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萬鬼過市的那一夜過後,長安城內三十六條花柳巷,仍如無事發生一般,白日裏一切照常如故,市坊依舊鑼鼓喧天,叫賣吆喝之聲隨人潮而起伏。

素綾陪同吳逸出了五鳳樓,行走在大街小巷間。

“還是白天舒服,有些煙火氣好啊。”吳逸此時走到的,正是昨夜子時,自己陪同趙靈芙一起走過的那條街道,其時有陰風陣陣,兩旁皆是閉門閉戶,如今光天化日之下,這家家戶戶裏彌漫著的煙火氣,早把夜間的陰風驅散得恍若未曾來過一般。

素綾跟在他身側安靜直行一路到此,一身勝雪緞紗,腰纏玉帶,隱去了一身玄氣,行走挪步之間,渾然一個大族世家而出的貴胄之女,引得周圍紛紛側目。

她本人卻似不覺,目光隻在吳逸身上:“昨夜那種特殊之夜,家家戶戶都窗門禁閉,任誰都能看不出來不對,你卻偏要往這兒走,我若是晚到一些,你就是還了陽,身子在陰風裏泡久了,恐怕也會有些損傷。”

吳逸想起她昨夜神入幽冥,又為了自己險些受了妖人偷襲,也對她笑道:“我當時出來的早,又不知道這今夜還有這種講究,不過不管怎麽說,還是要謝謝你。”

素綾聽他一言,唇邊未動,眸裏卻已偷含笑意,正要說什麽,卻聽吳逸又道:“對了,紅綃怎麽樣了?”

她眼中的笑意又仿佛波瀾漸息,仍以輕柔靜淡之音答道:“她現在在我體內,再等一天,等過了今夜子時,我把梅山郭申的藥力盡數吸收後,就讓你們相聚。”

“哦……”

吳逸一邊同她並肩而走,看她一路上表情似乎都沒有什麽變化,盡管是七姐妹共用一個身體,明明是同一張臉,但一顰一笑的神態,卻又與紅綃大相徑庭,真的無論看幾次,這種情況都令他覺得耳目一新。

他突然心中起了一個疑問,帶著好奇,幹脆就問了出來:“對了,有個問題我一直挺好奇的。”

“但說無妨。”素綾依舊答得清冷平淡。

吳逸摸著下巴邊想邊問道:“你們七姐妹共用一個身體,當一個人出來時,其他幾人平時在體內都是什麽樣子?”

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他想起之前與素綾談話時她曾提起過,自己與紅綃相處時的一些事情,也會被她們幾人看在眼中這樣一種奇異的狀態,自然是吳逸完全無法體會的。

素綾聽此一問,她神色裏也現出了一絲猶豫。

巡視四周人群,她看向了旁側一間屋舍的屋頂,指著道:“這裏人多嘴雜,我們上那頭說。”

吳逸看了一眼這四周正處街道市坊裏,好像確實不大適合去把這種涉及機密的事情講出來。

素綾身飄而縱,蹬牆踏瓦,一步就躍上了屋簷,盡管沒有使任何神通術法,但對於周圍路過的百姓而言,這已如仙女一般。

吳逸上牆上得更加容易,足下一蹭,身就直起到了屋簷頂上,與素綾並肩。

從這兒極目遠望,遍城四方盡是青瓦紅簷,也算暫時別了人潮喧囂。

素綾慢慢坐下身子,以手輕撫心口,道:“我這幾個姐妹平時都在裏頭,有時候吵,有時候安靜,有時候大姐和二姐還會聯手起來阻止想要搶占身體的四妹。”

“真的?”吳逸因為有一個聖尊師傅,也試著想象著自己身體裏有好幾個聖尊師傅在爭吵的樣子,大致可以想象,但還是不夠具體。

素綾像是猶豫著什麽,朝他道:“你若要聽到,可以坐近些,大姐她們幾個現在正在說你的事情。”

靠近些?

吳逸試著坐在她身旁,離有不到五尺之距,但他耳邊還是沒有聽到半點除了風聲以外的其他聲音。

“再近些……”素綾聲音越發地輕。

吳逸眉頭微皺,身子又挪近了一些,二人之間不到三尺。

還是聽不到。

素綾見他漸漸靠近,藏在心口而起的砰然鼓點,也越發地急躁。

她能聽見此時似乎是大姐在呼喚他的名字。

也能聽見四妹玄練偶爾夾雜在其中的譏諷冷笑。

還有六妹,七妹此時的閑話碎語。

這些她們姐妹間私語的聲音原本對她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但今日不知為什麽,她仿佛能聽出在幾位姐妹私語之間,還夾雜著一絲從未有過的心跳聲。

