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逸中了第一掌之後,並沒有如銀角大王所想,在飛出幾十丈後,狼狽地摔倒在地,就此落敗。

他的雙腳像是鐵杵般,努力地將身子定在了三十丈外的白石地上,腳下磨出了兩道長長足有數丈的磨痕。

血從他嘴邊不受控製地流在白皙無瑕的石板地上,吳逸盡管站得艱難,但他終歸是站住了。

銀角大王那一記來掌起勢動靜很小,力道極重,吳逸即使在將大部分傷害轉移後,也還是疼痛難忍,若不是有元天妙真訣根基相護,在被擊飛後忍痛以借相法觀想自身化為山石,這才勉強能站定住身子,不至落地時摔倒落敗。

銀角大王本來對他側目而視,如今稍稍移正了幾分目光,不無讚賞地道:“居然能站穩,不愧是地仙之祖的門人。”

吳逸血從齒縫滲出,自唇下汨汨而流,他站定後深喘了幾口氣,口中又長長吐出一口清氣,氣如絲帛般從他口中吐出後,本來站定後一直發顫的雙腿,才終而穩住。

他用手抹去嘴邊餘血,朝銀角大王道:“大王,第一掌。”

說話的聲氣悠悠不絕,沉穩清澈,完全不像是剛剛吐了好幾口血的重傷之人。

在場上知曉他與銀角大王賭鬥的人,不乏見過吳逸在百兵大會上表現的,比如與妖兵一道觀戰的狐阿七,都以為他決然扛不過剛剛那一掌,但第一掌過後,吳逸還能說話如常,身挺如故的表現,卻是大大超乎了他們所料。

沒人知道,他一個看上去年不過二十,連三花聚頂五氣朝元都沒有的少年,是如何能硬頂過銀角大王舉輕若重的第一掌的。

廣場另一頭的不老婆婆冷眼以看,麵具之中難以窺見她此時究竟是何心緒。

從山腰上飛到山頂看戲的宋棠音,此時也落到了李貞英身邊,大略聽她說完了前因後果,此時她一貫樂天的性子,也是眉間凜然,望著吳逸。

她實在是有些好奇,這小子哪來的把握去跟這個妖怪去賭的?這個被稱為銀角大王的妖怪,她一眼就斷定了其深不可測,不可貿然為敵。

雖然如果易地而處,若是她自己重要的人或物牽扯到了裏頭,她自問大概也會如吳逸一樣,與銀角大王賭這一遭。

她也沒有把握。

但她是她,別人是別人,所以她也想看看,這個小子究竟能撐多久。

這個小子,果然當初還有所保留……

銀角大王此刻又是負手在後,緩步走向吳逸所在之處,宛如宗師氣度悠悠笑道:“小子,你站著都挺勉強,這第二掌,我看也不必挨了。”

吳逸麵對著這個當下決然無法戰勝的強敵,麵上卻沒有懼色,也對著他笑道:“大王,我既還站著,賭約自然便還算數。”

銀角大王又道:“你可知我第一掌連半成力都沒有用到?”

“知道。”

“那你還敢再接?”

“既然沒躺下,就鬥膽再接。”

“好,年紀輕輕有些膽氣。”銀角大王左掌輕抬而起,白得全無血色的掌指上,輕翻慢舞,猶如風中飄花,道道玄氣在他掌指手腕之間繚繞飛騰,白氣氤氳。

這一手掌微翻兩下的動靜,太陰雲宮大廣場周圍風聲忽疾,四麵八方呼呼作響,似都在響應銀角大王這一掌而動。

遠觀的宋棠音感知著耳後風聲的異動,這些風聲,全都在往同一個地方聚攏。

她明白,無聲無息之間,風雲自動,這一掌,自然又比上一掌強了不少。

銀角大王依舊走得好似閑庭信步,左掌上揮下移,似撥開浮浪,吳逸強撐著餘痛未消,勉強沉肩坐馬,雙掌環抱於前,再立起了守勢。

剛剛那一掌,他時機把握稍有差池,就差點栽在這第一掌上,若不是倒飛出去途中強運吐納法,將體內拉扯的掌力盡量轉移,他也不能站到現在。

而這即將到來的第二掌,他更加不敢稍有懈怠,全心全意地一開始就運轉起了元天妙真訣的吐納法。

這樣也有代價,由於吳逸他一貫憊懶,普通修行人早就習慣日夜如常的吐納運氣,他自修行以來就沒練習過,所以運行起來對於他來說相當耗費集中力,如此一來,他卻是不能再以雲體風身之法來躲避。

