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壽安最終消失在殿門處的小身影,潘玉姝心痛如絞,十指深深嵌入了掌心,她重重地闔了闔眼,深吸口氣,複雜地看向劉娥。
“多謝!多謝你,讓我和壽安能好好地道個別。”
劉娥淡淡地:“她是無辜的。”
潘玉姝悲傷而諷刺地扯了扯嘴角,麵色隨即整肅了幾分:“皇後娘娘,臣妾有一事相求。”
劉娥未待潘玉姝說出口,便道:“本位會照看壽安,雖未必能保證她如從前般尊貴,但一世平安,本位想,還是可以給她的。”
潘玉姝聞言,再次紅了眼眶,站起身來,便要朝劉娥跪下去,沒想劉娥卻伸手攔住了她。
“本位照拂壽安,不為你,”劉娥沒多少表情地,“你不必行禮!更不必謝!”
潘玉姝身形一頓,抬眼朝劉娥看去,見其神色淡漠,眸子泛著一抹清冷的光,她心念一轉,便明白了為何劉娥是這般態度。
“臣妾聽聞了一些,臣妾的父兄在獄中交代的事,”潘玉姝微頓了頓,難得地語氣染了些許歉疚,“潘家的確對不住皇後娘娘,臣妾也沒臉向皇後娘娘請罪,不過,若是臣妾言,所有的事,臣妾從始至終都不知曉,當然,臣妾可能在其中也做了幫凶。不知皇後娘娘,可信?”
劉娥目光沉沉地盯著潘玉姝,片刻,微頷首:“我信。”
潘玉姝神色微鬆:“那這一禮,請皇後娘娘受下!”
劉娥不置可否,潘玉姝輕輕拂開了劉娥相攔的手,在她身前跪了下去,劉娥沒再阻攔。
潘玉姝朝劉娥深深地拜了下去,行了大禮。
劉娥看著拜伏在地的潘玉姝,眸中神色難測。
潘玉姝隨即緩緩站了起來,看著劉娥,麵色變得出奇地平靜,兩人雖未相鬥一輩子,卻也是糾葛半生,恩怨橫亙彼此間,似乎第一次,這般看清了對方。
“官家……”潘玉姝暗啞地遲疑道,“他現下該是憎惡我到了極致,多看我一眼都不願吧。”
“他從來都不是薄情之人。”劉娥道。
潘玉姝自嘲地微牽了下唇角:“可他的情,都給了你。”
“我從未想過要與你相爭。”
“我信,以前不信,如今是真有些信了。”
兩個女人,一個即將赴死,一個知曉了有關親兒之死的殘忍真相,這一刻,倒出離地平靜了。
沉默半晌,潘玉姝莫名地道:“我還有一個疑問,太子出生那夜,我派去盯著你會寧殿的如意,那丫頭真的是內廷司說的,死於大火嗎?”
劉娥聲色不動地:“你以為呢?!”
潘玉姝眸光微閃了下,意味深長地:“我便在想呢,你怎生就突然要查看壽安手上的傷了……那丫頭命不好,”喟歎一聲,頓了頓,“最後,煩勞皇後娘娘告知臣妾,臣妾的父兄,家人都如何了?”
劉娥道:“你父親沉屙已久,未等到行刑,已病死獄中,你哥哥在牢中畏罪自裁,你娘和其餘女眷該是已啟程去往了沙門島,潘家其餘男丁皆,被問斬了。”
潘玉姝一瞬間的目光有些可怕,繼而又很快恢複了死一樣的冷靜:“我以前總覺得,我所有的坎坷與不幸,全是父親和哥哥造成的……”
潘玉姝複自嘲地又扯了扯唇角,並未將那剩下的半句話道完,轉身慢慢走回到妝台前,坐下,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眼神如泣如訴,終是緩緩伸手,端起了那盞鴆酒。
潘玉姝悲愴一聲長歎:“我這一生,算是一場錯吧。”
說罷,手腕微抬,潘玉姝毫不猶豫地將那一盞鴆酒一飲而盡。
不過瞬間,嬌軀軟倒在了妝台之上,那耳環上的一點珠光,映著她眸子裏不知是對誰的最後一點眷戀,慢慢黯淡了下去。
“錚!錚!錚!”
