笑道:“雲姐姐,你今日來,我可真高興。你有什麽喜歡的菜式,我叫他們趕緊備著。”
“我並沒什麽忌口,況且今天來這兒就是想嚐嚐新鮮的,那才有趣。”岑雲初笑著說。
她們兩個說話的功夫,一個給各處上水果點心的小丫鬟不小心碰翻了茶杯,茶水灑在了信勇公府小姐崔明珠的裙子上。
透花紗的裙裾頓時洇濕一大片。
崔小姐當即便惱了,不待自己身邊的丫鬟怎樣,親自一巴掌打過去,喝罵道:“下作東西!眼睛長在後腦上了嗎?!”
那小丫頭連忙認錯,莫玉珍也急忙走過去。
“妖妖喬喬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貨,”崔明珠指著那小丫頭,恨不得要吃了她:“不知哪裏跑出來的撞屍遊魂!腆著臉到人前來顯擺,沒的叫人惡心!看你就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下三濫!你那爪子可拿得動針線?!要是我家下人早打下你的下半截兒來!”
不同於薛珊珊的背後議論,崔明珠最是個蠻橫的,一向喜歡刁難人,從見到岑雲初的第一眼起就特別討厭她!
有如此想法的自然不止她一個,隻因被人壓一頭的感覺實在不好受,饒是岑雲初什麽都沒做,就已經樹敵若幹了。
番外 雲(四)
眾人如何聽不出崔明珠的意思,她哪裏是在罵那個小丫頭?分明就是針對岑雲初。
莫玉珍大窘,可她又能怎樣?隻好上前向崔明珠賠不是,又訓斥自家丫頭。
那小丫頭惶恐無助,隻會跪在那裏磕頭賠罪。
岑雲初上前拉起她道:“起來吧!換個人上來服侍就好。”
崔明珠見她如此更是火起,上前質問道:“你充什麽好人?!哪裏輪得到你瞎管閑事?!”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從旁看著於心不忍。”岑雲初的傲氣並不是表麵上的,而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清冷疏離。
她站在那裏,眉眼間毫無懼色。
“那又怎麽樣?”崔明珠反問:“她不過是個下人,更何況做錯了事,理應挨打挨罵。別的不說,我這條裙子就是賣了她也還不夠賠!”
“崔姐姐息怒,是我家的丫頭不懂事。我那兒有幾套新做得的衣裳,一次也沒上過身,這就帶你去換一換。”莫玉珍陪著小心道:“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自然不會同個下人一般見識,隻是有些人既然充好人硬出頭,我就不好幹休了。”崔明珠今天肯來,就是和莫玉珍的關係還說得過去,隻是不忿岑雲初罷了。
“你待怎樣?”岑雲初一挑黛眉,還是那副來者不拒的模樣。
“你不是才女麽?便當著我們的麵來個七步成詩,”崔明珠刁難道:“為了防止你搬出寫過的詩來搪塞,我要你作的這首詩裏必須嵌有玉珍的名字。你作得出便罷,若做不出,就叫人牙子來把這丫頭賣了。”
“這樣的詩莫說是一首,便是十首我也做得出。隻是我憑什麽要聽你的?”岑雲初微微冷笑著說道:“這丫頭弄濕了你的裙子,你打了她一巴掌,又當眾責罵。珍妹妹已然說了要賠給你裙子,這算是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如今還想當眾戲耍我,莫說你隻是個公府小姐,便是公主、郡主在這裏也不會如此折辱人。上有朝廷律令,下有公道人心。你當真都敢枉顧嗎?”
公府確實比侯府爵位高一級,但並不意味著公府的千金就能毫不講理。
拿今天這件事來說,崔明珠的做法的確過分了,傳揚出去也不光彩。
“你——”崔明珠差點沒噎死:“真是無禮!”
“的確無禮!”薛珊珊急忙跟著附和一句。
“崔小姐的禮不知是哪家的禮?”岑雲初才懶得慣著她們:“我從未自稱是才女,這名頭是你們安在我身上的。”
“叫你才女還不好嗎?真是好賴不識!”薛珊珊撇了撇嘴。
“若這裏有幾個人說你是烈女,你還真當眾自刎不成?”岑雲初反唇相譏:“先給人冠上個名頭,再脅迫著人就範,很光彩嗎?”
崔明珠和薛姍姍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她們的確就是打的這個主意。之所以敢這麽做,是因為這是她們平常就用慣了的伎倆,從來也沒人當著麵把那層窗戶紙捅開。
莫玉珍快要急哭了,想要打圓場又不知該怎麽辦。
這時有個人走了出來,滿麵笑意地說道:“我給才女提鞋也不配,不過今日既然是玉珍妹妹的好日子,我便出來獻個醜,各位不要笑話才是。”
說著又走到岑雲初跟前,與她商量道:“岑姑娘,我鬥膽相請,咱們兩個合作一幅字畫給玉珍妹妹賀壽可好?我會幾筆寫意,你在旁邊題上一首詩。有你的詩托著,我的畫便是不好,也沒人在意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莫玉珍忙道,她可太怕這些人吵起來了。
“你是哪位?”岑雲初皺眉,她不習慣與不熟悉的人過於親近。這個人跟她挨得太近了,甚至還來拉她的手。
“雲姐姐,這位便是孟喬姐姐了,她是安澤伯府的二小姐。”莫玉珍連忙道。
這位孟二小姐是安澤伯府庶出的小姐,容貌也算出挑,據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你作詩作畫都使得,隻是別拉扯上我。”岑雲初冷臉道。
孟喬沒料到岑雲初如此不近人情,隻好訕訕地退到了一邊。
“什麽才女,不過是浪得虛名!”崔明珠冷哼:“做不出詩,還弄得冠冕堂皇,我今日也算長見識了。”
“慢著!”岑雲初攔住了準備去換衣裳的崔明珠:“今天的事還沒完呢。”
“你要怎樣?!”崔明珠幾乎要暴跳:“你不肯作詩,又不肯放我走,到底是誰不講理?”
