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那特勤誤會了!”小心思被人識破,薑簡卻絲毫不覺得尷尬,搖了搖頭,笑著解釋,“兵馬在你手裏,腿腳長在你自己身上。車鼻可汗打過來之時,你選擇一走了之,難道薑某還能冒著兩麵受敵的風險,去攔你不成?”

騙別人,他心裏多少還會有點內疚。騙阿波那,他是半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首先,阿波那從始至終,都沒把他當做過朋友,他也一樣。其次,阿波那每次幫忙,都需要他付出巨大的代價,現在有了機會,他不能不收點利息回來。

“你攔不住我,也肯定不會在那種時候分神。但是,隻要我在白馬湖畔紮下營,車鼻可汗的人就會把咱們當成一夥!甚至會先出兵對付我。”阿波那堅決不肯上當,搖著頭,冷笑連連,“到頭來,還是我幫了你。而你,總計才花了區區五千吊,比自己養兵都便宜!”

“車鼻可汗派兵打你,你可以走啊。你在漠北縱橫來去這麽多年,誰對地形有你熟悉?你想走,又有誰能攔你得住?”薑簡早就料到,阿波那沒那麽容易被自己說服,笑了笑,低聲提醒。“況且,就算我借了你的聲勢,你也沒吃什麽虧。首先,弟兄們跟著你忙碌大半年了,總得找個地方歇歇腳。其次,弟兄們的老婆孩子,我白馬湖畔,好歹也能過幾天安穩日子。而那些沒娶老婆的弟兄閑下來,也可以趁機找個老婆,否則,等你們這一代人老了,你念念不忘的光複大業誰來繼承?”

“這……”阿波那被說得徹底沒了詞兒,皺著眉頭,眼睛在眼眶裏骨碌碌轉個不停。

再看他們身邊的那些心腹臂膀們,則歎氣的歎氣,苦笑的苦笑,還有很多年輕一些的馬賊,則臉上明顯露出了對安定生活的向往。

人都有七情六欲,哪怕心中再癡迷某個大業,他做不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阿波那和他身邊的心腹們,個個都以純正的匈奴人自居,以光複劉淵的“大漢”為己任。但風餐露宿的時間久了,自然而然地會想找個地方安頓幾天,過一段正常人的日子。

“我這個瀚海都督府副都護雖然是暫攝,但是,劃塊地盤給你修生養息的權力還是有的。而瀚海都護府的管轄地,從受降城以東,一直能到大潢水(西拉木倫河)。”看到阿波那的屬下們,已經被自己說得心動,薑簡想了想,繼續加碼,“你如果覺得白馬湖距離我那裏太近,你和你麾下的弟兄們容易被我利用。不妨自己去選一塊避風且臨近河流的地方,隻要在我的管轄範圍之內,且別太大,我都可以劃給你。條件還是一樣,頂其餘那四千吊錢的利息!”

話音落下,四周圍頓時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之聲。幾乎所有距離薑簡位置較近的馬賊們,全都心動不已。

“不行,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弟兄們是高飛在天上的雄鷹,不能停留在一個地方!”將馬賊們的表現全看到了眼裏,阿波那心中悚然而驚,趕緊用力搖頭,“停留在一個地方,就廢了。另外……”

目光迅速從周圍的心腹臂膀們臉上掃過,他故意將聲音提高了三分,“另外,我們先前被波斯商人所騙,劫持了周圍各部的許多少年男女。現在即便自己想安頓下來,也阻止不了各部落一起向我們尋仇!”

這話,可解釋得太及時了,立刻讓他麾下的心腹臂膀們,打消了留在白馬湖畔修整的念頭。而周圍的其他馬賊嘍囉們,也紛紛停止了議論,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氣。

草原各部落之所以都拿阿波那和他麾下的馬賊沒辦法,就是因為他們行蹤詭秘,居無定所。單打獨鬥,小一點兒的部落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而聯合起來剿匪,阿波那又可以帶著他麾下的弟兄們一走了之。

如果長期停留在某個地方不走,馬賊們來去飄忽的優勢就不複存在。那些被他們劫掠過的部落,可以聯合起來進攻他們的駐地。那些被他們洗劫過的商隊,也可以雇傭大批刀客,不停地前來找他們尋仇。

所以,停下來過一段安穩日子,注定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除非薑簡能說服各部落首領,都放棄仇恨。或者,各部落首領都失去了記憶,忘記了馬賊們從前的所作所為。

“其實,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供阿波那特勤考慮!”正當馬賊們鬱悶且失落之際,薑簡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像雪化時的百靈鳥鳴叫一般,讓人的精神瞬間為之一振。