一支《鳳求凰》的曲子似乎在宮苑遠處響起。
三日之後,壽安被劉娥送出了宮,趙恒對此,未置一詞。
楊瓔珞事後問劉娥,為何一定要將壽安送走,官家未必會牽連壽安,便如對邢中和,雖其與潘家乃姻親幹係,然經查實,並未參與潘氏父子的陰謀勾當,且早前天書之事,邢中和也算立了功,一直未有封賞,趙恒一句功過相抵,邢中和保全了官職,幾乎沒受到任何影響。
劉娥耐心地解釋給楊瓔珞聽,壽安與邢中和的情況可不同,作為帝王而言,趙恒素來溫和寬厚,可潘玉姝與鍾樵之事,不止挑戰了趙恒作為一個男人的容忍底線,且全然是蔑視、侵犯了趙恒的帝王尊嚴!壽安的存在,太容易刺激到趙恒了,她於心何忍!當然,一個母親獲罪被賜死,身世有異的公主,生活於九重深宮,難免受到非議和排擠,與其被困於方寸天地之間,鬱鬱一生,不若給她一個海闊天高,逍遙無拘束。
———
李載豐被綁了手腳,由兩個侍衛押了坐於馬車內。
李載豐怒道:“你們是誰派來的?要帶我去哪裏?”
倆侍衛一左一右地坐著,麵無表情,不置一詞。
李載豐按捺不住,掙紮著要起身,被倆侍衛牢牢地扣了胳膊坐下。
李載豐掙紮得愈加激烈:“你們是不是想殺人滅口?!大宋是有律法的,你們殺了我,遲早也逃不掉懲治!放開我……”
倆侍衛始終緘口不言。
馬車約莫行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是停了。
侍衛解開李載豐手腳的繩子,他一下撲了過去,掀開車簾子便要逃跑,卻見一人一騎立於馬車前,竟是蘇義簡。
“蘇義簡?!果然是你!”
李載豐當即戒備地左右看了看,此刻他們身處一片樹林裏,想來該是郊外,前有蘇義簡,後有倆侍衛,他知曉自己定是逃不了的,幹脆平靜了下來,一撩袍子,下了馬車,不善地盯著蘇義簡。
“你又要作甚?!”
蘇義簡下馬,將一包銀兩拋給李載豐,示意了下那倆緊跟著他的侍衛。
“他們會送你,去你該去的地方。”
李載豐冷哼:“若是我不走呢?!我還沒查出真……”
蘇義簡微厲地打斷:“李載豐,你死不足惜,宸妃娘娘你也不顧及了嗎?!”
李載豐頓時激動了:“我姐姐怎生了?你們把我姐姐怎生了?”