“我不肯作詩,是因為不公平。我不肯放你走,是因為事情還沒解決。”岑雲初道:“你和我比試一場,我輸了,替這丫鬟向你賠罪,並且賠你一條一模一樣的裙子。你若是輸了,就不得再難為她。”
“我和你比試?!”崔明珠以為自己聽錯了:“比作詩嗎?”
“除了針線,你說比什麽就比什麽。”岑雲初道:“挑你擅長的來。”
崔明珠和身旁的女伴互相看了看,竟忍不住笑了,向岑雲初說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別的不會,就是打小陪著我們家老太太打牌,牌桌上的本領還有幾套。”
“好,那就比鬥牌,”岑雲初痛快利落:“麻將、天九、葉子、花牌都使得。”
“口氣倒是不小,那就你從中選一個吧。”崔明珠在打牌上還真有些天分:“我哪樣都成。”
“那就四樣都來。”岑雲初懶得廢話。
“一局一局的比呀?那得到什麽時候?”崔明珠忍不住嘲笑她:“我還忙著換裙子呢!”
“一場四局用不了多久,”岑雲初道:“同時起四個牌局,每桌安排三個人,我一起賭四局。”
眾人都傻眼了,按照岑雲初的說法,以她為中心,東西南北各放上四張賭桌,每桌坐上三個人,分別賭麻將、天九、葉子牌和花牌。
每桌空出來那個位置都是她,她要同時和四桌的人玩牌。
“怎麽算輸贏呢?一場輸算贏兩場輸算平嗎?”薛珊珊問。
“隻要有一桌輸了就算我輸。”岑雲初道。
這口氣也未免太大了!
番外 雲(五)
莫玉珍沒想到事情最後到了這地步,連忙悄悄去扯岑雲初的衣裳!小聲說道:“雲姐姐,還是賭一桌吧,一局定輸贏就好。”
崔明珠卻不容她更改,說道:“你要充英雄我就成全你,也算是成人之美了。可要是臨陣縮了,那可別怪我說點兒好的給你聽。”
“放心,我絕不改。”岑雲初的下頜永遠微微抬著,她本就生得高挑,再加上過於出眾的容貌,難免讓人覺得她不可一世:“不過在各副牌拿來的時候,我要先驗一遍牌。”
“驗就驗,你驗我也驗。”崔明珠道。
莫玉珍沒辦法,隻好吩咐家裏的下人去抬了四張桌子來。
園子裏的人都隻顧看熱鬧,沒人注意到隔了一條街的義寧公府假山亭子上正聚了一群人也在瞧這邊的熱鬧。
幾位貴婦人坐在亭子內,年紀都在四十往上。
身上穿的、頭上戴的,也大同小異,都是香雲紗或玉縐紗的裙襖配著金玉嵌寶的首飾,當得起富麗華貴四個字。
隻是她們的舉止有些滑稽,每個人都斜著眼歪著嘴,卻又很專注。
原來她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隻單筒的西洋望遠鏡——俗稱千裏眼的家夥。
用上這個東西,幾十丈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信勇公家這位千金也太跋扈了些,嘖嘖,誰家娶進門還不弄得個雞飛狗跳。”說話的是榮錦侯夫人。
“你當她旁邊那位薛八娘就是個省油燈嗎?我可聽說她差一點兒就把她哥嫂挑撥得和離了。”坐在她旁邊的是賀將軍夫人。
“話說回來,這二三十位小姐裏頭,最標致的還得是岑家這位。”李尚書的夫人忍不住讚了一句。
“模樣兒倒真是出挑,不過看性情也是個可惡的!”百裏侯夫人搖頭道。
“我怎麽覺著還有幾家的小姐沒到啊?”錦榮侯夫人奇怪道。
“你忘了今兒是什麽日子了?”一直沒說話的義寧公夫人開口了。
“什麽日子?”百裏侯夫人也解不過來。
“初五啊!那幾個應該是去左先生那裏看相去了。”賀將軍夫人道。
“可不是麽!瞧我這記性!”錦榮侯富人失笑。
“咱們看著好與壞有什麽打緊,得左先生說好才成啊!”百裏侯夫人放下了千裏眼,揉了揉發酸的眼眶。
“依著我說未必,那左先生沒來之前,難道各家就不娶媳婦了?我替你們幾家保的媒難道不好?”義寧公夫人翻了翻眼睛道。
“自然是好的,不然怎麽今天又到您這兒來了呢?”其他幾個人連忙說。
“依我說你家兒子就娶了岑同的女兒便好,”公爺夫人向百裏侯夫人建議道:“你家的爵位隻承襲到你兒子這輩,再往下就得走科舉這條路了。岑家的姑娘性情雖然清高了些,但聰明是有的。自古兒子像娘,生出來的孩子也必定聰明俊秀,是塊讀書的料。”
“話是這麽說,可才女難養啊。”百裏侯夫人麵有難色:“我怕我兒子降不住她。”
“得了吧!你是等著左先生的批語吧!”尚書夫人掩口笑道:“不然不放心呐!”
