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潘家、潘玉姝之事上,劉娥原本想盡可能地護著趙恒,如她對蘇義簡所言的,當知曉耶律康之死,極有可能是那個六指鍾樵下的手,她恨不能將罪魁禍首潘府徹底毀了!可同樣的痛苦,她不想趙恒再經受一遍,且還有二皇子,若是讓趙恒知曉,他的皇子們,多多少少都死在了潘家手中,她不敢想象趙恒會如何的龍顏大怒!她怕趙恒會深受刺激,病情加重!是以,她寧願自己承受,自己一點點去吞下那些苦和痛,她的確想瞞著趙恒,將潘家,還有潘玉姝找借口處置了,可惜,事與願違,還惹得趙恒生了誤會。

即便如此,劉娥也還是希冀那些過去的舊事,能不被翻出來最好,早就是不可挽回,到頭來,再一次受傷害的,是活著的人!隻要禍首能伏誅,也算是能告慰亡靈,有一份心安!為此,她還特定叮囑了參與審訊潘氏父子的蘇義簡,奈何,大理寺卿是曹利用,那是他的地盤。

自當年在澶淵談判中冒過一次頭後,曹利用似乎又恢複成了以前那個庸庸碌碌的衙內,做大理寺卿幾載,政績平平,他從一個澶淵之戰的有功之臣,倒是又漸漸成了朝堂可有可無的存在。然,太傅曹鑒退出朝堂後,曹利用便像是變了一個人,雖說與同僚們相交,還是那般謹小慎微,奉上,依舊是戰戰兢兢,可他做事尤為地勤懇起來,像是鉚著一股勁,埋頭往前衝,前些日子還因案子辦得漂亮,獲得了官家的當眾嘉獎。這次,在查鍾樵一案上,更是冷厲風行,短短幾日,便查了個水落石出,而在接下來對潘氏父子的過堂中,他更是積極,手段亦是百出。蘇義簡畢竟僅是依旨陪審,想幹涉,卻不好做得太明顯,結果便是潘氏父子,全招了!

潘玉姝屢次流產,潘家人尋了神醫,竟查出原因是潘玉姝與趙恒血不相融,根本不可能有子嗣。潘家為了潘玉姝的地位,為了一族的利益,鋌而走險地設計了鍾樵和潘玉姝私通,以期誕下“皇嗣”,因果報應,卻隻得了女胎。

至於鍾樵,曾是潘府的侍衛教頭,暗地裏幫潘氏父子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比如,當年黨項人之所以能那般輕易地從皇家獵場擄走耶律康,便有鍾樵當時帶著的刺客一份“功勞”!再比如,那一夜,為了搶奪耶律康,幾方人馬廝殺混戰,的確是鍾樵趁亂掐死了耶律康,宋遼岌岌可危的關係徹底破裂,戰火肆掠,祭了吉兒!而二皇子趙祐的死,卻更為冤枉了,鍾樵入奉華殿,幽會潘玉姝,不小心被與小壽安捉迷藏的趙祐撞見,慌亂的鍾樵惡向膽邊生,抓了趙祐,扔進了禦苑的荷花池裏。

當然,對於所有的關於狸貓之事,相國寺進獻甘露,婦人一家斬草除根,秘藥試滑胎,截殺董禦醫,做下的諸般惡事,潘氏父子也是供認不諱!

道一句,潘氏之惡,罄竹難書,亦不為過。

———

大理寺,牢獄。

陰暗的牢房裏,潘良一身白色囚衣,其上汙漬斑駁,蓬發靠坐於牆角,再沒了素日的英武與驕橫。

外麵走廊腳步聲輕響,明黃的衣角落於牢房門外。

潘良嘴角劃過一絲陰測測的冷笑,看向臉色冰寒的趙恒。

獄卒打開牢門。

趙恒微揮了下手,張景宗示意獄卒,皆退了下去,牢房內僅餘下趙恒和潘良兩人。

“我便知曉,你會來見我的,官家!”潘良好整以暇地道

趙恒手微抬,一塊令牌被丟在了潘良腳邊。

趙恒麵無表情地:“呂平、韓超二副將,雷賀、王升等五參將,皆被朕革職查辦了!凡軍士以上者連降三級,城南軍營改兵製,自禁軍‘落廂’。”

“嗤!”潘良一聲輕嗤:“那是我爹在乎的。”

趙恒諷刺地:“是!你西蜀平亂,戰敗而歸;靈州敗北,落荒而走;益州更是嚇得龜縮在城中,不敢出戰,像你這般一個骨子裏懦弱的常敗將軍,自然懂不了何為軍人之尊嚴,何為軍人之骨氣!”

潘良被說得臉色難看到了極致,死死地攥緊了雙拳,憤恨地瞪著趙恒。

“你我隻是差了出身,不然今日身為階下囚的,便是你,趙元侃!”

趙恒不屑地:“是嗎?!”