倆侍衛緊緊地按住李載豐。
蘇義簡走上前來,靠近李載豐,貼近他耳邊低語道:“流言消弭,宸妃娘娘自可在宮中安然度日,若流言甚囂塵上,那便是在逼帝後做出抉擇。”
李載豐神色僵住。
蘇義簡淡淡地睨著李載豐,也不著急,等著。
李載豐神色變了幾變,沉默半晌:“好……我走。”
蘇義簡看了眼倆侍衛。
倆侍衛鬆開了手,一名伸手扶起了李載豐,另一名衝馬車抬手一示意。
“李公子,請。”
李載豐狠狠甩開了扶著他的侍衛的手,憤怒地瞪了瞪蘇義簡,大力地拍著袍子上的泥土,他瞥到方才反抗掉落在地的那包銀兩,猶豫了猶豫,還是慢慢俯身,伸手去拾。
便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
一輛錦布馬車飛馳而來,那駕馬車之人麵皮白淨,瞧著甚是陰柔。
蘇義簡眉心一跳,一股不祥預感湧上心頭。
果然,那錦布馬車停在了他們近前,駕馬車之人畢恭畢敬地掀開了簾子,露出了劉娥清冷的麵容。
蘇義簡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迎上去喚了聲“嫂嫂”,便伸手要扶劉娥。劉娥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讓開了他的手,由那扮成了馬車夫的內侍扶了下來。
蘇義簡神色微頓,劉娥既然人已追來,該是都知曉了,見其並不搭理他,他也不難為情,自覺地往旁側讓了讓。劉娥見蘇義簡的動作,也沒多少表情,隻是複掠他了一眼,這一眼裏倒是多多少少包含了些責備。
自趙恒暈厥,她代批了奏疏後,趙恒對朝事,從不在她麵前有所避諱,偶爾還會征詢她的意見,甚至頭疼之症發作,疑惑嚴重地再次陷入昏迷,朝事都是劉娥代為處置。而她唯有盡力忽略、忘記有些糾纏她靈魂深處的誓言。這次,有關潘氏案的卷宗,本來趙恒也和劉娥一般的心思,不想讓她知曉過多,再勾起傷心往事,可想到劉娥先一步發現潘氏私通,再對蘇義簡一番旁敲側擊,趙恒自也是明白了劉娥回護他的良苦用心,不過對於劉娥隱瞞之事,還是有些耿耿於懷,且兩人置了氣,是他先發了一通火,也放不下麵子,向劉娥低頭。倒是劉娥,聽聞趙恒去大理寺牢獄見了潘良,回宮後,便召了禦醫去福寧殿,她放心不下,還是主動去探視,好在趙恒並無大礙,隻是針灸服藥後睡下了,她沒能和其說上話,解開心結,不過她卻無意看到了大理寺呈報潘氏案的奏疏,自然裏麵有關於李載豐的記載。錯愕之餘,她立刻著人打探,才能在蘇義簡要將李載豐送走之時,及時趕了來。
李載豐乍見劉娥,是欣喜不已,旋即想到了甚,目光在蘇義簡和劉娥之間,來回一掃,尤其是聞得蘇義簡那一聲“嫂嫂”,臉色頓變,驚疑不定地盯著走近的劉娥。
“豐兒!”劉娥複雜地喚了聲。
李載豐目光微動,繼而卻一禮深拜了下去:“草民李載豐,參見皇後娘娘。”
那倆侍衛不識得劉娥,本見蘇義簡對其的態度,有些不知所措,聞得李載豐這一聲,當即忙不迭地跪了下去,參拜。
劉娥看著規行矩步的李載豐,很是難受,道:“我想與豐兒單獨一敘。”
此言明顯是對蘇義簡講的,他當即一示意,倆侍衛並那內侍,與他一道遠遠地退了開。
劉娥上前,扶起了李載豐,解釋道:“豐兒,我不知曉你曾到會寧殿,尋過我。”
李載豐冷冷地望著劉娥,顯然是不信的,他瞥了眼那邊負手立得遠遠的蘇義簡,再看了看劉娥歉然愧疚的神色,舔了下嘴角,帶著點試探地:“我姐姐,宸妃娘娘,她生的那所謂的妖物,實則是一隻狸貓,皇後娘娘可知曉?”
劉娥神色微滯了滯,一時倒是不知如何作答。
李載豐狠狠甩開了劉娥還扶著他手臂的手,恨聲道:“皇後娘娘果然知曉!雖我這些時日被關著,然也能想到,我姐姐誕下妖物之事,該是沒人為她辯白!不然今日蘇義簡也不會脅迫我離開!”憤懣地捏緊了拳頭,“我姐弟二人視皇後娘娘為親姐……”沉痛地搖了搖頭,“皇後娘娘好狠的心呐!”