“接著瞧熱鬧吧!”百裏侯夫人迅速調轉了話題:“看看這位岑小姐能不能以一敵十二。”
這種賭法,別說親眼見了,就是聽都沒聽過。
可岑雲初卻執意要這麽來。
等莫家的大人過來的時候,賭桌都已經放好了。
莫氏急忙拉了妹妹過來問道:“這是做什麽?我剛才聽丫鬟回報,說是打起來了。”
莫家大人之所以沒在跟前,是想讓這些年輕女孩子們能玩兒得暢意一些,又何況正席還未開,卻不防出了這樣的事。
莫玉珍簡短地同姐姐交代了之前的經過,有說:“已經到這一步了,咱們也不好再阻攔了。且看看勝負再說,總不能真讓她們打起來。”
“也隻好這樣吧,”莫氏無奈地歎氣:“到時兩邊都給足台階罷了。”
“姐姐,雲姐姐能贏嗎?”莫玉珍現在更擔心岑雲初。
“這個我可不曉得了。”莫氏蹙著眉頭道。
說實話,她並不十分了解這個小姑子,隻知道二伯父對其異常疼愛,她最喜讀書,但從未在人前談論,且性情疏淡,不愛與人過多親近。
岑雲初自己摸兩家牌,剩下的兩家讓自己的兩個丫鬟扶嵐和臨溪替自己摸。
“你去葉子牌那張桌吧,和雲妹妹坐對麵,算一家。”莫氏對妹妹說。
莫玉珍便依言坐了過去,葉子牌兩人一家,抽牌定莊家,莊家負責分牌和先發牌。
岑雲初自己摸的是麻將和天九,隻是她摸完了牌就扣在桌上,別人根本看不見她的牌。
眾人都以為這樣打牌必定會慢上許多,畢竟岑雲初要兼顧四家。
可不想摸完牌後,岑雲初接過兩個丫鬟手裏的牌看了看也撂下,反扣在桌子上。
然後說了聲:“各桌都依規矩開牌吧!”
崔明珠等人就等這句話,各桌上都有她的人,使個眼色就心知肚明了。
莫氏等人擔著心,更有一幹人樂得瞧熱鬧。
再看岑雲初呢,應付著四張牌桌卻如閑庭信步一般,一絲不亂。
隻要有上家出牌,她便緊跟著出牌。或要或不要,或碰或吃,她的那四副牌通通扣著,可她卻能準確地摸起要打的那一張。
漸漸地,崔明珠的神色沒了之前的得意,越發慌起來。
她原本想著彼此之間有個照應,可以互相串牌。
可一則岑雲初的牌全部扣著,她們根本看不見。二來岑雲初出牌幾乎不用思考,使得她們也不由得快起來。
終於葉子牌那一張桌上張家姑娘還差一張牌就贏了,就伸了兩根手指頭出來,她對麵的人會意,隻可惜自己裏也沒這張牌,若不在岑雲初和莫玉珍手上,隻能她自摸了。
“張小姐楊小姐別找了,你們要的牌不在我這兒。”岑雲初笑微微,她手裏隻剩一張牌了,而是剛好和亮出來的牌碰上。
岑雲初先出完了牌,張小姐次之,然後是莫玉珍,如此她們這一家算是贏了。
莫玉珍從桌上退下來,忍不住長出一口氣,好歹算是贏了一局。
天九打的是文牌,天牌合四五,地牌合二六,岑雲初最先結了。
番外 雲(六)
花牌那桌,按理光的分最高,岑雲初隻有三張光。另外三個人分別是五光和四光,此外還有幾張鳥獸和青紅短。分沒有光高,但也可以算分。
岑雲初最多的是散子,散子這東西是沒分的。
可岑雲初卻一直在那裏湊散子。
“難道她想湊十二副散子?”一旁觀戰的人議論道:“談何容易!”
散子雖然沒有分,可一旦湊夠了十二副便可以高過五副光了。
麻將這張桌,崔明珠覺得今天的手氣還不錯,隻是有兩張牌是多餘的,若是換成九筒和紅中就能和了。
但岑雲初在她上家,若是前兩家打出來那兩張牌被她上家截了,她就別想和了。
沒抓的牌裏應該有,所以輪到崔明珠的時候,她打出去三萬,又去摸別的牌。
她在摸牌的時候長了個心眼兒,順帶多看了幾張牌,可喜的是,在她摸的這張的下一張便就是她想要的九筒了。
崔明珠於是想著讓自己的下家摸了這張牌,然後兩個人再悄悄換了。
可她哪裏瞞得過岑雲初去?兩個人悄悄換牌的時候,被岑雲初抓了個正著。
在牌桌上出老千,也不用論輸贏了。
崔明珠氣急敗壞地下了賭桌,花牌那邊岑雲初也湊夠了十二付散子,果真大獲全勝。
“這岑家姑娘可真了不得,簡直是過目不忘了。”在涼亭上觀戰的幾位貴婦人見了這結果,也都不由得稱讚。
“她若是個男子,必定能立一番功業。可惜投身成個女子,隻怕是禍不是福啊!”將軍夫人歎息道:“這樣的人又怎肯三從四德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呢?”
“所以我說才女難養嘛!百裏侯夫人道:“鳳凰揀高枝兒飛,黑母雞一窩。我還是給我兒子尋覓一個規規矩矩的媳婦吧!”
再回到莫家的後花園,崔明珠連裙子也懶得換,更不顧之前和岑雲初的約定,徑直帶著丫鬟走了。
莫玉珍姐妹兩個急忙追上去,好勸歹勸也沒能留住。
“岑姑娘你可真是了得!”孟喬走過來一臉歆羨地說:“簡直比史書上寫的才女都要厲害。”
“都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兒,算得了什麽呢?”岑雲初絲毫沒有贏了的欣喜,隻覺得索然無味。
“算了吧,孟姑娘!你這熱臉都貼了幾次冷屁股了?”薛珊珊走過來冷嘲熱諷。
她最不喜歡所謂的才女,有才又怎樣?還不是終究要嫁人生子人老珠黃。
她不喜歡岑雲初,也不喜歡孟喬,這孟喬雖然不如岑雲初那樣出類拔萃,可也是喜歡寫寫畫畫的,和她從來不是一路人。
“崔四姑娘就這樣回去了,隻怕會同咱家交惡吧?”莫玉珍急得都要哭了。
“咱們總不能丟下眾人追著去她府裏賠罪,還是改天吧。”莫氏安慰妹妹道:“這些小姐們個個都是惹不得的姑奶奶。若是遇上明白的,自然不會牽怒咱們。若是遇上不講理的,也實難讓人家不存芥蒂。”
“交惡就交惡吧,大不了從此不和我往來。好歹雲姐姐贏了,你不至於難做。”莫玉珍握了握莫氏的手說。
不管怎麽說,岑雲初都是她姐姐的小姑子,若是她今日吃了虧,姐姐回了夫家必然難做。
“還真是長大懂事了,”莫氏笑著拂了拂妹妹額前的碎發:“回去吧,也該準備著開席了。”
事情鬧到這地步,也隻能暫且當做什麽都沒發生,打點起精神繼續款待剩下的客人。
宴席的座位是按年庚排的,但因為今日是莫玉珍的生日,故而眾人到底把她推到了主位上。
之前的那點不快,也並沒有真正影響到眾人的心情,有些人表麵上不露聲色,心底裏卻滿解恨的。
因為崔明珠平時就很跋扈,沒少得罪人,而今天岑雲初卻真真讓她出了一回醜。
隔岸觀火,誰不大呼痛快呢?