“什麽辦法,你且說出來聽!”此時此刻,阿波那隻求薑簡別再蠱惑自己麾下的弟兄們到他那邊定居,哪還顧得上向他逼債?聽他主動換了話題,立刻開口催促。

“向西走,趁著天氣還沒冷下來。”薑簡笑了笑,蹲下身,拔出草原各部戰士日常吃肉用的小刀,一邊說,一邊在地上鄭重勾勒,“一直向西,走過玉門,疏勒,到龜茲。那邊沒有任何一個部落,認識你們,也沒有任何部落,跟你們有仇。而那邊的土地,一樣肥沃,水草一樣肥美,並且……”

深深吸了口氣,他站起身,收好刀,順勢拍掉手上的泥土,“並且那邊雖然仍舊是大唐的地界,但是距離長安卻有五六千裏遠,距離國境則非常近。而大唐之外,周邊小國林立,幾千人,方圓百裏地盤,就能自成一國。你們尋找機會,殺出國境去,重建大漢,遠比在這邊容易!”

“那麽遠的地方,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阿波那眉頭緊皺,將信將疑。

早就料到阿波那不會太輕易相信自己,薑簡用腳點了點自己勾勒出來的簡易輿圖,笑著反問,“阿波那特勤,你既然是大漢光文皇帝的嫡係血脈,應該知道張騫出使西域的事跡吧?漢武帝的大宛良馬的來處,想必你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西域都護府在漢代就已經建立,大唐不過是重新將其拿回來,改了個名字叫安西大都護府而已。而安西大都護府之西的波斯,大食,拂林,阿波那特勤跟蘇涼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你應該從他的口中也有耳聞?”

“這……”阿波那的眼睛又快速快速轉動,臉色陰晴不定。

雖然以大漢皇族自居,但是,對張騫出使西域和漢武帝派兵征討大宛的兩大曆史事件,他卻一無所知。不過,波斯國的大致位置,他卻的確曾經從商隊那裏有所耳聞,並且也知道,在波斯和大唐之間,以及波斯以西,還有許多國家。

至於這些國家的具體實力如何,他就不清楚了。然而,按照常理,國家數量越多,想必每個國家的實力就越弱。一個最明顯的反例就在眼前,自從大唐立國,中原和草原上的小國,就紛紛煙消雲散。如今,從大海一直到金微山(阿爾泰山),能被稱為國家的,已經隻有大唐一個。

“阿波那特勤不會是還想著留下來,與大唐爭雄吧?”見阿波那的臉色一變再變,薑簡笑了笑,故意追問,“那你得積攢其多大的實力?花費多少年時間?莫非阿波那特勤,也要來個愚公移山,把光複大漢的事業,傳給子子孫孫?”

“你怎麽可以確定,我沒機會跟大唐爭雄?如果大唐忽然倒下了呢?就像當年的大隋一樣?”阿波那被說得心亂如麻,瞪著滿是血絲的眼睛反問。

“如果大唐忽然倒下了,就一定輪得到你麽?”薑簡微微一笑,反問的話宛若利刃。

“你,你……”阿波那被戳的心髒好生疼痛,手指薑簡,怒不可遏。然而,最終,他卻沒有發作,而是喟然長歎,“唉——”

有些事實,他不想承認,卻能看得很清楚。大唐,還遠不到暮年的時候。而漠南漠北任何一個野心勃勃的家夥,手頭所擁有的實力,都不比他差。

即便大唐如同大隋那樣,轟然而倒,也輪不到他來奪取大唐的江山。突厥、契丹、吐穀渾,甚至婆潤所掌握的回紇,隨便一方拉出來正麵對決,都能將他按在地上暴打。

“不願意留下來與大唐爭雄的話,你就盡早向西去吧。聽我一句勸,阿波那,到那邊從頭開始,背靠大唐,一步步建立你夢想中的大漢。”知道此刻他心中滋味不會好受,薑簡放緩了語氣,認真地提議。

“背靠大唐,說得輕巧。甭說大唐不會讓我作為依仗,就是從這裏到龜茲,我都無法保證,沿途不會遭到大唐邊軍的圍堵和追殺!”阿波那明明已經心動,卻冷笑著搖頭撇嘴。

薑簡要的就是這句話,想都不想,就提高了聲音詢問,“如果我有辦法,讓你沿途不受大唐邊軍的追殺和圍剿,並且幫你找大唐派往龜茲的主將做靠山,不知道阿波那特勤,拿什麽來謝我?”