這兩個法門一靜一動,本就不能同時運轉。

看他早早就運起了功架,周身淡白玄氣鼓**衣袍,銀角大王鼻間輕輕哼了一聲,左掌帶著牽動四方微風流雲,呼地往前直直送出,口中還不忘提醒道:“第二掌!”

第二掌發自吳逸二十丈外,裹著飛絮流雲,在白玉砌就的廣場地上都辟開出一條長路,破空直擊向吳逸所在。

這一掌威勢即使隻用肉眼看,吳逸也能想見自己是絕不願再當真硬吃下來的,他口中呼吸吞吐,獨屬於元天妙真訣的吐納法在體內運轉不停,暗自做好了準備,迎接著滔天一擊。

掌力破開飛絮似的流雲,距離越近則勢道更增,轉瞬之間,就在立馬將要碰觸到吳逸之身時,銀角大王發掌的手卻又在此際陡然如遊魚般變勢,遙遙橫向輕移,那道淩空帶著石屑塵浪的掌力竟然忽地向斜拐了一個彎!

那道掌力從直變曲,以極詭之速繞到了吳逸身後,正中他的後肩之上!

吳逸當然沒有料到這一變,卻也不敢再稍有鬆放吐納,這一掌從他肩後打入,來勢之快之奇,勢道如海潮漫湧,直透體內,卻在即將造成肆虐的千鈞一發之際,盡數都沒入了一個深邃無底的極異之處中。

清濁世界之內,天地初開,地上漫漫荒原,江河之流初成,地勢五形還在初步形成之中,從茫茫渺渺的無邊遠處,飛來了一道乘風破雲的巨大力道,穿縱不停,然而這裏並沒有這股巨力所能破壞的任何人或物,在天地之間的空闊之境裏,隻能不斷的遊走,最終將威力自然消耗殆盡,直至於無。

吳逸受了這一掌,雖然幾乎絕大部分掌力,都被他悄然轉移到了自己體內的天地裏,但因為中掌部位並不是正麵,那一掌來勢又特別刁鑽,所以他吐納施展未能百分之百吸納,還是雙膝瞬間一軟,全身被那剩下的那一點點餘波給影響得當即一震,喉中本以壓下去的血又湧了上來,險些站立不穩,又往前倒下去。

但好在,他最終還是勉強站住了,雙足在這關鍵時刻,猛力下踏,踏得腳下白玉地磚寸寸崩裂,碎石裂紋擴散直近一丈之寬,他才站穩。

這回銀角大王臉上終於有了一點點可以稱之為出乎意料的表情。

剛剛那一記變勢之掌,之所以從他背後打中,是存著從背後將這小子一舉擊倒的心思的,他甚至都用上了一成力。

可這小子中了掌後,竟然比他想的還要頑強……

“小子,你用的什麽護身法?”銀角大王這時開始真正用正眼來瞧向吳逸,問道。

吳逸終於還是沒忍住,又吐出一口血,才緩過氣來,現在兩手自然而垂,也沒了沉肩坐馬的架勢,就隻是單純地站著。

他這站姿不管任誰看,都已像是勉力支撐,仿佛一推就倒。

麵對銀角大王相問,他聲氣比之第一掌前還是弱了幾分,答道:“果然瞞不過銀角大王,晚輩確實用了護身法。”

銀角大王早收了掌,冷哼道:“天下玄門仙宗的護身咒法我都熟悉的很,卻沒見過你這一路,是地仙之祖他老人家的妙法?”

