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修長的大手握著一雙小手,彎弓搭箭,箭矢瞄準了遠處樹叢裏的一隻麋鹿……

“嗖!”

箭矢夾帶著淩厲的風聲射了去。那麋鹿中箭倒下。

“射中了!”

一聲興奮的稚音歡呼開。

“舅父,我射中了!”

馬背之上,蘇義簡寵溺地揉了下懷中一青澀小少年的頭。

蘇義簡讚道:“是,太子射中了!”

小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太子,趙受益。

受益一身紫金銀線的勁裝華服,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眉目清秀卻不失英氣,隱隱已有了卓然的風華。

是的,時若奔駟,已是倏忽十載。

蘇義簡提了韁繩,帶受益上前查看。

幾個侍從趕緊下馬上前,將麋鹿自樹叢中抬了出來。

受益看到獵物,露出了孩童的純粹笑容:“多謝舅父,這可是本宮射中的第一頭獵物!”

蘇義簡笑道:“太子聰慧,來日必大有精進。”

受益笑得愈發歡喜:“我要將此麋鹿獻給父皇。”

———

朗日碧空,白雲如絮。

那以帷幔圍起來的皇家獵場營地,四周數麵明黃的蟠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中間的主台側後方設有教坊樂隊,兩側架起了兩麵巨大的鼉鼓,兩名赤衣鼓手手持重槌,單雙滾擊,那激越昂揚的鼓聲,與教坊樂隊的管弦絲竹相和,華彩而熱烈。

趙恒和劉娥並肩坐於那玉案之後,兩人都已過了知命之年。

趙恒已兩鬢斑白,那麵容清臒,倒更突顯得五官深刻,眼角周圍生了細紋,不過眸色尤為地黑亮,折射著俾睨之色,加之那眉宇間因常年的疾病蘊著一抹狠厲,渾身倒是愈發散著一股唯我獨尊的帝王威儀。

劉娥瞧去則不過四十餘歲,氣度較之當年,是更為地清貴高華,近十載的執掌鳳印、參與朝事,則讓她整個人隱隱透著一股淩厲果決,盡顯母儀天下之風範。

此時,劉娥正目含淡淡憂色地望著遠處的樹林。

趙恒則手撐著額角,神色間難掩絲絲不耐。

寇準、曹利用等臣工伺立在下。

王欽若和丁謂姍姍來遲,王欽若穿著官服,而丁謂竟然穿了件道袍樣的白袍。引得其餘臣工紛紛側目。

“臣參見官家。”兩人上前拜倒。

王欽若道:“臣二人來遲,還望官家恕罪。”

趙恒睇了眼兩人:丁卿為何這幅裝扮?

丁謂回道:“回官家,臣今日出門之前,會靈觀的師傅來請,言觀旁那湖已挖好,邀臣前去驗看,臣匆匆出門,未來得及換下衣裳,後與王大人直接來了獵場。”

趙恒微微頷首,盡力想了下:“那湖是你之前奏請三司撥款挖的吧。”

丁謂道:“是,官家聖明,會靈觀一直存在火災隱患,那湖一挖成,不僅解決此難題,且周邊景色優美了起來,遊人如織。”

這時,寇準插話道:“聽聞那挖湖的土,丁大人運回了自己府中,墊了丁府原本低窪的地基。”

丁謂淡淡地:“廢棄之物再利用罷了。”

趙恒興趣缺缺地讚了句:“丁卿做事果然是一舉多得啊!”

丁謂忙誠摯地:“官家謬讚了!”微頓了下,“因會靈觀及其四周遊人增多,是以臣想再奏請修建一條觀景之道,以防那一帶過於擁堵。”

曹利用聞言,也忍不住意味深長地插了話:“丁大人的府邸位於會靈觀附近,觀景之道一旦建成,丁府所在的冷僻街道必然繁華起來,丁大人所思所為,委實是秒啊!”

丁謂一臉整肅地:“本官隻是為了百姓。還請官家恩準!”

