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馬車微微顛簸,劉娥和蘇義簡相對而坐。

劉娥神色淡淡的,靠坐車壁,目光望著虛空的一點。

蘇義簡倒漸漸局促起來,劉娥自下馬車時那般看了他兩眼,之後到送李載豐離開,到兩人返程,一直對他不理不睬。他也知曉,這次的事是真的將劉娥惹惱了。

“咳,”蘇義簡輕咳一聲,試圖打破沉默:“嫂嫂,李載豐的事……”

“我知曉,你也是依命行事,”他方一開口,便被劉娥平平地打斷了。

蘇義簡頓時更訕訕了:“我,那個,我沒要推卸責任,我是想言,我覺得官家做得對,當時那種情形,換著是我,也不會告知於你。”

劉娥轉眸,看著一臉坦誠的蘇義簡,忽而便被氣得笑了:“我倒是不知,官家何時將義簡的心,籠絡得如此牢固了,都甘願為他當起說客了。”

“嫂嫂你這話言的,義簡與官家,那不止是君臣,鬥膽也能稱為友人,知己兄弟,何談‘籠絡’二字,且臣對君上,那是忠心啊!再則言,義簡與嫂嫂乃叔嫂幹係,那官家與義簡親近幾分,嫂嫂豈不是也高興……”

劉娥靜靜地看著蘇義簡難得地插科打諢,企圖將事情蒙混過去,好整以暇地接口道:“你接下來是不是還要言,天地君親師,君在前,親在後,你事事得以君為先,你食君之祿,得擔君之憂?!”

蘇義簡一窘:“義簡不敢!”

“哼!”劉娥沒好氣地一聲微哼,倒是不願多再談,趙恒與蘇義簡瞞著她李載豐之事,她能理解他們的用心,隻是又如何能輕易釋懷,可轉念一想,她又何曾事事坦白呢。

蘇義簡卻似不甘這般又沉默下去,試探地又道:“嫂嫂這趟出宮,官家該是不知曉吧?!”

劉娥心情正莫名有些煩躁,聞言,難免又火起:“怎生,你還要去告禦狀不成?!”

蘇義簡被劉娥突然斥了句,倒是怔了怔:“嫂嫂,我不是此意。”

劉娥也反應過來,自己這火兒發得有點突兀了,抿了下唇,欲賠罪,卻開不了口。

蘇義簡何等地敏銳,見狀,立刻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故意帶著幾分打趣地又道:“我是想著,嫂嫂和官家,還因潘充媛之事,置氣著呢,順嘴多問了句。”

劉娥看著蘇義簡的笑容裏難掩幾分討好,她神色不由緩了緩,道:“哪裏是我與他置氣,是官家近來不想見到我。”

蘇義簡看了看劉娥的神色,笑容倒是慢慢淡了下去,遲疑了須臾,道:“嫂嫂可知,你當初滑胎,官家一直愧疚在心。”

“愧疚?!”劉娥詫異地一愣,“官家為何會愧疚?此話怎講?”

“我也是無意中得知的,”蘇義簡複雜地道,“潘氏案發後,官家曾召我細談過一次,是想向我打聽,嫂嫂究竟了解了多少,想來官家與嫂嫂一般的心思,有些舊事,他不想讓嫂嫂過多地承擔,奈何……”

奈何!劉娥心中微抽了下,有時天意避無可避,她不由一聲喟歎。

蘇義簡也歎了口氣:“那日官家多吃了幾盞,酒醉後還道出,他認為除夕夜你滑胎,與當日他和你爭吵有關,是以很長一段時日,官家都覺得無法麵對於你,內疚自責。”

劉娥蹙了蹙眉:“他怎會如此去想!我滑胎,與他根本毫無幹係啊!”

“是!與官家定是無關,”蘇義簡聲音沉了幾分,“卻與潘家脫離不了幹係!”

劉娥的眸色變得異常地深邃難測,心念電轉間,她反應過來了甚,喃喃地道:“他那般毫不留情地鐵血處置了潘氏全族,除了因潘家犯下的滔天之罪,還因他終於可以卸下了這份愧疚,他的痛苦,怒火有處可發泄……”

“潘氏父子,罪有應得!”蘇義簡難掩恨意地道,顯然,他也是讚同的。

這時,馬車外,傳來了內侍對守城侍衛盤問的應答聲,他們該是回城了。

“義簡,”劉娥低低沉沉地喚了一聲,“有一事,我從未講過……”

蘇義簡一愣,看向劉娥,隻見她微垂著眼簾,瞧不清眼中情緒,好奇問道:“何事?”