潘良恨道:“我自八歲,便陪著你讀書習武,論學識,論武功,論心智謀略,我究竟有何不如你的,你難道不清楚?!”

趙恒甚覺荒唐:“那隻是你自以為的。”

潘良一聲冷哼:“太平興國八年,你方及舞象,那年秋狩,你獵得了一頭豹子,太宗大加讚賞,然那頭豹子本該是我射中的。”

“朕若是沒記錯,你那一箭可是射偏了。”

“因我故意的,你是皇子,天之驕子,做什麽大家不得讓著你!”

趙恒看著眼前這個從小跟在他身邊,也曾視如手足的人,不知自何時開始疏遠,變得越來越陌生,或許從未看清,便像其方才所言,他是天潢貴胄,自小被所有人眾星拱月,他把圍著自己的其中一人當作玩伴,當作兄弟,可在對方眼中,或許隻是施舍,從未對他交付真心,更可能還一直懷恨在心!趙恒眼底劃過一抹蒼涼,在來這裏之前,他得到回稟,知曉了潘家的累累罪行,尤其是一再地謀害皇嗣,他怒發衝冠,真的是恨不能生啖其肉!可忽然間,他對著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階下囚,生出了一絲憐憫,輕輕搖了搖頭。

“不要把自己的軟弱無能、外強中幹,推卸給旁人,推卸給命運!朕從未虧待過你,虧待過潘家,納潘氏為妃,給予你潘氏一族應有的榮耀,你們卻不知足,想把持後宮,權傾朝野!喪心病狂地一次次做下惡事!妄圖斷朕皇室血脈!其心可憎!其行當誅!”趙恒緩緩蹲下,如鷹隼般淩厲的目光迫視著潘良,“你有一句話言得對,這天下,終究姓趙,不姓潘!犯上作亂者,有不臣之心者,皆是自取滅亡!”

潘良狠厲地:“成王敗寇,我認!”微微眯眼,緊盯著趙恒的眼睛,“不過,我也不是敗得一塌糊塗,對嗎?!”

趙恒不動聲色地盯著潘良。

潘良犀利地:“你的中宮之子,被我那一碗甘露,滑掉了吧?!”

趙恒瞳孔幾不可見地縮了下,盡力神色不漏半分地盯著潘良。

潘良努力地試圖從趙恒的神色間瞧出來點甚。

“我潘良死了,我潘家倒了,可若是以這般的代價,逼得當今大宋天子與皇後做下狸貓換太子之事,遭後世詬病,”稍稍靠近趙恒,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值了!”

趙恒眉心狠狠地抽了下,從齒縫中擠出:“你該死!”

潘良頓時難掩地激動:“如此說來,我功成了?!”

趙恒驀地挑眉,冷傲地一笑,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睨著潘良。

“你永遠是這般自以為是!這般高估了自己!”

潘良的笑容滯了滯:“不可能!太多的跡象都表明,太子的出生過於蹊蹺!”

趙恒冷漠地鄙視再次笑了下,轉身欲出牢房。

“元侃!”潘良低沉地喚住了趙恒,“我知曉,我已必死無疑,你,你就不能看在你我一起長大的情分上,讓我死個明白!”

趙恒背影冷硬,頓了一瞬,走出了牢房。

“元侃!”潘良急切地上前兩步,帶著一絲威脅地,“官家!不管真相如何,你就不怕我宣揚出去?!在世人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

趙恒依舊沒有回頭,聲音透著幾分涼薄:“你沒那個機會了。”

說罷,趙恒滿身冷厲地大步朝外行去。

幾個一身黑衣打扮的人悄無聲息地自暗處行出來,入了牢房,將潘良抓了起來。

潘良這下倒是慌了:“你們要作甚?!”

黑衣人一言不發,其中一個拿出繩子,幾人配合,纏上了潘良的脖子……

牢房外,走廊。

那稀薄的燭光搖曳,昏暗不堪。

趙恒身形肅殺,他身後……是死難瞑目的潘良。

“你不是要你潘家世代榮耀嗎,那朕便葬送了你潘氏全族!傳朕旨意,潘伯正,潘良斬立決!潘家男丁全部處以極刑,女眷悉數流放沙門島!充媛潘氏,賜鴆酒!”

———

奉華殿,寢房。

一燈如豆,夜風拂過深宮,吹得那幔帳飄**開來,絲絲寒意侵透。

潘玉姝呆滯地坐於妝台前,銅鏡裏,是她不過幾日便憔悴下來的形容,她那隻受傷的耳朵包紮著,另一隻耳朵之上竟還戴著那隻耳環。

月兒跪在一側的地上,小聲地啜泣著。

潘玉姝緩緩抬手,摸了摸耳環,唇邊溢出一抹自嘲,看著鏡中的自己,便像是剛剛發現自己容顏蒼白,蹙了蹙眉。旋即,她打開妝台之上的幾個妝匣,挑選了胭脂,抹在了臉頰之上,又選了相稱的唇脂,塗了櫻唇,銅鏡中人兒的氣色頓時好上了許多,最後,潘玉姝再精心選了一支簪子,插入了發髻間,微微揚眉,那眉眼間倒是恢複了幾分素日的傲氣。

這時,腳步聲響起,張景宗領著兩個小內侍進來了,其中一個手中端著檀木托盤,上麵有一盞鴆酒。

月兒一看,當即驚慌不已,朝潘玉姝膝行了兩步,哭泣道:“娘娘!”