不過眾人也看得出,岑雲初是個不好相與的,因此也沒有幾個人敢主動上前跟她套近乎。
碰了兩鼻子灰的孟喬仿佛也絲毫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依舊與別人有說有笑,她的性情向來隨和。
宴席上,眾人紛紛敬酒。岑雲初除了向莫玉珍敬了一杯之外,再也沒同其他人喝過,也不怎麽說話。
“環姐姐,聽說你這個月初十也要到左先生那裏去看相了?”
“你不也是那天嗎?都排了有一個月了。”
旁邊的兩位小姐在說著悄悄話,可還是被岑雲初聽見了。
她知道這兩個人口中說的左先生,就是父親跟她提起的相士左正青。
父親說,祖母也想讓她去找左先生看相,這是如今京城中小姐們擇親前都要走的一步。
聽出了父親的意思,岑雲初沒有拒絕,父親這些年已經盡力偏袒自己了,對祖母那邊多有虧欠。
盡管她很是反感這些,可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答應了下來。
岑雲初在哪裏都招人眼目,有她在,人們總是忍不住要多看上幾眼。
莫玉珍擒著酒杯向眾人笑道:“今日諸位姐姐妹妹都來給我過生日,實實讓我感激,這杯酒我敬大家,千萬要自在隨意,莫要拘束才是。”
這宴席上的酒都是米酒,滋味恬淡,沒什麽酒力。酒杯又都是小小的,能喝的一口一杯,不能喝的,就抿上淺淺一口。
眾人聽聞,也都笑著舉起杯向莫玉珍示意。
“咦,她的手腕上拴著一圈紅線做什麽?”薛珊珊身邊的女伴小聲說。
岑雲初微微抬起手腕,腕上的白玉鐲子便往下褪了幾分,露出手腕上一道纖細卻殷紅的痕跡。
“那好像不是什麽紅線,”另一個眼尖的女伴說:“好像是生在皮肉上的,否則誰會把紅線係得那麽緊?”
“哦,我知道,她生下來就有,也算是胎記吧,我聽表姐說起過。”說話的是莫氏的表妹。
薛珊珊聽了,神情卻變得異常古怪。
“你這是怎麽了?”女伴發現她不對勁兒。
“沒什麽,”薛珊珊極力掩飾著:“快喝酒吧!”
她雖然如此說,但直到終席,整個人都心神不定。
時不時偷瞧岑雲初一眼,但都是看她的手腕。
隻是岑雲初早已放下酒杯,有衣袖和手鐲的遮擋,她什麽也看不見。
番外 雲(七)
細雨蒙蒙,京城難得有這般的煙雨景象。
扶嵐站在妝台前給岑雲初綰發,臨溪捧了個剔紅的托盤自外進來,笑著向二人道:“今日園子裏的花都好鮮亮,姑娘看看喜歡哪一朵兒。”
她身上帶著濕漉漉的花草香,人也像一朵染著晨露的花。
“出去也不打傘,當心惹病。”扶嵐伸手在臨溪後肩上抹了抹,衣服不是濕的,但潮潤潤的,像浸了濃霧。
“這天打傘可是多此一舉了,”臨溪把盤子放在妝台上:“又是房簷又是樹的,哪有多少落在身上?”
“可說呢,這天氣不像京城,倒好似江南了。”扶嵐笑道。
她們雖是丫鬟,可經過見過的卻不少。
“往年這時節容易鬧桃花癬,今年雨多,想必不會了。”臨溪摸了摸兩頰,梔子花瓣一樣光滑細潤。
“這薔薇開得剛剛好,再遲半天就太大了,”扶嵐擇了一支帶著雨珠兒的半開薔薇給自家姑娘戴在頭上:“這花還皮實,大半天都不蔫。”
“就算過了三天也比昨兒崔家姑娘的臉色要好看,”臨溪噗嗤一笑,想起昨日赴宴的光景來:“不知回家去鬧沒鬧。”
“鬧與不鬧也終歸是她失了體麵,”扶嵐道:“公侯家的千金竟那麽不自重,真叫人齒冷。”
“說起來孟家那位二小姐倒是隨和,”臨溪想起孟喬來:“還想從中調停調停。”
“傻姐兒,你竟拿她當好人呢!”扶嵐點了點臨溪的鼻子笑著說:“姑娘平時叫你多讀幾本書,你總也是不肯,看將來人把你賣了,你還幫著人家數錢呢!”
臨溪聽了不服氣,分辯道:“難道不是嗎?當時那種情形下,崔明珠咄咄逼人,她出來做個緩和難道不好?誰說讀書就一定聰明了?有許多人都讀成了書呆子。當然了,咱們姑娘除外。”
岑雲初和扶嵐都看著鏡子,兩人的目光在鏡中相遇,都笑了。
“姑娘、扶嵐姐姐,你們倒是說說那孟姑娘哪裏做的不對了?”臨溪非要問個清楚。
“扶嵐,你跟她講講吧!不然咱們別想出門了。”岑雲初起身,到窗邊去看那雨。
“當時崔明珠故意讓咱們姑娘難堪,是人都能看得出來。她孟二姑娘突然站出來做和事佬,看似是要給雙方台階下,實則還是在拉偏架的。”扶嵐解釋道:“因為咱們姑娘已經明白說了,絕不肯做詩。她卻仍舊讓咱們姑娘作詩,那不還是順了崔明珠的意麽?”