刹那間,眾馬賊目光,就齊刷刷地掃了過來,每個人的眼睛裏,都充滿了期待。而阿波那,卻皺著眉頭,滿臉難以置信,“就憑你?一個小小的瀚海都護府副都護,還是暫設?”

話音落下,他忽然又想起當初替蘇涼抓回薑簡之時,後者和史笸籮兩人曾經吹過的牛,果斷改口,“如果你能做到,五千吊我就不要了,咱們兩清。此外,我再送你三匹寶馬,一頭訓好的雄鷹。”

“成交!”薑簡仍舊想都不想,立刻伸出手,示意阿波那與自己擊掌。

“我就信你一次!”阿波那把心一橫,伸手與薑簡在半空相擊,三擊而定約!

他清晰地記得,為了威脅蘇涼放人,薑簡曾經說過,自己的父親是大唐天可汗的侍衛大將軍,而史笸籮則說他出身於阿史那家族。當時,他根本沒把兩個少年人的話當回事。結果,在隨後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史笸籮乃是車鼻可汗的三兒子!

如此算來,薑簡當時的話,恐怕也不完全是吹牛。

如果薑簡的父親,真的是天可汗李世民的侍衛大將軍。阿波那又何須找別人做靠山,直接讓薑簡的父親幫忙寫封信,塞外各地,凡是在大唐的疆域內,何處去不得?大唐對外討伐群雄,阿波那主動請纓做個探路的先鋒,又何愁借不到大唐的聲威?

“取一張羊皮,和一套筆墨過來,沒有的話,就拿些能染色的東西充當墨汁,削樹枝綁上羊毛做筆!”正如阿波那的猜測,薑簡擊掌過後,就立刻準備寫信。

“取筆墨和紙張給他,不用羊皮!”阿波那想做大漢皇帝,自然不能連漢家傳統的文房四寶都沒有,果斷向身邊的弟兄吩咐。

“是!”有人答應著走向隊伍末尾,不多時,就拉過來一匹馱著輜重的馬。從上麵卸下阿波那本人處理公務專用的矮幾和一整套看起來非常精致的文房四寶。

“我師父吳老將軍,剛剛被大唐皇帝任命為安西大都護府副都護,坐鎮龜茲。”在等待嘍囉們磨墨的時間裏,薑簡把忐忑不安的阿波那拉到一旁,耐心地解釋,“他就是前幾天帶兵專門趕過來,威懾烏紇的那個支玄甲唐軍的主帥。安西大都護治下,有副大都護,再往下,就是四位副都護了。龜茲周圍兩千裏,都是師父他老人家的管轄範圍,向西一直到波斯。他老人家昨天下午剛剛離開,你拿著我的信去追他,肯定能趕上。先帶著你麾下的弟兄,去龜茲那邊落下腳,如果覺得不合適,你還可以掉頭返回來。如果覺得合適了,你就把家眷接過去。波斯剛剛被大食過所滅,留下的大片無主之地。你找水草肥美之處隨便占一塊,然後招呼你的族人過去定居,總好過在漠北這邊,天天東奔西跑……”

這是他今夜見到阿波那的第一眼,就想做的事情。將阿波那塞到師父帳下,讓師父帶著阿波那去為大唐而戰。

以阿波那的本事,到了龜茲之後,絕對能讓師父如虎添翼。而以自家師父吳黑闥秉性,自然也不會虧了阿波那。(注:此時的龜茲蔥嶺以西。武則天時代,失去唐龜茲,在蔥嶺以東建立新龜茲。)

至於將來,阿波那無論是成為大唐的將軍,還是因為放不下重建“大漢”的夢想,在西域那邊建國,都不會再對大唐造成任何危害。

而遠離了漠北,阿波那也可以遠離與草原上各部的恩怨,不再被所有人視作寇仇。

這個謀劃看起來,絕對兩全其美。隻是,薑簡遠遠低估了,阿波那與其身邊的馬賊們對理想的堅持。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後,得知有一支匈奴人的軍隊,在拂林聯合當地土著,打敗了拂林國的國王,逼後者割地求和,年年納貢,他才忽然想起了自己今夜所為。(注:拂林,即拜占庭帝國)

那支匈奴人首領,被稱作阿提拉第二。在其有生之年,無論大食人,還是拂林人,都不敢觸其鋒纓。其聯合當地人所建立的帝國,被拂林人稱為保加爾帝國,在他死後,又屹立了四百餘年,才淹沒於曆史的長河當中。當然,這些全是後話,咱們暫且略過不提。(注:保加爾帝國為匈奴人和斯拉夫人一起建立,後成為匈牙利和歐洲若幹小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