劉娥未立刻作答,也未看蘇義簡,她側身稍稍挑開一點馬車窗簾子,望著外麵的熙熙攘攘,都城繁華,片刻,才莫名地開了口:“相國寺前,那碗甘露,我未飲下,”微頓了頓,“一滴也沒有碰。”

蘇義簡一震。

———

玉宸宮。

夜色濃,玉兔高懸,柔柔的月光如紗般傾瀉於庭院裏。

那青石高台之上,玉人一襲白衣更勝雪,無半處繁飾,纖塵不染。長袖曼舞,衣袂飄飄,恍若那月中仙子。

劉娥緩步入了殿門,立於廊下,望著那高台之上翩然而舞的李婉兒,竟一瞬間紅了眼眶。

李婉兒眼波流轉,瞧見了劉娥,眉眼彎彎,唇角溢出無比歡暢喜悅的笑容,親切地喚了聲。

“姐姐。”

李婉兒朝劉娥伸出纖手,示意劉娥上前。

劉娥登上高台。

李婉兒輕聲道:“此舞是姐姐當初所授,還剩半曲,姐姐可否陪婉兒跳完?”

劉娥點頭應允。

蓮步輕移,廣袖紛飛,舞姿飄忽若仙,一清麗,一明豔,雙姝傾國。

一曲終是罷了。

李婉兒雖身姿削瘦單薄,然眼中那純粹欣喜的笑意,讓她似回到了那個剛與劉娥相識時的單純姑娘。

“原來與姐姐共舞,是這般快活之事。”

劉娥動容地緊緊握著李婉兒的手:“婉兒,姐姐亦一般地歡喜。”

李婉兒眼底浮現一抹追憶之色:“這支,是那一夜婉兒跳給官家的……婉兒曾想要生一個擁有官家血脈的孩兒,婉兒承認,曾有私心,然那一夜,婉兒看清,自己或許不過是想以此,留在官家和姐姐身邊,永遠不離開!婉兒怕訣別,怕孤寂!

劉娥聽得難受不已。

李婉兒續道:“婉兒性柔,總想尋個依靠,找個攀附!有時,婉兒也會想,若是,能再膽大一點,去那北地尋木易,又會是怎生的一番光景。”

劉娥苦澀地:“婉兒,是姐姐的錯,姐姐當初不該答應,該勸你的!姐姐該……再多為你想想!”

李婉兒輕輕搖頭:“不!如何能怪姐姐呢!婉兒這一生,能識得姐姐,與姐姐患難與共,得姐姐如親妹妹般地對待,是莫大的幸事!還有,還有官家,雖最初,婉兒隻是想得一份切切實實,穩固的庇護,然,官家親自撰刻的那九曲珠子,賜與婉兒同姐姐一般的玉璽龍袱,官家的溫柔,官家的憐惜,讓婉兒初嚐了情愛的滋味,明知官家的眼裏、心中隻有姐姐,婉兒還是不可救藥地淪陷了進去!不過婉兒從未想過要去爭甚,就想著要是能那般永遠陪著姐姐,守在官家身邊,該多好啊!”

“婉兒!”劉娥呼吸一窒,兩行清淚滑落。

“姐姐知曉嗎,那時你與我同時有了身孕,還記得你給我孩兒縫製了好多的衣物,官家也待我恩寵有加,尤為地體貼,”李婉兒微頓了頓,通透地,“婉兒知曉,這些或許都與姐姐有關,可婉兒就是貪心,不敢去多想,也不願去多想,就覺得眼前的日子很幸福,幸福得不太真實,卻是那般地讓人沉溺其中……”那眼中的滿足令人心痛,“那是婉兒此生最快活的一段時光,是官家和姐姐給的。”

劉娥沉痛地闔眼,暗啞道:“我與官家有愧於你!若是,若是早料到有今日,我寧願你從未識得我。”

“不!”李婉兒眸光明澈,笑意清淺,語氣異樣地堅定:“即便重來千萬次,婉兒也要與姐姐相識,也願做官家的妃子!一切,這一切便是婉兒的命吧!婉兒也不是沒有掙紮過,或許,或許錯了,然,婉兒不悔!如今命運的安排,婉兒接受,再無半分勉強!甚至,甚至還因曾經得到、擁有了那許多,有著一絲竊喜。”

劉娥心尖微顫,抖著手,輕撫李婉兒的臉頰:“你可以怨懟於我,可以恨我的!”

李婉兒握住劉娥的手,再次輕輕搖頭,柔柔地道:“以前不會,以後更不會。”微頓了頓,似歎似訴地,“若無姐姐當年戰場以死相護,婉兒早是白骨一堆,此份恩情,婉兒怕是無力……”

“婉兒!”劉娥心如刀絞地截住她的話頭,亦是不住地搖頭,“你不欠我的!不欠!若,若真該有愧疚的,是我,是我……”

李婉兒眸光盈盈地凝視著自責的劉娥,唇瓣動了動,終是輕聲地試探問出:“姐,姐姐,婉兒想問一句……”她的呼吸不由微微發緊,“到底,到底大火那一夜,我生下了甚?真的,是妖物嗎?”

