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從道沒有追過去。
在看到了那個紅衣女子直接以遁光縱出城外時,他就隻能在屋裏幹看著。
“早猜到這姑娘身手不凡,果然是個仙家人物……”他倒也並不如何意外,走出了仵作房,望向遠方天際那一片遙遙煙雲,尋了個破凳坐了下來。
剛剛聽她們主仆二人提了兩句,說什麽換骨夫人,趙從道沒聽過什麽換骨夫人,但也大概明白,是什麽妖怪鬧事,如今眼見城外遠方煙雲高升,他也能猜到正有一場惡戰在展開。
屁股還沒坐熱,他就看到了仵作房外火光攢動,一排整齊的軍列之影正明火執仗,從門外路過。
趙從道走出門看,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衛所中的精銳步卒,各個甲胄完備,佩刀執槍。
是要去集合以備城防?
趙從道才升起這個念頭,轉瞬間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因為這列軍兵的路線,有些奇怪。
不像是往城門的方向,而是反而往相反的一個地方走去。
那地方趙從道雖然去的很少,但也好歹記得。
李盛的府宅。
不光趙從道覺得奇怪,一路上往李府聚集的兩千千戶所兵士也同樣有不少人覺得奇怪。
李大千戶的脾氣,他們作為兵丁都是領教過的,平日訓練得過且過,逢到集會時間,雖然說不上有大延誤,但也還算勉強稱職。
剛剛一陣城外劇響,這些兵士都像感到了一場微微的地震一般,都以為城外山崩了,而後收到軍令,卻發現原來不是在千戶所集合聽候調令,而是要往李府之中先行集合。
李府這地方是個大宅子,軍中不少百戶都去過,要說能納兩千人集合倒也夠,隻是他們突逢大事,卻從沒聽過這種調令的先例。
但去就去吧。
李府。
作為灌州本城調來的長官,李盛的家宅自然是小不了,他一入駐,就指名征了道濟縣中最大的一位富戶柳百萬的宅子給了自己用作居宅。
至於理由,鑒於本朝開國曆來重農抑商,灌州昭武王轄下尤其如此。李盛稍動軍威,柳百萬為了身家性命著想,也不敢不奉上,否則一道牌票下來,輕則破家重則人亡。
這宅子自承建以來花費柳百萬資財甚巨,占地也廣,光外院就能容納三四千人。
等到兩千接受李盛調令的千戶所銳卒,魚貫而入李府外院之中,陣列完畢之時,通往內宅的院門打開,在兩隊護衛簇擁之下,從中步出了一個全身甲胄,執刀背弓的將領。
毫無疑問,正是李盛。
李盛威容赫赫,一身黑甲隱透寒光,他大步流星,走到軍陣之前,一雙眼角微微泛黑的眼睛裏威風不減,正色朗聲道:“諸位都是千戶所中精挑細選的強軍銳士,往日屯田練兵不輟,今日突逢大變,正是用兵之時!”
軍陣裏都是見慣了他訓話的,有一二個排得後些的小旗,聽聞後不禁暗自互相嘀咕道:“這李千戶幾天下來玩得眼圈都黑了,也好意思教訓我們……”
雖然軍中幾個人暗自嘀咕著他最近流連於溫柔鄉裏,但李盛說話聲氣仍足,一旦動員起來,說起豪言壯語,那是興致不減聲量高昂。
“今夜城外突生變故,我們既受國恩,又蒙昭武王庇佑,領了餉銀,吃著皇糧,便不能臨陣退縮!灌州城以降各個州縣,多年不曾有過風浪,如今正是用命之時,各位弟兄,還望奮勇爭先!以護縣民!”
李盛說得聲氣高昂,舉拳而吼,雖是再平常不過的動員套話,卻也說得有模有樣。
正當說到要緊處,眾軍也準備應和著齊聲呐喊時,李家大院外一陣不合時宜的聲音,橫插而入,打斷了李盛的話。
“我說姓李的,你武功平時不見多好,裝的倒是挺像啊。”
李盛那高亢的表情瞬間凝結,一雙狠厲細眼瞥向了聲音來處。
“趙從道!”他從咽喉深處吼出了這麽一聲。
趙從道躺在院牆頂上,背上鐵弓,腰佩箭囊,雖是還是不著纓盔,但也算帶齊了他那一副小旗甲胄。
兩千軍士齊刷刷地循聲而望,都看到了牆上的趙從道。
一時之間,各色目光紛紛而至。
有嫉妒,有羨慕,也有鄙夷,夾雜著各種人等複雜心緒的目光,盡都投向了趙從道那邊。
這個人在衛所眾軍之中的名聲,某種程度上,遠遠比李盛這個長官都還要更加響亮。
當然,不都是好名聲。
有人羨慕他,羨慕他年紀輕輕,就有一身不知道從哪練就的好身手,百步穿楊,神力無比,即使從不訓練,隨手一箭也能射穿軍庫裏最硬的鐵甲。
也有人嫉妒他,嫉妒他除了本事過人以外,明明是一個屢犯軍規,不遵軍令,被一降再降,不久前剛被降下來的小旗,軍職和餉銀比小卒也好不了多少。不光沒有窮困潦倒,反而總是能出入酒樓客棧,總有姑娘家給他付錢,不知是憑一副好皮相,還是別的什麽。
當然也有人對他很是鄙夷,沒別的,自然是因為趙從道不遵軍令,不守軍規,既不每日操練,也不屯田耕種,每日除了打獵就是閑逛,不像軍人,倒像是個獵戶。如此離譜,若放在一般軍戶這,早就逐出軍營了。
可他這樣,也不知是托了誰的關係,就是長官李盛也不能將他怎麽樣,隻能一降再降,長此下來,也就幹脆放任自流,隻遣了一個值班仵作房的閑差,衛所裏有他沒他,都當一樣。
如此幾層原因下來,怎麽會讓人沒有嫉恨鄙夷的心思,大家都是大頭兵,憑什麽你就能不用操練出陣,領著一二錢銀子,也能過得比尋常將官都要滋潤?憑什麽你犯了事,本該軍規處置,逐出軍營,到頭來卻也隻是降職罰餉?