趙恒神情懨懨,旁側的劉娥目光微凝了凝,便欲開口設法阻止。

“準了。”哪知趙恒痛快地應了。

劉娥轉眼見趙恒揉了揉眉心,麵容略顯倦色,她終是將唇邊的話咽了回去。

下方臣工,有的神色微秒,然官家既應允,自也不好再置喙。

丁謂倒是不見任何得色,與王欽若歸了列班。

寇準上下掃了眼丁謂身上的袍子,又不鹹不淡地道:“聽聞丁大人晨占鳴鵲,夜看燈蕊,出門歸邸,必竊聽人語,用卜吉兆,看來傳言非虛啊!”

丁謂微微撇嘴角笑了下,不置可否。

王欽若倒是熱情地:“寇相若是有興趣,下官可請會靈觀的師傅去府上卜算卜算。”

寇準淡淡地嘲道:“老夫沒那般閑情逸致。”

王欽若被噎,恨得暗暗咬了咬牙,不過麵皮上卻是未露分毫不快。

若要言這倆翁婿與寇相之間的恩恩怨怨,那較早可追溯到當年的“溜須拍馬”一事,自那以後,王欽若和丁謂,與寇準,那時常是在朝堂之上明裏爭鋒,暗裏較勁。這些年,寇準並非一直身居相位,他一身傲骨,不阿諛奉承,不結黨營私,剛正不阿,直言敢諫,常會惹怒龍顏,也隻有他敢去觸官家之逆鱗,倒是被貶黜了幾次到地方州府去,而這裏麵往往都會有王欽若和丁謂,倆翁婿不著痕跡的挑撥。自然,他們雙方是愈發地水火不容,倆翁婿瞧不上寇相所謂的高風峻節,寇相鄙視他們的蠅營狗苟。

朝中,王丁翁婿和寇相,各有擁躉,漸漸形成了兩股針鋒相對之勢力,區別在於,前者卻有結黨之嫌疑,而寇相做事,從來沒有“自己人”和“外人”一說,他對事不對人,忠的永遠隻有君,隻有大宋!隻是那兩翁婿恰恰難以做一件合他心意之事,才似乎彼此總是勢不兩立。

除了他們三人,近些年來,朝廷裏,脫穎而出的便是曹利用和蘇義簡,兩人隱隱代表著兩股勢力。

曹利用是老氏族,從前朝中有潘氏,郭氏,曹氏,三大家族鼎立,後來潘氏沒了,郭氏自太師郭賢退出朝堂,整支便沉寂了下去,不過當朝皇後乃郭氏義女,郭氏一脈絕不是隱退,而是沉澱,給人以靜水流深之感。曹氏之長,太傅曹鑒是被斥出朝堂的,原本很多人以為曹氏會就此沒落,沒想到曹利用卻撐了下來,他不是驚才絕豔之輩,卻一步步穩打穩紮,如今已入了樞密府,任同知樞密院事,分了蘇義簡手中部分兵權。

蘇義簡,則如朝中的一股清流,他亦不阿黨比周,隻是不同於寇準的鐵麵、難以親近,他群而不黨、矜而不爭,一身君子風範,既有文士的風流,又有豪士的爽快,他忠君奉上,進退有度,他鋒芒畢露,做事幹淨利落,因而得到了一眾年輕官員,還有士子們的追捧,儼然便代表著朝中的新興勢力。

下方的臣工們,因著寇相和倆翁婿,又一次唇槍舌戰,而神色各異,有的看戲,作壁上觀,有的抱打不平,有的恍若未聞,自是事不關己,不予理會,端的是好一幅眾生相,好一番暗潮湧動。而上方的帝後,卻沒多少心思,關注這些。

“都已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怎生還未見受益歸來?!”

劉娥有些按捺不住了,不無擔憂地道。

趙恒寬慰道:“有義簡看護著,沒甚好憂心的,再則言,受益大了,也該多曆練曆練。”

“他畢竟還是個孩童。”

“他是我大宋的太子!”

劉娥無奈地勉強扯了下嘴角。

趙恒忽而立了起來,繞出了玉案。

劉娥忙道:“官家要去作甚?”

趙恒道:“你不是不放心咱們兒子嘛,朕去瞅瞅。”

“官家……”劉娥欲言又止。

趙恒已走去了旁側的馬匹處:“給朕備馬。”

“這……”張景宗遲疑,看了看跟過來的劉娥,“官家,要不奴婢陪您去林邊走走?

趙恒頓時眼一瞪:“朕當年也是打過澶淵的,不是那長在深宮,不知烽火為何物,不識民間疾苦的天子!”

