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狼群哪怕再餓,也不會從正麵對成群的獵物發起進攻。它們會耐心地在外圍徘徊,等待,威嚇。直到獵物們奪路而逃。才從側後方衝過去,將失去一頭接一頭拚命意誌的獵物撲倒,分而食之。
戈契希爾匪幫首領哈桑的行動計劃便如此。他們主動放慢速度,以免將商隊的管事、刀客和夥計們,全堵在駝城之內,因為那樣做很容易導致後者團結起來做困獸之鬥,給馬賊這邊造成不必要的傷亡。而先放“獵物”逃上一會兒,再派遣馬賊分頭追殺,則可以將自己一方的損耗降到最低。
至於時間,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下手之處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距離大唐最近一個駐軍地點白道川,足足有一百五十裏路。“獵物們”即便再能跑,明天日落之前,也跑不進唐軍的視線之內。
有下半夜和明日一整天時間,足以讓他麾下的馬賊們,將所有獵物一個接一個砍死在草原上。
這個計劃,直到黎明到來之前,都完美無缺。整座駝城不費吹灰之力就落在他手中。駝城內的財富,除了被焚毀的絲綢和茶葉令人稍微感覺惋惜之外,其餘都成了他的戰利品。
而絲綢和茶葉被焚毀的原因,也不是由於商隊絕望之下,準備跟他拚個魚死網破。據被他俘虜之後又親手殺死的商隊夥計招供,在他們出現之前,商隊之中就發生了奴隸暴動。兩名被拐賣來的少年,煽動商隊剛剛收購來的其他奴隸集體逃走,為了製造混亂,二人點燃了集中存放的絲綢,才導致了火勢不可收拾。
“那兩個小家夥兒,還挺能折騰!傳令下去,抓到之後先不要殺掉,我要親自招攬他們入夥。”哈桑絲毫不同情蘇涼商團雞飛蛋打,反倒對那兩個深陷絕境,仍舊能給商團造成巨大損失的少年人,非常感興趣。殺死了被俘的商隊夥計之後,連刀刃上的血都沒顧上擦,就高聲命令。
戈契希爾(審判之火)需要不斷補充新鮮血液,特別是來自東方的新鮮血液。因為接下來戈契希爾的活動範圍,要不斷東移。尋常牧民和盜賊,素質很難滿足戈契希爾對人才的要求,也配不上戈契希爾這個偉大的名字。隻有那些聰明,頑強,堅韌,且心狠手辣者,才有資格成為他哈桑的下屬,與他一道去完成真主賦予的使命!
令哈桑非常失望且憤怒的是,直到太陽升到了頭頂,他麾下的馬賊們,也沒能將那兩個小家夥抓回來。反而,給他帶來了一個壞消息。有一個什弟兄,在追殺獵物之時,遭到了獵物的伏擊,折損了七個人不算,還被搶走七把刀,七套皮甲、四張弓和十二匹駿馬。(注:什,小隊,每隊十個人。)
“什長是誰?戰死了還是逃回來了?”哈桑的手按在了刀柄上,聲音聽起來冷得像冰。
“阿巴斯什長胸前中了三箭,砍死了四名伏兵突圍回來報信,然後就昏了過去。郎中正在給他拔箭。”報信的親兵被嚇得心裏直哆嗦,彎著腰呼應。
“別浪費藥了,直接殺了吧。還有另外兩個跟他一起逃回來的,也一起殺了!”哈桑鬆開刀柄,輕輕擺手,仿佛是吩咐親兵去丟掉一袋發黴的幹糧。
“饒命,哈桑首領饒命。我們在攻打尼哈旺德時就跟了您,從那時起,作戰從沒退縮過!”一百多步外的人群後,立刻響起求饒聲。兩名全身籠罩在黑袍之下,肩膀上裹著葛布繃帶的馬賊,跪地乞憐。
尼哈旺德乃是波斯的一座名城,距離哈桑腳下,足足有三千五六百裏。作為大食國軍隊的秘密先鋒,哈桑帶著自己的馬賊團夥,從呢哈德旺一路向東開拓,走到腳下這裏,足足用了六年。
然而,他卻絲毫不念兩名求饒者六年來的戰功,吩咐聲冷靜且平淡,“殺了,阿巴斯的那個什取消。等會兒誰給他們報了仇,就出任什長。”
哈桑四名手持利刃的親兵,立刻向跪地求饒的馬賊圍攏過去。一名講經人則麵朝西南方,低聲禱告。兩名跪地求饒的馬賊苦苦哀求卻沒有結果,不甘心被處死。忽然間急中生智,扯開嗓子高喊,“我們帶回了重要情報,帶回了重要情報。伏兵不是商隊的成員,伏兵的首領,正是那兩個放火的年輕人!”