劉娥神色聳動,淚水淌得更急了。

李婉兒見劉娥的神情,一時心潮劇烈起伏,嘴唇發顫:“是,是那個孩兒,對嗎?”

劉娥哽咽得微微張口,欲答。

李婉兒卻已放開了劉娥的手,轉過了身去,背對劉娥,澀然地道:“姐姐勿須答我!婉兒……婉兒也不想,要那個答案。”

“婉兒!”

劉娥伸手,渾身戰栗,卻終是沒有勇氣撫上那削瘦的肩頭。

李婉兒那背影纖弱單薄,卻似蘊著一股力量與堅定,還有決絕:“自此以後,婉兒會在此安穩度日,永不出玉宸宮!請姐姐恕婉兒不能麵辭之罪。我與姐姐,此生不複再見!”

———

玉宸宮,那沉重的朱紅殿門緩緩關上。

從此,一個女子的半生韶華,隨同那些宮闈隱秘,被徹底塵封。

兩行清淚再次劃過劉娥的臉頰,那盈盈鳳目中有愧,有痛,也有傷,十幾載的姐妹情誼,至此,算是徹底斷了。

“婉兒,此生,是我負了你!你雖沒向我要承諾,姐姐在此起誓,承諾於你,姐姐下半生,會傾盡所有,以命守護我們的孩兒!”

———

趙恒負手立於皇宮城樓最高處,望著黑夜裏,那白日繁華落後,燈火星星點點的東京城,他目光浮浮沉沉,那裏麵沉澱了太多的東西。

劉娥走上城樓,便看到了那孤冷的背影,觸得她心頭一動。

趙恒似有所感地回過頭來,兩人的目光交匯於半空,太多的複雜與矛盾,太多的糾結與抉擇……在趙恒灼灼的眸光中,劉娥終是緩步上前。

兩人複雜地對視半晌,趙恒暗啞的聲音響起。

“即日起,玉宸宮封宮。”

劉娥眉心微顫了下。

“潘家也沒了,”趙恒望著劉娥,語意複雜幾許:“有些事,該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吧!”

劉娥眸光深了深,關於那碗甘露的真相,她到底沒有告知趙恒,也叮囑了蘇義簡,不必再提。不是她再一次對趙恒有所隱瞞,而是與之前一般的心思,趙恒既然最後認定是潘家下的手,如今潘家被連根拔起,趙恒心中痛快了,沒了愧疚,少了自責,為自己一再失去的兒子,報了仇!可若是讓他知曉,劉娥滑胎,根本沒有外因,或許,真是天意!趙恒又如何接受?!他不會接受!他依舊會自攔其責,會以為是他的錯,害劉娥滑了胎,亦或是,會以為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對趙氏皇族的降罪!

與其那般,不如一切,讓她來承擔,內心的負疚也罷,蒼天的懲處也罷,都由她劉娥一人擔了。

“該塵封的,皆讓它塵封吧!”趙恒感慨的聲音再度響起。

劉娥回過神來,複雜地應了聲:“嗯!”

趙恒沉沉地又凝視了劉娥片刻:“皇後是不是覺得朕很殘忍?!”

劉娥微張口,還未回答,趙恒已轉身,望向那璀璨深處,微微抬手。

“這天下,朕須交托予能擔起的儲君,你能為母為後,即便朕等不到受益成為一國之君的那一日,然朕信你,不管是在波雲詭譎之中,還是在江山動**之時,能保受益之命,能將受益教養成可托起這如畫江山的君王,若因此而殘忍,朕願意,也接受,付出這般的代價。”

趙恒渾身散發著一股攝人的氣勢,凜然地道。

劉娥心口微窒,麵對著趙恒這君臨天下、乾坤在握的帝王魄力,她卻是一時心疼得難以複加:“三哥!臣妾……懂了!臣妾知曉,你承受了太多!”

“不,不僅僅是朕,你,還有宸妃皆承受了太多,也將要承受更多!朕會記住宸妃的付出和犧牲,我趙氏皇族亦不會忘記!”

劉娥眼眶泛紅,鼻尖酸澀得厲害。

她與他,終究是越來越像一對帝後了。

“臣妾欠她的,或許唯有來世能還了!”

趙恒轉首,望向劉娥的眼中亦泛起了濃烈心疼,伸手。

劉娥將纖手交予那掌中,兩人攜手,並肩而立,再次望向那十丈紅塵。

“萬裏江山千鈞擔。”

“臣妾陪你擔著。”

兩人相視微微一笑,情深繾綣,帝後成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