“可是……”臨溪終究有些不服氣,但又一時說不出來。
“澠池之會,你總知道的吧?”扶嵐繼續道:“當時藺相如逼著秦王敲缶,秦王雖然隻敲了一下,藺相如還是讓人在史書上寫下秦王為趙王擊缶。”
“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做十首是作,作一首也是作。”臨溪道:“隻要咱們姑娘作了,傳揚出去便不好聽了。”
“說你不通就是不通,什麽叫作十首是作,作一首也是作?應該是應崔明珠的刁難是作,與她孟二姑娘合作也是作,”扶嵐糾正道:“憑什麽要聽她的?”
“孟喬是個有心機的,”岑雲初在窗前站久了覺得有些涼意,便叫扶嵐從衣架上取了披肩給自己披上:“但她不該把我當傻子,我討厭這樣的人。”
“這孟二姑娘一看就是個精明的,如意算盤打的那叫一個響。”扶嵐道:“她是想著咱們姑娘若真是名副其實,那麽她與咱們姑娘一作詩一作畫,就等於抬高了自己的身份。若咱們姑娘名不副實,豈不是顯得她才情更高?更何況,既給了崔明珠台階,又解了莫家的圍。對她而言好處不是一般的多。。”
“原來如此!”臨溪這才明白過來:“難怪她一個庶女,竟能跟他家的嫡女平起平坐。沒點心機,那還能成?”
“我自來看人不分嫡庶,”岑雲初喝了口茶道:“人的品行高低原也不是身份地位決定的。隻是她一上來就顯得與我親密無比,這便不是心術正的人能做出來的。”
人都說岑雲初不諳人情世故,是個目下無塵的清高角色。
她清高歸清高,並不是傻瓜笨蛋,人的好壞還是能分清的。
“外頭的雨停了,咱們去老太太那邊請安吧!”扶嵐叫臨溪捧著那盤子花:“把這個也拿老太太屋裏去,太太奶奶們過去請安,若有喜歡的,便取了戴,免得白放著可惜了的。”
“老太太這程子高興,說不定也要戴一朵兒呢。”臨溪喜滋滋地捧起托盤道:“眾人必定要說咱們姑娘有孝心。”
盧太夫人如今幾個兒子都在身邊,小輩們也都孝順聽話,自己的身子骨也還硬朗,自然每日裏都是高興的。
果然,岑雲初過去的時候,屋裏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那裏了。
她的堂兄弟們凡是成家的都在衙門裏公幹,走得早。那幾個還在讀書的每天早起都要來太夫人這邊問安的,然後再去學堂。
她一進來自然要彼此見禮,她那幾個還在讀書的堂兄弟都有點怕她,尤其是岑少翥和岑少翃。
倒不是岑雲初有多凶,而是這兩個最不喜歡讀書,長輩們無論誰心血**,都讓岑雲初去考較他們兩個的學問。
因此這兩個人見了岑雲初,就好比是孫大聖見了緊箍咒一般,坐在那裏,從頭到腳都不自在。
好在今日老太太最關心的不是孫子們的學業,而是孫女的終身大事。
“你們都下去吧,留雲初陪著我說說話就好。”盧太夫人向幾個孫子說。
那幾個巴不得聽這一聲,連忙都出去了。
這裏盧太夫人才向岑雲初說道:“雲丫頭,你三嬸娘前幾日派人將帖子遞給了左先生,又托了人情,定了這個月二十日看相,你自己記著些,切莫忘了。”
“叫祖母操心了,”岑雲初起身行了個禮答應道:“孫女記住了。”
盧太夫人見她如此聽話,心中甚慰,高興地說道:“我已經許久不替人張羅這些事了,也就是你。”
說著從旁邊的托盤裏拈了一朵大紅錦蜀葵,叫身邊服侍的丫鬟給自己戴上。
番外 雲(八)
左正青如今的住處是當年大富商範百鬥的府邸,範家敗落後將這宅子轉手他人,到左正青這裏已經三易其主。
範百鬥是京城第一富商,這宅子又是他在最鼎盛時候建的,規模可想而知。
岑雲初是第一次來,饒是她見多識廣,也不得不認同這宅子的確非同凡響。
別的統統不論,單是從黌山移來的兩株千年黃鬆就是別處比不了的。
扶嵐伴著岑雲初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婆子一個小丫頭。
臨溪那妮子到底傷了風,這幾天咳嗽噴嚏的,隻能留在家裏養病。
“不知今天來的都是哪家小姐?”扶嵐小聲道:“除了咱們,外頭已然停了三輛馬車了。”
左正青非僧非道,可接迎岑雲初的婆子卻穿著道袍,身後跟著兩個剛留頭的小丫頭,也是道童打扮。
“岑小姐請到這邊來吃茶,”這婆子的年紀也不過四十上下,高且瘦,說話的時候已然不著聲色地把岑雲初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稍後再去見我家先生。”
左正青逢五逢十給世家小姐看相,但每次僅限五人,可少不可多。
且看相的時候,都是一個一個看過,這也是岑雲初來之前祖母就已經告訴她的。
岑雲初被帶到一處名為“曲玉”的客室,裏頭果然已經有三個人在等了。
其中一個孫家小姐是在莫玉珍的生日宴上見過的,另外兩個不認識。
不過既到了這裏自然要彼此見禮,也就知道了另外二人一個是翰林院修撰高家的女兒,一個是按察司僉事叢家的女兒。
之前那婆子叫人給岑雲初上了茶,站在門邊又朝這邊看了兩眼。
跟著岑雲初的婆子會意,走出去悄悄往她手裏塞了幾兩碎銀子。
