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驟雨過後,暑熱被消解了大半。

人們感歎這雨下的好,最近這幾日,的確有些過於悶熱了。

傍晚時分,京城桃符街茵陳巷新住進了一戶人家,姓甄。

這房子是租賃給他們的,雖然隻有三間正房,可要買下來,也要一千兩開外。

這甄家人口不多,老爺、太太,再加上一位小姐,還有個大著肚子的姨娘。

仆從也隻一個老蒼頭,兩個媽媽外加三四個丫鬟。

行李占了一輛車,也沒雇人搬。

這甄家老爺進京是為了應選候補,四十出頭的年紀,正是官場上的褃節兒。

若能進一步,必然是另外一番光景。若還是沒有起色,便隻能沉淪下僚,難再出頭了。

像這樣的人家,在京城不知凡幾。城門口扔個磚頭,一下就能打中好幾個。

但甄家的到來,究竟還是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不是因為別的,隻是他家的這位小姐實在太過美貌了。

當時下車的時候,隻有幾個人看見。

雖然隻是隔遠了匆匆一瞥,卻還是驚為天人。

這條巷子裏住著十幾戶人家,有愛打聽事兒的七大姑八大姨,第二天就提了點心過去拜訪。

這甄家剛剛進京,人生地不熟的,正巴不得趕快結交幾個本地人,好打聽事情尋門路。

因此見街坊主動過來拜訪,自然十分熱情地迎接了。

那甄老爺看上去還算精明強幹,他家夫人則是個中規中矩的人,隻會陪笑讓座,不多言不多語。

要緊的是他家這位小姐,小字寧寧,年紀也不過十四五歲,模樣兒好看得就是畫也畫不出來。

夫妻二人將這女兒養得也很好,知書識禮,能詩會畫的,又貞靜端莊,一點也不輕佻。

據他家夫人說,在甄寧寧之前也生育過兩個兒子,可惜都夭折了。

隻有這一個女兒,自然格外疼愛。

她年紀大了,不能再生育,便給丈夫又納了一房妾室,這小妾如今已經有孕六個月了。

皇城根腳下賣菜的都沾了幾分貴氣,道聽途說也比別處的人見識多。

那七大姑八大姨明麵上對這一家人奉承了一番,出來後便議論起來。

這個說:“瞧見沒?這全家都來了,明擺著就想留在京城。”

那個道:“看得出他們家沒有多少門路,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他們這個女兒。必然是想進京來攀一門親事,再借著姻親的力留下。”

“要說這丫頭模樣兒生得實在標致,若是能送給哪個大官做小妾,必然能討得歡心。”

“說的不錯,就是不知道他家裏人是不是也這麽打算的。”

又過了幾天,這甄家不知道受了哪個高人的指點,竟準備了女兒的名帖,去拜見相士左正青。

左正青的名頭是何等的響亮,多少官眷貴女都找他批相。

隻要得他一句好的,那便等於鍍上了一層金光。

這甄家的姑娘如此美貌,若是八字再好,還愁結不下一門好親事?

隻要這一步走成了,後麵的事自然就順利成章了。

左正青是在這個月初才回的京城,甄家趕得巧,等了幾日便得了回複,叫她初十這天去。

甄家好一通忙活,特意把女兒打扮得貴氣些,又備了禮物送給左神仙。

到了那天,甄寧寧早早地就到了,排了個第一名。

另外四個和她一起看相的女子,見了她的樣子後,自慚形穢者有之,嫉妒發酸者有之。

更有心裏暗恨的:“生得妖精似的,必然跟岑家那位一樣,沒什麽好結果。”

“甄小姐,請隨我來。”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婦人走進來,對甄寧寧說道,“先生請您過去。”

“秋兒,你到後門去等著我吧。我聽說左先生給人看相的時候,不讓下人在跟前的。”甄寧寧低聲對陪在身旁的侍女說。

左正青給人看相,身邊是不允許有第三個人的,說是怕氣息相擾看不準。

甄寧寧小心翼翼地跟著那婦人出了門,穿過一個大花園,來到一段長廊的一頭。

長廊的盡頭是一個八角閣子,這閣子建在人造湖的中央,同岸上隻有這一道長廊連接。

“甄小姐,剩下的路你自己走過去吧。”那婦人微微低了頭說,“到了那裏不要亂說話,先生問什麽你答什麽。”

“多謝師父指點。”因那婦人做道姑打扮,所以甄寧寧就稱呼她為師父。

道謝後,甄寧寧便踏上長廊,朝那八角亭子走去。水麵上微風輕拂,她纖腰楚楚,衣袂飄飛,大有出塵之態。

婦人望了一眼她的背影,眼神明滅,似有所感。

甄寧寧一步步靠近,周圍寂靜無聲,隻見那閣子四麵的窗戶雖然敞開,卻都掛著幔子,遮得嚴嚴實實的,根本看不見裏麵的情形。

到了閣子門前,她站住了腳,微微低了頭,努力平複著有些亂的氣息。

感覺氣息已經緩過來之後,她方才怯生生地開口道:“甄家女寧寧,拜見左先生。”

白幔微微鼓動,裏頭許久不見回應。

甄寧寧越發緊張,不禁抓住了衣帶,咬緊了嘴唇。

“進來。”裏頭終於說話了。

甄寧寧長出一口氣,有些緩慢地走了進去,方才的等待似乎讓她很煎熬,如今走起路來,腳步都是軟的。

走進來才發現,中間依舊隔著一道白帳幔,朦朦朧朧的,能看到那後麵似乎有張長條案,還有一道人影坐在案子後麵。

甄寧寧朝那道人影道了個萬福,再次說道:“拜見左先生。”

“甄小姐請坐。”那聲音很慢,也很低,壓迫得人不舒服。

甄寧寧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她很是拘謹,不敢四處亂看。

“甄小姐的八字是什麽?”左正青問她。

甄寧寧忙把自己的八字報了上去,說得有些快,說完了連著喘了幾口氣。

她今日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裳,一雙美目濕漉漉的,臉上的神色畏懼又忐忑,像剛成人形的玉兔精,遇見了捉妖人。

盡管隔著一層屏風,她依然覺得那後麵有一雙眼睛在打量自己,像野獸又像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