“停一下!”哈桑眉頭一皺,快速舉起了右手。隨即,三步兩步走向求饒者,低下頭詢問,“你們怎麽知道他們是我要找的人?你們有什麽證據?”
“那兩個人,帶隊衝在了最前頭。”左側的求饒者反應稍快,立刻高聲回應。
“伏兵年齡都在十六七歲左右,一大半兒的人手裏頭沒有正經兵器,拿的是鐵鏈子。”另一個求饒者反應稍慢,說話卻更有調理,“他們先派出女子,吸引我們上當。然後拉動了藏在草叢裏的絆馬索。還用弓箭射死了蛤費副什長,射傷了阿巴斯什長。整個過程,都是同一個人下令,用的唐言。另一個人用突厥話幫他翻譯!”
在場的馬賊,全是跟了哈桑多年的老手。聽了兩個求饒者的話,腦海裏迅速就還原出的整場戰鬥的全貌。
晨光下,幾名女子跌跌撞撞逃命。後半夜搜索很長時間,卻毫無所獲的阿巴斯等人,立刻獸性大發,策馬緊追不舍。草叢裏忽然彈起數根絆馬索,將阿巴斯等人連同坐騎一同絆倒,整個什的騎兵瞬間失去速度優勢。緊跟著就是羽箭攢射,令阿巴斯及其所率領的弟兄,瞬間折損了三分之二以上。再往後,就是伏兵的兩名首領身先士卒,帶領全軍撲上。
完美的伏擊戰,除了最後一招發動得太急之外,其餘都無可挑剔。想到那首領帶的是一群烏合之眾,而不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士兵,最後一招,就又變得順理成章。
“阿巴斯什長說他殺死了四名伏兵,突圍而出,是真話還是假話?”在腦海裏推測完了整場戰鬥經過,哈桑對兩個少年的興趣更濃,用手拍了拍求饒者的頭頂,低聲詢問。
“這……”兩名求饒者先是猶豫,然後滿臉緊張地搖頭,“沒看見。我們爬起來後,就立刻掉頭往回闖,途中僥幸抓住了備用的戰馬。”
“阿巴斯謊報戰果,處死!”哈桑心中早有預料,冷笑著再度重複。
沒有人再求饒,也沒有人敢給阿巴斯說情。隨著誦經聲,親兵手起刀落,將剛剛包紮完了傷口,還處於昏迷狀態的什長阿巴斯送回了老家。
“那兩個年青人,叫什麽名字?”待誦經聲停歇,哈桑換了個問題繼續詢問。
“沒聽清。”兩名求饒者不敢對他撒謊,啞著嗓子高聲匯報。“敗得太快,沒聽清那些人如何稱呼他們的首領。那些人的喊聲也很怪異,好像操著不同的語言。”
“那些人應該都是商隊的奴隸,手裏的鐵鏈子是打開的鐐銬!”
“嗯——”哈桑的手又緩緩舉了起了,即將宣布兩名求饒者的命運。被敵人打了個全軍覆沒,卻連敵軍頭目的名字都沒弄清楚,這樣的下屬,留之何用?
“我知道,我知道。”就在此時,剛剛被押過來還沒顧上的審問的俘虜當中,有人高聲匯報,“哈桑首領,我知道他們的底細。那個來自大唐的年青人名字叫做薑簡,他父親是大唐皇帝最信任的將軍之一。那個突厥少年,出身於阿始那家族。其家族以前是草原的實際掌控者,二十年被唐軍擊敗,舉族歸降了大唐。”
“嗯?”哈桑迅速放下手,眼睛閃閃發亮。
有意思了。他剛剛抵達東方,還沒想好該如何完成哈裏發交給了任務,就有如此重要的兩個人送到了手邊上。
這是真主的恩賜麽?
他忽然閉上眼睛,麵向西南方,虔誠地表達感謝。隱約間,仿佛看到了大食國的旗幟,插遍了整個東方。
“那裏是流淌著奶和蜜的土地,樹上包裹著一層層絲綢……”多前年,就有從大唐西返的大食商人,如是向哈裏發匯報。
如果將那片土地納入統治之下,地上天國就不再是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