所以趙從道這個人,在軍中的名聲,不說萬眾愛戴,那至少也是避之不及,人人都羨慕他的勇力,卻又都嫉妒他的待遇不同。
如今見他極其罕見地出現在了集合之地,自然不少人猜測他的來意。
李盛臉色更加陰沉,喝道:“趙從道,你一向獨往獨來也就罷了,軍陣即將出城布防,你還想要來說風涼話嗎?”
趙從道隨便一眼瞥了下城外的方向,笑道:“我剛剛才從城北門回來,看了一眼,剛剛那陣動靜是在幾百裏外,離這兒遠著呢,外頭既沒有猛獸,也沒有山賊,姓李的,以道濟縣的軍容,你不會沒接到巡城的哨兵回報吧?”
李盛麵上神色微變,但還是聲氣硬如石鐵,沉聲道:“剛剛那場劇震地動山搖,煙雲如山,哪怕再遠,也能看出並非尋常,我等早做謀劃,出陣把守有何不妥?若是延誤軍機,你就是有天大的背景,可又擔當得起嗎?”
他聲色俱厲,眼眶都要因情緒激動而微微泛紅,但趙從道卻顯然不受他這般唬嚇,隻從背上解下弓來,拿在手中,悠悠道:“既然怕貽誤軍機,那為什麽要舍近求遠,不直接在千戶所集合出城,反而要在你這大房子裏呢?”
李盛哼道:“軍陣大事,你一個小旗有什麽資格指手畫腳,平日裏不見操練,如今反倒來指點我了?速速退下!否則別怪我不留情麵,拿你下牢!”
趙從道從牆上緩緩站起身,極熟練地自箭囊中取下一隻箭來,搭箭彎弓,箭鋒所指,正好對準了李盛。
“你幹什麽?趙從道!!!”李盛怒目圓睜,厲聲大喝。同時身側幾名護衛迅速持盾護在他了身前。
弓弦拉滿,趙從道身立月下,目若九天翔鷹。
沒有給李盛再說話的機會,趙從道控弦之手倏然而鬆。
沒有人看清這一箭是怎麽中的。
就連護在李盛身前結成盾陣的一列士兵,在察覺之時,自己的盾牌上已經多了一個被洞穿的小孔。
箭矢穿過了盾牌,巧妙地以盾陣士兵的縫隙之間穿入,極其精準,不偏不倚地命中了李盛的額頭。
“額啊……”
李盛額頭中箭,身子在一聲厲聲嚎叫中頹然後倒。
趙從道一箭得中,哼了一聲,隨即又是取箭搭在手中。
這一箭既出,李家空闊大院裏當即炸開。
兩千本是來集合的兵士,哪裏能料到這一出,長官中箭倒地,無異於群龍失首,本來齊整的陣型登時嘩然生變,吵鬧起來。
趙從道就在這時以一聲洪鍾似的大喝,向著大亂眾人叫道:“別吵了!看看你們那姓李的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這一聲猶如平地驚雷,傳遍大院,眾人亂象才起,在驟然一聲大喝之後,竟都奇跡般地怔怔停了下來。
哪怕他們中的幾乎所有人,都沒有與趙從道有多少交情,但這一聲自然而然帶有一股無形之威,猶勝軍令,令他們不自覺地,都望向了趙從道所言,李盛倒下的方向。
“嗬嗬嗬嗬……好一個不知死活的小子……”
中箭倒地的李盛軀體上,滾滾黑氣如同濁流倒灌,暴起上湧,直成一道黑色火柱。
異變突生,李盛身邊本來就手足無措的親兵更是嚇得跌坐在地,直接棄了刀兵飛奔而跑。
“這……這……妖怪,妖怪啊!!!”
隻有趙從道遠遠望著這道衝天火柱,沒有懼怕之色,扯起了一絲嘴角。
“好家夥,果然不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