岑雲初見了,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她也不過剛坐下,今天的最後一位也來了,竟也是一位熟人。
“各位有禮了,”孟喬含笑向眾人見禮:“請恕我來遲之罪。”
另外三個人都笑著還禮,岑雲初最後站起身福了一福。
扶嵐在一旁冷眼看著,這位孟姑娘還像在莫家所見到那樣對誰都熱情有禮,也並不因為自家小姐的怠慢有任何不快。
如今這屋子裏的五位小姐,岑雲初的樣貌自然是最好的,孟喬其次。
孫家小姐眉眼還算清秀,但瘦瘦小小的,仿佛還未長開。
高家那位小眼睛獅子鼻,總像是在生誰的氣,她也自知長相不好,所以總是低著頭。
叢家姑娘則有些太過豐腴,兩頰的肉把鼻子和嘴唇擠在中間,看著怪不舒服。
又過了一會兒,從外麵走進來一個丫鬟,那婆子便對最先來的孫家小姐道:“孫小姐,請隨她去吧。”
那孫小姐便站起身,向眾人行了個禮,隨著那丫鬟去了。
自來左正青給人看相,都是從東邊過去,從西邊出來,並不走回頭路。
看過相的自然就直接出府去了,不會再回這裏來。
等待難免讓時間過得漫長,岑雲初百無聊賴,後悔不曾帶本書來。
但前三個人也並沒耽擱太久,前後總共有兩炷香的功夫。
“岑小姐,先生有請。”這時太陽已經升的很高,院子裏滿是荼蘼花的香氣。
岑雲初搭著扶嵐的胳膊從客室走出來,隨著左家的丫鬟穿花拂柳來到一處所在。
那是單獨的一處院落,小巧精致的三間上房,院子裏假山池沼一應俱全,還養著仙鶴。
“請小姐單獨進去,伺候的下人暫且在外麵候著。”領她們來的丫鬟說道。
“這……”扶嵐忍不住出聲:“身邊沒伺候的人怎麽成?”
“凡來看相的都是如此,”那丫鬟笑著解釋道:“便是公主郡主也是一般,先生定的規矩自有道理,姑娘請吧!”
扶嵐無法,隻得鬆開了手,讓自家姑娘進去。
此時客室隻剩下了孟喬自己,她輕輕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心跳得有些快,她努力地調勻了呼吸,盡量不讓人看出她的緊張。
左正青久負盛名,若是能從他這裏得個好批示,那麽必定會高嫁。
京城中的女子都把這件事看得無比重要,孟喬也不例外。
畢竟女子後半生的榮辱都由嫁人決定。
“前三位每人不過大半柱香,怎麽岑家的這一位要這麽久?”孟喬的丫鬟淩霄道。
“急什麽?不信她還能看出一個時辰去。左右咱們今天就這一件大事,正午前能輪到咱們就是了。”另一個丫鬟香蘿道。
“菩薩保佑!叫左神仙給咱們姑娘批個大大的吉相。”淩霄雙手合十對空祈禱:“好讓小丫鬟我也跟著沾光。”
“這妮子好不害臊!”淩霄一邊伸手刮著臉臊她一邊說:“心裏想什麽呢?!”
“這有什麽好害臊的,難道你心裏不想長長遠遠地服侍姑娘?”香蘿反問她。
孟喬也跟著笑了,說道:“若真如你所說,我好了你們自然也跟著好。”
這兩個丫頭是打小就服侍她的,將來出嫁多半也要跟著。
自來陪嫁丫頭無外乎兩條出路,一是做通房丫頭,主子給個名分便是姨娘了。
第二種便是配小廝,一家子都做奴才,孩子就是家生子,打娘胎裏就是奴才胚子。
況且男主子們有幾個是正人君子?她們這些跟前服侍的人,略平頭正臉些的多半不能落個清白。
便是不能過明麵,暗地裏也早摸索上手了。
與其這樣名不正言不順,還不如大大方方地做姨娘,好歹也是半個主子。
不提這兩個丫鬟心裏打什麽算盤,又過了一會兒,那道婆過來相請,孟喬便起身走了出去。
她往過走的時候,心裏想著不知道在自己之前的那四個人都是什麽樣子?
但不用說,岑雲初一定是與眾不同的,否則也不會耗費那麽多功夫。
左正青給人看相,最後都會用朱砂筆在紙上寫下來,免得口說無憑。
所以要不了多久,她們看相的結果就都會流傳開來,成為結親的一項重要參證。
而此時,岑雲初已經離開了左府,坐上了馬車。
她神色清冷,手裏拿著一張折起來的字紙。
扶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家小姐,想說什麽又不知如何開口。
自從小姐看相出來,便一言不發,整個人仿佛被一層冰霜包裹。
扶嵐伺候她這麽多年,還沒遇見過這等情形,試探著問了幾句,小姐都不說話,她也不好再問了。
番外 雲(九)
梧桐樹的翠色活潑潑地綠上了窗紗,明豔的石榴花開得熱鬧極了,初夏時節的景色很是堪賞,可惜有人心緒不佳,生生將這樣的景致忽略了。
盧太夫人又一次把手按在太陽穴上,這幾天她的頭昏昏沉沉,好似有人拿了錘子不停地敲。
勒緊了抹額,塗了清涼油也不見好轉。
看什麽都煩,聽見聲音也煩,因此把屋裏的人都趕出去,隻留兩個丫鬟服侍。
“老太太,該吃藥了,奴婢扶您起來吧。”丫鬟春桃把藥碗小心地放在床邊的小幾上說:“再不喝就要放涼了。”
這藥本該早起就喝的,如今已經重新熱了兩遍,老太太還是不肯喝。
“吃什麽藥?!”盧太夫人十分不耐煩:“我聞著藥味兒都要吐了,還不快端走!說過了,我不喝就是不喝,為什麽還一個勁兒的讓我喝?現在我的話都這麽不管用了嗎?!”
