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咱們的人,他是唐軍,他是唐軍!”碉樓中的突厥弓箭手們如夢方醒,大叫著朝胡子曰射出一排箭雨。

能有什麽用?此時此刻,雙方之間的距離足足還有二百五六十步,尋常角弓射出的羽箭即便射到這個距離,也失去了殺傷力。而射程更遠的擎張弩,整個突厥也湊不出一百張,又有誰會先知先覺,把如此利器搬上碉樓?

“唐軍,他是唐軍斥候,拿下他,拿下他。”軍營內,也有一隊當值的突厥士卒,亂哄哄拎著兵器,衝向大門。然而,卻被自家緊閉的大門擋住了去路。

也不怪他們反應慢,著實是對手太狡猾。傍晚時為了迷惑敵軍,胡子曰特地從戰死的突厥斥候身上扒了一件皮甲,套在了自己的鎖子甲之外。先前無論是碉樓中的弓箭手,還是大門內當值的兵卒,看到的景象都是,兩個自己人騎著馬火並,根本不知道應該幫誰。

直到胡子曰打暈了紅盔纓,拎著此人策馬而去。碉樓中的弓箭手和門內當值的兵卒們,也意識到此人是敵非友,再想要有所動作,哪裏還來得及?

當軍營西側的大門被打開,一眾兵卒騎著馬衝出門外,燈火照亮的範圍之內,哪裏還找得到胡子曰的蹤影?隻剩下一串鮮紅的血跡,從距離大門兩百五六十步遠的位置,一路灑向夜幕之後,證明剛才他們看到的不是幻覺,而是真真切切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呼延大石,你帶著八十名弟兄,踩著血跡去追,務必把被掠走的弟兄救回來。”當值的大箭知道此事隱瞞不住,咬了咬牙,沉聲吩咐。“其他人,跟我回去向羯盤陀設匯報!”

“是!”被點到名字的小箭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硬著頭皮答應。

黑燈瞎火地去追一名經驗豐富的大唐斥候,能追上的可能性,比放牧時撿金子高不了多少。而萬一那名斥候還有一群同夥埋伏在夜幕之後,等待著自己的,就是一場不死不休的廝殺。

不過,比起麵對羯盤陀的怒火,追殺那名大唐斥候的風險,無疑要小許多。

追殺大唐斥候的時候,遭到埋伏的可能,不會超過三成。而如果不去追殺,直接去麵見羯盤陀,今晚在西門附近當值的軍官,被此人下令打個半死的可能性,卻超過七成!

“緊閉營門,如果有人敢靠近到百步之內,必須讓他表明身份,以防唐軍細作假冒咱們的人,混進軍營裏來搗亂!”那當值的大箭,也知道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如實向羯盤陀匯報,自己肯定落不到好果子吃,想了想,再度沉聲吩咐。“像剛才那樣的情況,如果不是碉樓上的弟兄們謹慎,及時喝止了他們繼續向營門靠近,那唐軍斥候,就會押著被俘虜的弟兄,徑直衝進軍營裏頭來!”

“遵命!”無論是碉樓上當值的弓箭手,還是門內當值的其他士卒,都果斷答應,沒有人對大箭的後半句話,提出任何質疑。

剛才在軍營門外發生的事情,肯定瞞不過羯盤陀的耳朵。所以,大夥不得不主動上報。但是,上報時怎麽說,對大夥最有利,卻是一門學問。

如果實話實說,承認大夥兒被那名大唐斥候身上的偽裝所騙,沒來得及對自己人施以援手,哪怕理由再充分,當值的大箭小箭,也難免吃上一頓軍棍。

而稍微統一一下口徑,說大唐斥候原本想押著被俘虜的信使混入軍營之內,被喝**份之後惱羞成怒,砍掉了信使的手臂倉皇逃遁。而那名信使雖然被大唐斥候用刀子頂著後心,最後關頭卻毅然發起了反擊,隻是本事稍遜對方一籌,卻用一隻手臂為大夥換來的準備時間,則對大夥,包括那名被俘的信使,都有百利而無一害。

“嗯——”見眾人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當值的大箭沉吟著點了下頭,隨即,帶領十幾名親信做見證,火速趕往了中軍。

中軍帳內,羯盤陀正為自家一整隊斥候,在距離軍營不到十裏遠的位置,被唐軍殺了個精光而震怒,聽聞西門口又出現了大唐斥候,還掠走了自家信使,頓時暴跳如雷。

“廢物,全都是廢物。即便他是突然發難,你們救不了自己的信使,難道還不能衝出去將他剁碎了喂狼?你們這些廢物,還有臉自誇識破了他的陰謀?他一個人,即便押著信使混進軍營裏頭,又能翻得起什麽風浪?分明是你們蠢,沒看出他的真正圖謀。他壓根兒就沒想過混進軍營,把信使押到大門口砍斷胳膊,就是為了向咱們示威!”