張景宗惶恐地:“奴婢萬萬不敢有此意!”

趙恒一聲微哼。

寇準,王欽若等臣工也圍了上來。

寇準道:“官家,你要入林狩獵?老臣陪著你吧。”

趙恒掃了眼寇準滿頭的白發,揶揄道:“你這雪鬢霜鬟的,算了吧。”

寇準相當耿直地:“官家你不也……”

趙恒又瞪寇準,不滿地打斷:“朕比你年輕!”繼而瞪向欲開口的王欽若幾人,“你們都不許跟著去!”

“官家……”劉娥還是開了口,欲阻止,但看趙恒的神色,隻得轉了話鋒,哄道,“要不,讓曹大人帶著禁軍護衛在側吧,”見趙恒還是不情不願地要麵子,又重重加了句,“臣妾也能放心些。”

“那好吧,”趙恒在劉娥的溫言軟語下,到底是讓了步,“曹卿你跟著。”

曹利用忙應下,親自伺候了趙恒上馬。

趙恒上馬時有些艱難,劉娥擔心得十指於那寬大的袖袍下嵌進了掌心。

常言道,人越老,越會有小孩心性,趙恒身上算是體現得淋漓盡致,且數年來的頭疼之症折磨,他的心性自是有了變化,所謂帝王喜怒無常,不止是劉娥,便是朝中的文武臣工們,也是越來越有領略。當然,對劉娥,趙恒更多的,該稱之為任性,劉娥有時都好笑無奈地覺得,現下她對趙恒的包容和哄勸,比對小受益還多。

趙恒縱馬入林間,不覺很快便過去了大半個時辰。

那鼓聲陣陣,絲竹清越,卻莫名地生出了一股煩躁。

劉娥望著樹林的眸光深處,焦灼愈發地明顯。

忽而,一群烏鴉飛過天空。

寇準開口問道:“丁大人,王大人,你們看那是何物?”

王欽若和丁謂皆是一愣,倒不知寇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兩人對視一眼。

丁謂正欲作答。

寇準卻又是諷刺地一笑:“丁大人和王大人定會言,其乃是一群玄鶴,偉胎化之仙禽也。”

王欽若和丁謂神色同時僵住,知曉寇準這是逮住了機會,便在嘲諷他們裝神弄鬼。

不少同僚見狀,紛紛不客氣地低聲譏笑開。

王欽若涼涼地一笑,便欲駁斥。

丁謂卻暗暗按了下王欽若地手腕,不動聲色地衝王欽若搖了下頭。

便在此時,一禁軍騎馬自林間飛奔而出,慌張地滾落下馬,跪倒稟道:“啟稟皇後娘娘,官家,官家墮馬了!”

劉娥臉色驟變,猛得立了起來,袖袍揮到了茶盞。

———

福寧殿。

那垂幔如煙,熏香嫋嫋,寢房內氣氛凝滯沉重。

三四名禦醫,正跪在龍榻之前,為昏迷的趙恒檢查,施針。

劉娥和小受益立於一側,均是滿麵的憂切,劉娥雙手不自覺地繳緊,雙眉緊蹙。

“如何?”劉娥忍無可忍地開了口,“官家如何了?摔得……嚴不嚴重?”

其中一名禦醫道:“回娘娘,臣等細致為官家做了檢查,除了幾處擦傷,官家並未摔著。”

劉娥蹙眉道:“可官家為何一直昏迷不醒?”

便在此時,龍榻之上的趙恒在施針之後,悠悠醒了過來。

“皇後!”趙恒撐著身子便要坐起來。

“官家!”劉娥激動地喚了聲,握住了趙恒的手,幫著他坐了起來。

“父皇!”小受益也忙上前,緊張地緊盯著趙恒。

趙恒溫和地摸了下小受益的腦袋。

劉娥切切地:“官家可感覺哪裏疼痛?”

“尚可,隻是朕這頭……”趙恒邊言,邊難受地按了按額角。

劉娥擔心地:“很疼嗎?”

那禦醫忙道:“官家該是頑疾恰好發作了。”

劉娥立刻問:“官家近幾日的藥可都有按時服用?”

趙恒按著額角,微垂了目光,不與劉娥對視,恍若未聞。

張景宗看了眼趙恒:“回娘娘,皆服用了。”

劉娥道:“那官家頭疼發作起來,怎生還如此嚴重?”