就連那兩句“靠近些”,都是她鬼使神差之下不知如何脫口而出的。

此時吳逸已經坐得離素綾近乎於貼身之距,手臂上的衣袍也已貼近了素綾雪色鋪就的緞裳。

吳逸這時候鼻尖微微馨香掠過,他這時候仍然沒有聽到任何關於紅綃的聲音。

“還是沒有聽到啊。”他不自覺地又將耳朵往裏輕輕附過去了幾分。

素綾現在罕見地聽到了自己咽下口水的聲音。

還有那心口越來越急的鼓動。

這還是幾百年來頭一遭。

他會再靠近些嗎?素綾心裏突然冒出了這個奇怪的念頭。

吳逸靠得更加近,當鼻間幽幽蘭香漸漸濃到無法忽視時,他才慢慢開始反應過來。

等會,這個距離是不是有點……

吳逸還是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而現在這個距離,再近一些,似乎就會有些尷尬了。

他知道紅綃之外的素綾幾位姐妹都對他印象不大好,因此準備放棄:“算了,聽不到。”

可就當他準備挪開頭,將身子擺正的時候,繚繞於周身的馨香忽然之間,反而迎著撲了上來。

吳逸頭連帶著耳朵,被一股力道,帶著觸在了一片柔軟之地。

他的頭倚在素綾的心口處,而一直以來,未曾聽見的其他人的聲音,也終是真的如實進入到了耳中。

“吳逸!”那急切而欣喜的聲音,是紅綃。

“哼!”兩道哼聲先後而起,第一聲吳逸聽過,是教他商陽劍法的青纓,那這另一道聲音,凜冽如刀,更為冷漠,應該是四妹玄練了。

“你這個登徒子!再靠近些我把你耳朵揪斷!”另一道聲音略帶些稚氣與甜嫩,他也聽過,是五妹紫織。

“哎,什麽時候讓我們兩個出來認識認識?”兩道聲音齊齊而出,其中一道,吳逸也在大剝山聽過,是六妹黃繡,另一個沒聽過的,應該就是小妹綠綺了。

六道聲音此時齊齊入耳,不得不說是一種神奇的體驗,讓此時靠在素綾心口的吳逸也一時忘了尷尬,傾聽此時耳中的動靜。

“我說話你們也能聽得到嗎?”吳逸試著開口說了一句。

“嗬嗬,當然了!”隔著一層心口,紅綃笑語也依舊猶如附耳之語。

吳逸也笑了,想接著說什麽,可很快,他的笑容就僵住了。

原因很簡單,當然是他終於注意到了,自己現在的姿勢,屬實是有點尷尬。

這成什麽了?

用這種看上去不甚妥當的姿勢,去聽一個女孩子身體裏的另外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詭異,就很詭異。

然後他一抬眼,發現了素綾此時也在望著他。

那凝雪白玉一般的麵容,此刻好像也染上了三分桃紅。

“對不起。”吳逸以生平最神速,抽身閃出了一丈之外。

這下難搞了,萬一她又對自己印象變差怎麽辦?吳逸心裏如此想道。

素綾則是默默低下頭,一言不發。

這種兩人之間詭異的沉寂,維持了半晌,兩人就這樣坐在無人的屋簷頂上。

吳逸還沒想好該怎麽打破尷尬,就見素綾已先指著眾多屋宇下方,輕輕柔柔地道:“你聽也聽到了,現在時候還早,我們再去走一會兒吧。”

“嗯……”

……

……

袁家宅內,袁家三公子袁離照在糾結了許久之後,此時坐在了書房案上,同樣準備提筆而書。

他以鎮紙將信紙鋪平,動筆疾書。

寫信的對象,是當下遠離長安,正身在洛京天人曹任職的袁家長子,他的大哥袁乾益。

《虛空藏經》顛倒經文一事,讓袁離照一直以來的信心受到了動搖,他寫信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報複吳逸,而是為了求證一件事,這也是他當下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由於兄長在京城天人曹任職,袁離照也在不久前從兄長家信之中聽說了一件秘聞。

朝廷不知從何處,終於找到了當年玄奘法師取回中土的五千零四十八卷大乘真經原典,準備在泰山大祭上,重新宣講。

大乘真經原典散佚世間已久,重新找回經書這等絕密之事當下自然還未昭告天下,而袁離照當下也隻能寄希望於這一點。

隻有通過原典大乘真經對比,他才能完全確認,自己那個已經被駁得體無完膚的《虛空藏經》是否是真的一開始就受到了不軌之人的篡改。

他知道大乘真經原典珍貴無比,即使是自己在京城身居要職的兄長,要通過他來拿一卷經文出來也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袁離照寫信的目的很簡單,他把之前被吳亦凡稱作顛倒害人的《虛空藏經》相關方集與對應的經文段落都附了上去,藏在別的經文裏,讓兄長以職務之便記下來,然後去對比京城藏庫中對應的大乘真經原典《虛空藏經》,看看是否真有顛倒。

這也是當下袁離照所能想到的最好對質方法,如果到時收到的答複當真和吳逸那個少年所說一樣,那麽他們袁家可就真是……

當他書寫完畢,正要將信封起時,卻忽聽門外仆人聲音急匆匆響起:“三少爺!老爺有萬急之事請!”

“爹?”袁離照聽著的同時,也不忘以指掐算

片刻,他容色也驟然一緊:“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