吳逸自然不可能跟他真的說是元天妙真訣的功法所致,於是也就順著他的思路,都推到了與世同君的名頭上,胡謅道:“當然,師尊老人家法力無邊,傳了我一門《齊天大聖普請咒》,這才能以微末之身,接了大王兩掌。”

“齊天大聖?普請咒?”銀角大王罕見地皺起了眉頭,露出了一分不解。

這天上地下千真萬聖,有齊天大聖這號神仙嗎?他怎麽沒聽過這路咒法,難道是這地仙之祖與世同君自己自創的?

嗯……不無可能。

若非如此,這小娃兒也擋不得我兩掌。

銀角大王雖然沒聽過這個名字,但很快就相信了吳逸的說辭。

畢竟,地仙之祖,能有什麽妙法神通,再正常不過了。

而既然這小娃兒有秘法護身,不如……

“小子,這第三掌,你還要再試嗎?”銀角大王向吳逸再拋出了問題。

吳逸瞥向了遠處被陣法之光困鎖而住的紅綃,她縱使無法動彈言語,此刻已是淚眼婆娑,別有淒然之美。

“隻要大王不食言,晚輩鬥膽再接第三掌。”他拭去唇邊血跡,目中更顯堅定,直視著銀角大王。

“好膽氣!”

銀角大王聞言先讚了一聲,隨即又冷笑道:“本王不妨告訴你,接下來這一掌,會比之前更重一倍!”

“我來接你第三掌!”

吳逸還沒有回答,一道女聲已搶先響起,銀角大王聞聲而望,卻是李貞英身旁,一個年輕貌美,容姿颯然,頭係銀箍的女子。她此時兩眉倒豎,眸光如虹,一副躍躍欲試之態,以毫不遮掩的銳利眼神直盯著自己所在之處。

這個女子,倒是個人世罕見的奇才,竟有舍利子玲瓏內丹?

銀角大王一眼就看穿了宋棠音的根基,口中卻道:“那小子能跟我賭是因為他師門乃萬壽山,地仙之祖門下,你這女娃娃又想橫插一腳,是哪路仙宗門下啊?”

宋棠音雙手環抱,昂然道:“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東勝神洲妙慈院首席弟子,宋棠音是也!”

銀角大王一聽當即哈哈一笑,卻道:“妙慈院?想起來了,是那清英上仙飛升前留下的人間法脈是吧,若是你們祖師親傳弟子來此,倒還有幾分麵子,你一個不知多少輩的黃花姑娘,就不必再此逞能了,當心可惜了那一身的稀世天資。”

“你他奶奶的……”

清英上仙是妙慈院數千年前的創派祖師,宋棠音入門以來就知道,她雖時常行為幾近癲瘋,不拘禮法,但總還是尊敬師門的,眼見這妖王言辭裏多有輕蔑之意。本來是看著吳逸苦苦支撐一時氣不過想要出頭,現在更是火上澆油,她踏上一步,罵罵咧咧地就要衝上前去。

可她終究沒有上前,並不是因為她不想,而是因為一隻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那隻手力氣奇大無比,一拿捏住則比宋棠音見過的最粗最重的鎖鏈都還要更加束縛不知多少,她竟然不能再往前挪動半分。

握住她手腕的人,是李貞英。

宋棠音此刻才發現,自己剛認的這個朋友,遠遠超乎自己想象之外。

她卻是眼神對著吳逸的方向朝宋棠音使了幾個眼色。

“宋姐姐,咱們就看這小子怎麽接第三掌吧。”

吳逸此時也看到了正欲插手的宋棠音,於是也稍微抬高了幾分聲音道:“宋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賭約全始全終,我既然還站著,總不好意思要別人幫忙。”

他其實也是怕銀角大王動起手來又傷到無辜,宋棠音跟他也有幾分交情,他知道這姑娘本事厲害,卻也不敢打包票說讓宋棠音來就能挨得住銀角大王的掌。

接銀角那第一掌起,吳逸就確認了一件事,如果沒有元天妙真訣的吐納法相助,他本人確實就連第一掌也扛不過。

銀角大王此時也開了口:“小子有些膽氣,本王記的凡人不多,現在我記住你了,你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