那禦醫忖道:“想來是此前的方子用久了,藥效有所減弱,臣等這便去商議,為官家更換新的方子。”

另一禦醫禦醫又呈上藥膏:“娘娘,官家身上的擦傷還須塗抹藥膏。”

劉娥接過藥膏:“有勞幾位禦醫了,盡快將方子開好,煎藥呈來。”

諸禦醫應下,退了出去。

憶秦機敏地跟去督促了。

劉娥忽而又想起甚:“對了,張公公,勞煩你去告知一聲殿外候著的臣工們,便說官家醒了,已無大礙,讓他們都回府去吧。”

張景宗也退了出去,殿內僅剩下趙恒,劉娥與小受益一家。

劉娥握著趙恒的手,掀開衣袖,果然見趙恒的手臂擦傷了一大塊,霎時心疼不已,微微紅了眼眶,打開藥膏,取了些,一聲不吭地輕輕為其塗抹。

小受益定定地看了片刻:“大娘娘,兒臣也要給父皇塗。”

劉娥將膏藥拿給小受益,又掀開趙恒另一隻衣袖,塗抹另一隻擦傷的手臂。

看著謹慎輕柔為自己塗藥的兩母子,趙恒心中暖意融融。

趙恒安撫地:“朕不疼。”

劉娥抬眸,橫了趙恒一眼:“官家,今日獵場……”

趙恒忙認錯得極快,打斷道:“朕知曉,朕不該逞強騎馬去狩獵,龍體要緊,朕更不該墮馬,讓皇後和皇兒擔心了,皇後要訓斥的,便是這些吧。”

劉娥無奈地:“官家也知曉……”本還欲再責怪兩句,看了眼小受益,到底是忍了。

趙恒見狀,竟還得意地衝劉娥揚了下眉。

劉娥鳳目輕揚,一眼瞪過去。

趙恒立刻話鋒一轉:“受益,今日獵場可有所獲?”

小受益聞言,立時難掩興奮地:“父皇,兒臣今日射得了一頭麋鹿,”又有些靦腆地撓了下頭,“當然,是在舅父的幫助下獵到的。兒臣已命人將其抬回了宮,獻給父皇。”

趙恒欣慰地:“我兒純孝!群雄逐鹿,唯我兒得之,父皇甚慰。”

小受益開心得彎了眉眼:“多謝父皇稱讚。”

趙恒愛憐地:“過幾日父皇再帶你去……”

“咳!”劉娥輕咳了一聲。

趙恒識趣地:“去靶場,指導你的箭術。”

小受益驚喜地:“真的嗎?父皇說話可要算數?”

趙恒故意嚴肅了神色:“君無戲言。”

小受益立刻舉起手掌:“擊掌為約。”

趙恒爽朗一笑,抬手和小受益擊了三下掌。

小受益高興驕傲地看劉娥。

劉娥寵溺地笑了笑。

驀地,趙恒又是一陣頭疼。

“三哥!”劉娥忙扶住了趙恒。

小受益的笑容也是一僵,緊張地:“父皇,您頭又疼了是不是?!”

趙恒努力地衝兩母子一笑:“無礙!”

劉娥憂急地朝帷幔外看了眼:“這藥為何還沒熬了呈來!”

趙恒寬慰地拍了拍劉娥的手背:“稍安勿躁,朕倒是希冀越晚越好,那味道太難聞。”

劉娥輕瞪了趙恒一眼,到底是心疼,溫柔地為趙恒按著額角。

小受益也微繃著嘴角,認真地給趙恒繼續塗藥。

本來溫馨的氣氛倒是生出了幾分凝重。

看著稚齡的受益和難得脆弱的劉娥,趙恒眼底劃過一道莫名的光,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趙恒莫名地開口道:“鶯兒,受益還這般小,總得辛苦於你啊!”

劉娥微怔,心底劃過一絲異樣,盡力摒除不去多想,故意道:“受益是官家和臣妾兩人的兒子,官家可別想把甚都推給臣妾。”

趙恒一笑。

劉娥又摸了摸小受益的小臉:“再則言了,我們的受益乖巧懂事,可不用誰操心。”

兩母子相視一笑。

趙恒看著這一幕,眸色深處的那抹沉思卻未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