春桃求救似地看著一旁的秋菊,服侍老太太的四個大丫鬟裏,頂數秋菊最能哄老太太開心。
可此時秋菊也是一籌莫展,這幾天,老太太的心情無比煩躁。別說她一個下人,就是家裏的老爺太太們,也得不著一個好臉兒。
“老太太好歹賞個臉兒,把這藥吃了吧!奴婢已然給您預備下過口的蜜餞了。”秋菊堆起了笑低聲下氣地哄勸道。
“甜膩膩的,誰吃它!”老太太絲毫不領情。
正在這時,二爺岑同走了進來。
秋菊急忙迎上前,說道:“二老爺來了,奴婢給您倒茶去。”
“老太太可吃過藥了嗎?”岑同問。
“你們一個個的,就會讓我吃藥!”盧太夫人的火氣很大,訓斥自己的兒子道:“哪裏就死了不成?!”
岑同見她如此便對丫鬟說:“把這藥端出去倒了吧!已經涼了。”
丫鬟出去倒藥,岑同便坐在母親床邊的椅子上溫言問道:“母親今日身上覺得怎麽樣?要不要再換個大夫給瞧瞧?”
“有什麽好瞧的,你知道我這是心病,開再多的藥也治不好。”盧太夫人長歎了口氣說:“雲丫頭在做什麽?”
“我早起打發人去她那邊看了,說是已經起來了,正在讀書呢。”岑同道。
“虧她還能讀的進去。”盧太夫人語氣聽上去不知是誇獎還是生氣。
“依兒子說,母親也不必太為這個煩心。”岑同解勸道:“不過是個術士之言,咱們不把它當真也就是了。”
原來那日岑雲初到左正青那裏去看相,左正青說她是天生的孤寡窮命,注定父母不全,刑子克夫。除非一輩子不嫁人留在娘家,或是出家,否則必定要將婆家克得家破人亡。
盧太夫人知道了,當時便急得險些昏倒。
眾人百般解勸,老太太好容易上來一口氣,可怎麽想怎麽憋屈,一連幾天都臥床不起。
“從來左正青給人看相,有好有不好的,便是不好,也不會是這個樣子,”盧太夫人有氣無力地說:“怎麽雲丫頭的命就這麽不好呢!”
“母親不要再想這些了,凡事往前看吧。”岑同心裏也不好受,可不管怎麽說,他也不會因為這件事而薄待自己的女兒,隻能更心疼她。
“往前看,還怎麽往前看?有這麽一檔子事,誰家還願意和咱們家結親?”盧太夫人隻覺得岑雲初的婚事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唉,還是古語說的對,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丫頭讀了太多的書了,把個命都給讀薄了。”
岑同自然是不認同母親的話的,可是他也沒有出言反駁。
“發昏當不得死。還是得打起精神來,想辦法破綻破綻。”盧太夫人道:“偏偏那左先生這幾日出京去了,咱們也難見他。”
“母親也不必過於憂心了,等左先生回京兒子去拜訪他。”岑同道:“您且靜心安神,保重身體最要緊。”
“我這把老骨頭有什麽大不了?”盧太夫人忍不住長籲短歎:“你還是去看看雲丫頭,別叫她為這件事委屈壞了。”
“多謝母親想著,我一會兒再去看她。”岑同道:“她不是個心小的,母親也別太擔心她。”
盧太夫人點點頭說道:“不必在這裏陪著我了,說來說去也隻是個鬧心。你且出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倒還好些。”
盧太夫人脾氣強硬,如今雖然老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遇到憂心的事最不喜歡有人在旁寬慰,所以家裏的小輩們都沒有在她身邊陪著,害怕適得其反。
岑同聽母親如此說不敢違拗,又說了兩句安慰的話便起身告退了。
想了想,終究放心不下女兒,便到岑雲初的住處來。
臨溪在桌子旁磨墨,扶嵐則在窗前打理那盆剛開的素心蘭,岑雲初則正在專心臨帖。
三個人見岑同到了,都放下手裏的事起身問安。
“早起吃過飯了沒有?”岑同坐下問女兒。
“吃過了,”岑雲初親自給父親倒了茶端過去:“父親去看過祖母了?”
“剛從那邊過來,”岑同接過茶盞道:“老太太還問起你。”
“父親覺得這茶如何?”岑雲初笑了笑問:“我昨日叫她們收拾箱子的時候找出來的。”
岑同抿了一口,說道:“京城的人喝不慣白茶,實則白茶最對我的脾胃。都說陳酒新茶,可這白茶卻相反,越陳越有味道。”
“我也最愛喝白茶,這個還是咱們那年去閩州的時候得的,”岑雲初道:“是最上品的白牡丹。”
“雲初啊,剛才你祖母說等左先生再回京的時候,可去求他給化解化解,”岑同還是開了口:“我想著到時親自去拜訪他。”
“不必了父親,”岑雲初斂去臉上的笑意:“隨它去吧!”
“這怎麽成?”岑同急了:“此事關乎你的命運,豈可兒戲。”
“父親不是也不信這些?”岑雲初道:“何必再去求那神棍?”
“話雖如此說,可終究對你有妨礙,”岑同道:“我是怕你……”
“您是怕我嫁不出去嗎?”岑雲初笑了,妍麗不可方物:“便是一輩子不嫁又能怎樣?我是不在意的,勸您和祖母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岑同看著女兒,心裏五味雜陳。她到底年紀還小,涉世不深,不知道人言可畏。
“這件事我自有道理,”岑同道:“隻要有為父在,自當為你料理就是了。”
番外 雲(十)
信勇公府後花園。
崔明珠笑得前仰後合。
鳳吐流蘇的穗子前後擺**,漾起一片珠光。
自從那天在莫家的宴會上出了醜,她還一直沒出過府。
不過今天心情好,把平日裏常在一處的幾個人都請了來。
“這報應來的也太快了些!真是人太狂了,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崔明珠毫不掩飾幸災樂禍之情:“不知這心高氣傲的岑大小姐哭出了幾缸眼淚?”