李載豐的話如利劍穿心,劉娥呼吸一窒,她解釋不清,在太子一事上,麵對李氏姐弟,她本就已是惡人,雖最初動念換孩子的不是她,可她在其中的所作所為,絕對稱不了無辜,如今被質問,被憎恨,也是她該受的。
“是我……對不住你們姐弟!”
半晌,劉娥暗啞地道。
李載豐一震,劉娥言下之意,竟是承認了!雖他在詰責,可到底有些事情太荒唐,太匪夷所思,太過,驚世駭俗了!他揣測,可到底不敢斷定!然,劉娥便這般……認了?!他震驚過後,卻是一股悲涼、無力之感,襲上心頭,悲他姐姐的命運怎生就這般淒慘,無力他姐弟二人終究是反抗不了,當朝皇後當著他的麵,如此一承認,他便該知曉,有些事,斷難更改了!他嘲弄又悲愴地一笑……
“這些時日,我反複琢磨,皇宮戒備森嚴,即便那夜大火大雨混亂,也很難有人能將一個新生嬰孩偷運出宮去……可若是還在宮中,一個嬰孩,並非是何物件,又如何能藏住……”李載豐痛苦地看著劉娥,“我不敢相信!不願相信!皇後娘娘……你也是十月懷胎,天下皆知啊……”
劉娥終是微微避開了李載豐的目光,她的麵色清冷到了極致,身子微微僵硬,沒想到第一次這般直麵那日夜折磨她的罪惡感,是曾經微末時,她真心以待,真心視如血親的弟弟。
“撲通!”李載豐忽而重重跪在了劉娥麵前:“皇後娘娘,草民姐弟卑微,求您念在與草民相識一場的份上,更念在草民姐姐曾鞍前馬後地侍奉於您,保她後半生,平安!草民自此遠走,定會消失得幹幹淨淨!”
劉娥幾乎是不堪承受地後退了半步,那邊的蘇義簡見狀,皺緊了眉頭,腳步一動欲上前來,到底是忍住了。
“你明知……明知我不會,對你,對婉兒,作甚,你……”劉娥痛心難當地艱難吐出幾個字,她重重地闔眼,這便是她的報應吧!
李載豐頓了頓,還是硬聲道:“求皇後娘娘成全!給草民一個承諾!”
“好!”劉娥深吸口氣,努力地穩住心神,“本位應承你!”頓了頓,“起來吧。”
李載豐慎重地拜了三拜,才起了身,抬眼見劉娥蒼白的麵容,眼中飛快地劃過一絲不忍,嘴唇微動,然到底是甚也沒言,轉身便打算離開。
“等一下,”劉娥卻開口喚住了他,自衣袖中抽出一封信,遞給李載豐:“你執此信,去皇陵,找葉三夫婦,他們會安排你的去處。”
李載豐漠然地看著信,沒接:“我不需要……”
“豐兒,”劉娥溫和地,“你難道真的想此生再也見不到你姐姐了嗎?!”微頓了頓,唇邊溢出一抹淡淡的自嘲,“你難道,不想有一日回來看看,你眼前的這位皇後娘娘,到底有沒有遵守給你的承諾?!”
李載豐心頭一動,眼中浮起複雜難言的神色,他不經意地再次掃了眼那邊的蘇義簡,終是緩緩伸手接過了信:“多謝……娥姐姐。”
到底,他輕聲喚出了曾經的稱呼。
劉娥臉上露出絲絲苦澀的笑容,旋即轉身去馬車,取了一個包袱來:“裏麵有些銀兩,還有一身錦衣,是瓔珞親手縫製的。”
這一次,李載豐倒是即刻便接了過去包袱,稍稍打開一點,露出了裏麵的藍色錦衣,他神色難掩地激動了些許,卻是欲言又止。
劉娥續道:“瓔珞不能來親自送你,很遺憾!讓我帶句話給你,她言,她在東京城,等著你來日高中。”
李載豐神色頓了頓,長身一揖,終隻是道了句。
“請皇後娘娘,代草民謝過美人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