張景宗來到潘玉姝身側,施了一禮:“充媛娘娘。”

說著,張景宗伸手,小內侍將鴆酒遞給張景宗,他親自呈給潘玉姝。

潘玉姝並沒有甚驚懼之色,淡淡地掃了眼鴆酒,又看了眼淚流滿麵的月兒:“張公公,本位想多問一句,月兒會被如何處置?”

張景宗看了看月兒:“杖斃。”

月兒聞言一顫。

潘玉姝看向月兒,眼中多了些平日裏沒有的溫和:“你伺候我這許多年,本還想著替你尋戶好人家嫁了。”

月兒邊哭邊搖頭:“月兒,隻願跟在娘娘身邊。”

潘玉姝苦笑:“到頭來,竟隻有你陪著我!也好,咱們主仆倆一同走,也算有個伴兒。”

“嗯!”月兒點頭。

潘玉姝替月兒抹了抹眼淚,笑了下:“別怕!”

月兒不住地點頭。

張景宗無聲地歎了口氣,手一揮,兩小內侍上前,將月兒拖了出去。

月兒哭道:“娘娘,月兒先走一步!”

潘玉姝微微閉了閉眼,逼回去了眼角那一點濕意,端過鴆酒,卻又道:“張公公,本位還有一個請求。”

張景宗道:“娘娘請講。”

潘玉姝頓了下:“本位想見一見皇後。”

便在此時,殿門處腳步聲再次響起,卻是劉娥牽著壽安來了。

“娘娘!”壽安大喊一聲,朝潘玉姝奔來。

潘玉姝手一抖,連忙將鴆酒放在了妝台之上,抱住了撲過來的壽安。

“見過皇後娘娘!”張景宗施禮。

劉娥看了眼抱在一起的母女倆:“張公公,你且下去吧。”

張景宗夷由。

劉娥長眉微挑。

張景宗忙俯了俯身,又補充了句:“那奴婢便在殿門外等候。”

張景宗隨即也退了出去。

這邊廂,潘玉姝神色再也繃不住了,紅著眼眶摸了摸壽安的小臉。

“壽安,讓為娘好好看看你。”

壽安懵懂地問道:“娘娘,你的事辦完了嗎?”

潘玉姝一怔:“事?”

壽安回頭看了眼劉娥:“皇後娘娘告知兒臣,說你要辦事,是以這幾日才讓壽安住在她那裏的。”

潘玉姝難得幾分感激地看了看劉娥:“對,為娘有事,已辦完了,不過……為娘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壽安忙道:“壽安也要去。”

潘玉姝苦澀地:“那地方很遠,很遠,暫時不能帶著你去。”

壽安小臉一下跨了,再次抱住了潘玉姝:“壽安不想離開娘娘。”

潘玉姝眼中淚光閃爍:“為娘也不想離開壽安啊!”

壽安在潘玉姝懷中抬頭,伸手為潘玉姝擦去眼角的淚珠,懂事地:“娘娘你別哭,壽安不跟著去就是了,壽安乖乖地等你回來。”

潘玉姝哽咽:“為娘的壽安長大了!懂事了!”

壽安忽然想到甚:“娘娘,那支的曲子,得皇後娘娘指點,壽安終於練會了。”

潘玉姝讚賞地:“真的?壽安真聰明。”

壽安道:“壽安彈給娘娘聽,呃琴還在皇後娘娘寢殿呢……”

潘玉姝努力地笑著安慰道:“沒事,以,以後再聽。”

壽安有點遺憾地:“那等娘娘回來,壽安再彈給你聽。”

“好,好啊!”潘玉姝眸光切切,眷戀地緊盯著壽安,“為娘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聽皇後娘娘的話。”

壽安小大人般地承諾:“嗯,壽安會很聽話的!”

潘玉姝更緊地抱住了壽安,眼淚掉得更急了。

劉娥看見這一幕,心中難免酸楚,不忍地稍稍移開了眼。

良久,潘玉姝終於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壽安。

潘玉姝哄道:“壽安,為娘和皇後娘娘還有話說,你先出去好不好?”

壽安亦是很不舍地望著潘玉姝,遲疑片刻,才點了點頭。

潘玉姝傾身,深深地吻了吻壽安的額頭。

憶秦看了眼劉娥,上前輕輕拉過壽安:“公主,奴婢帶你出去。”

壽安難舍地一點點放開了潘玉姝的手。

壽安最後殷切地叮囑道:“娘娘,你一定要早點回來。”

“誒!”潘玉姝淚如雨下。

壽安一步三回頭,被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