她把這些人請來,說是品嚐水果點心,實則是要一起笑話岑雲初。
同她在一處的,還有四五位小姐,都穿著夾紗衣裳,衣服上熏了香。
每人手裏都拿著一把精巧講究的團扇,不過這園子裏很是清涼,那扇子也就不為扇風了。
“誰知道呢,咱們跟她又不熟,要不然真可以去拜訪拜訪。”說話的這位臉上的粉擦的有些厚,和她的手不是一個顏色。
她是陽山伯陳家的小姐,個子高高的,就是生得黑。
“問問莫玉珍,她大約知道。”一個細眉細眼的小姐說道:“畢竟他們兩家是親戚嘛。”
她是吳家小姐,長相還不錯,隻是牙不太好,說笑的時候總是有意拿絹子捂著嘴。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岑雲初看相的事如今已經傳得盡人皆知,崔明珠等人是和她有過節的,聽了這事自然解恨趁願。
“左先生說她是最薄的命格,一點兒福分也承托不住,沒嫁人的時候還不明顯。若嫁了人,夫家縱使富可敵國,官居侯王,也會被她克得家破人亡,討飯都討不到熱的。”那天一同打牌的楊小姐說。
“更好笑的是,他爹居然去替她求情,想讓左先生給破綻破綻。誰想左先生卻說她除非不要名分,隻給人家做妾。既沒有名分,便不算數了。”崔明珠用手中的團扇遮住半張臉,卻遮不住得意之情:“堂堂永寧侯府的大小姐,居然淪落到這地步,依著我還不如一頭撞在牆上死了算了。”
岑同到底還是去拜訪了左正青,可惜的是,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如此一來,這岑大小姐怕是要老在家裏頭了。先前靠那妖嬈模樣和才女的名頭甚是唬人,多少人家都動了心思想要去提親。以她的出身又怎麽可能給人家做妾,那豈不是把祖宗的臉都叫她給丟沒了。”陳小姐搖搖頭道。
“便是不嫁人,她的臉也丟盡了。”崔明珠歡喜地歎了口氣說:“我早就知道,長成那個樣子必定是個禍害!”
岑雲初生得太好了,便是畫兒上的人和她相比也還少了幾分精致靈動。
紅顏薄命這句話應該還是有道理的吧!
“其實不少人去看相的時候,都多少有些不好的地方,”吳小姐道:“左先生也會指點一二,或是改名字,或是佩塊玉。譬如我,就是要每個月初一都到觀音廟去拜懺。”
在座的這幾個人裏,有一半都是請左正青看過相的,知道她說的屬實。
“不過說實話,我去看相的時候,可真是提心吊膽。那左先生和我隔著一道紗屏風,就坐在那裏不說話,足足半柱香的功夫,我的腿都軟了。”陳小姐捂著胸口,一臉的心有餘悸。
“誰說不是呢,”張小姐又吃完了了一顆杏子:“我也是嚇得大氣不敢喘。”
她們都是請左正青看過相的,被告知和什麽樣八字的人相衝,和什麽八字的人相合。
還有一些厭勝之法,是為了補不足用的。
“珊珊,你怎麽不說話?往日你是最愛談論這些的。”楊小姐察覺到薛珊珊和往日不大一樣。
“我喉嚨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夜裏著了風。”薛珊珊咳嗽了幾聲說。
眾人雖然不大信,可也並沒有深究。
涼亭的石桌上擺著老大一隻粉彩細瓷缸,裏頭湃著新鮮的瓜果。
“你們都嚐嚐這荔枝,是嶺南進貢來的。”崔明珠指著缸裏連枝帶葉的紅皮果子道:“我嚐著味兒還好,隻是不如往年的大。”
“咱們改日去遊湖吧,天兒越來越熱了,得在有水的地方才涼快。”她旁邊的張小姐說道:“不知道你們怎樣,反正我是最怕熱的。”
這位張小姐很喜歡吃甜食,說話的功夫就已經剝了四五顆荔枝吃下去。
她的臉圓圓的,一雙手胖得如嬰兒一般,指節處是一個個深深的小渦。
“把端午節錯過去再說吧,”崔明珠道:“依我說,咱們下次不如把孟喬也帶著。”
她的話立刻得到了響應,其餘的幾個人也讚同。
之所以帶著孟喬,是因為她和岑雲初剛好相反,左正青給她的批語極佳。
說她福澤深厚,旺夫旺家,且有宜男之相,有誥命的福分。
因此陳孟喬雖然是個庶女,可因為這一點,就足夠讓她身價增長數倍。
“說起來這孟喬還真是不錯,雖然得了這樣的批語,可也沒見她張揚什麽,這些天都在家裏沒出來。”吳家和孟家離得不算遠,她比旁人要清楚些。
“就那日在莫家也能看的出來,那岑雲初傲慢得用鼻孔看人,孟喬卻一直溫柔和氣,不討人嫌。”張小姐麵前堆起了高高的荔枝殼,伺候她的丫鬟將這些果皮都收走,她則就這瓷缸裏的水把手給洗了。
“那日和她們一同看相的還有誰?”楊小姐好奇地問道。
“我就知道還有孫家的四姑娘,”張小姐接過話道:“剩下的那兩個就不知道了。”
“好像是叢家和高家的那兩位。”薛珊珊的消息還是比旁人更靈通一些。
“她們兩個雖然平平,可也比岑雲初強。”崔明珠撇了撇嘴說:“看來啊這人還是不可貌相。”
其他人也都附和著讚同。
眾人又說了會兒話,丫鬟過來告訴崔明珠午飯已經備得了。
崔明珠便向眾人說道:“咱們去花廳吃飯吧。我家新來了個廚子,正試著呢。你們也幫著看看好不好,若好的話就留下。”
眾人於是紛紛起身,扶著丫頭下了涼亭,往花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