“設英明,卑職的確沒想到,那廝是專門為了示威而來!”當值的大箭被噴了一臉吐沫星子,卻偷偷鬆了一口氣。低下頭,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是個笨蛋。

“連這麽簡單的事情都想不到,老子留你有什麽用?”羯盤陀抬起腳,一腳將大箭踹倒在地,緊跟著,彎下腰又是兩記大耳光。

“設息怒,卑職知道錯了,卑職該死!”大箭的嘴角,立刻出現了血跡,卻知道,今天這一關,自己算是糊弄過去了,啞著嗓子連聲求饒。

“滾出去繼續當值,老子今夜不想再看到你!”羯盤陀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便不想再追究當值大箭的責任,又朝著對方屁股上補了一腳,喘息著命令。

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名大箭說得未必全是實話。然而,前鋒營和左營的兩個領軍伯克,都稀裏糊塗死在了敵人手上,區區一個大箭,沒來得及從敵人手裏救下一名信使,又何必苛責?

敵軍接連獲得了勝利,絕非僅僅憑借狡猾,或者僥幸,這一點兒,在接到前鋒營和左營相繼被打垮的噩耗之後,羯盤陀心裏頭就已經一清二楚。

陟苾、烏紇、圖南和呼延柄等人的戰敗,也絕非僅僅因為一時不慎,這一點,羯盤陀心裏頭其實也早就想得明明白白。

他甚至知道,所謂葛邏祿人暗中勾結回紇,都是戰敗歸來者為了遮羞或者避免遭到追究,而找出來的借口。隻是,為了讓身邊的其他狼騎不至於對敵軍產生畏懼,同時也為了避免剩下的葛邏祿人,發現敵軍實力強大,日後真的臨陣倒戈,他才接受了這種說法,並且順水推舟殺掉了葛邏祿人當中的所有軍官和貴族。

“沙缽羅的謹慎是對的,他那位姓薑的朋友非常有本事,回紇人跟在他身後,就如同羊群跟上了雄獅。”看清楚了敵軍的真正實力,羯盤陀就有些後悔,自己當初不該將史笸籮留在後方看管糧草。

他原本親口在自家父親車鼻可汗麵前說過,見給予自己的弟弟沙缽羅信任、支持和足夠的立功機會。將後者當做自己的磨刀石,時刻激勵自己上進。然而,前一段時間在路上,看著沙缽羅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卻又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出爾反爾。

這真是一個愚蠢至極的做法。如果重來一次,羯盤陀絕對不會,被忌妒蒙蔽了心髒。

他知道,如果有史笸籮跟在自己身邊,即便此人提醒自己的話,自己聽著再感覺刺耳,至少也會讓自己暗地裏叮囑圖南和呼延柄,多加三分小心。

羯盤陀現在知道了,沙缽羅其實沒有說錯,狼騎並不像自己和父親想的那樣強,大唐也不像自己和父親期待的那樣弱。

而回紇不過是大唐的一個附庸,在薑簡接手之後,就能展示出如此強悍的實力。如果有一支真正的大唐精銳殺到漠北來,或者大唐派出了更多像薑簡這樣的少年,其後果,羯盤陀不敢多想。

“設,講經人阿不德求見!”正想得鬱悶之際,耳畔卻又傳來的親兵小箭貼兒魯的聲音,隱約帶著幾分期盼。

“阿不德,深更半夜的,他又有什麽事情?”羯盤陀迅速收起思緒,做出一副蠻橫粗暴的模樣詢問。

阿不德是另一位講經人歐麥爾的弟子,或者是下屬。具體二人之間的具體關係和級別劃分,羯盤陀一直弄不太清楚。

反正這兩人在他看來,都不是什麽好鳥。來到突厥別部,也隻是為了讓突厥人充當他們的開路先鋒。至於二人嘴裏所說的什麽神跡,什麽真經,羯盤陀更是一個字都不信。

如果神明真的已經指定了大食人來統治世間萬國的話,隨便施展一個神術就能做到,又何必讓大食人自己打打殺殺?

“阿不德智者說,他麾下的神仆們已經做好了準備。”明顯感覺出葛邏祿心中的不喜,親兵大箭貼兒魯,仍舊欠著身體補充。“他說,想得到您的準許,派神仆去給外邊的唐軍斥候一個教訓!”

“什麽?”羯盤陀的眼睛裏,立刻閃起了精光。

他和他父親車鼻可汗,早就得出結論。所謂神仆,就是一群被講經人忽悠傻了的狂信徒,絕對不堪大用。

然而,眼下他需要時間,修整隊伍,讓弟兄們重新恢複士氣。瀚海都護府的斥候,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上門來羞辱。

他如果因為遭到的羞辱,就領著兵馬殺向瀚海都護府,肯定著了薑簡的道。但是,如果他不能盡快還以顏色,弟兄們的士氣非但難以盡快恢複,反倒會因為他表現得“軟弱”而一降再降。

既然阿不德對他麾下的那群瘋子,如此有信心……

猛然深吸了一口氣,羯盤陀笑著揮手,“請,快請阿不德智者進來。準備茶,用最上等的茶磚去熬,我剛好有疑問,需要向智者求教。”

“是!”親兵小箭貼兒魯答應一聲,興衝衝地轉身離去。

羯盤陀衝著他的背影,微笑點頭,右手卻輕輕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貼兒魯不能留了,必須盡快找個理由,送他回長生天的懷抱。

突厥人是狼神的子孫,絕不是什麽真神的奴仆。

凡是忘記了祖宗,自甘墮落者,就必須盡快清除掉,絕對不能姑息!

“神廟可以建起來,就必須可以拆掉!”擺出禮賢下士的笑容,坐直了身體,羯盤陀在心中低聲告誡自己,同時將刀柄握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