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大皇城之中,皇極門前。

禦門聽政的議事時間已過,上朝的百官此時已經陸續各歸各部,皇極門後,再過重重宮殿的昭德殿,是當今天子政後書房之地。

一位藍衣司禮監宦官捧著一封奏折輕身快步地走到了昭德殿前,低頭朝門前看護的侍衛稟道:“啟稟陛下,有奏到。”

片刻之後,昭德殿雕紋大門輕輕打開。

太監俯首捧折,邁步而入。

當朝天子延靖帝,此時正端坐玉階金案上,旁有檀香嫋嫋,他肩上蟒袍未全褪,隻全神傾注在手中所捧的一本《高祖寶訓》。

司禮監太監文禮慢步捧著奏折,走到了案前兩丈之外,拜道:“陛下,灌州使團已到了京城,有折奏。”

“哦?”延靖帝聽到“灌州”字樣,目光才從書中移開,“呈上來。”

延靖帝身邊隨侍著的一位宮女將太監手中奏折接下,轉遞給了天子。

奏折翻開,延靖帝鷹目掃掠,片刻之後,這位正值盛年的天子須下嗬嗬一聲輕笑:“好,無事到達就好啊,文禮。”

“在。”文禮立即低手應道。

延靖帝執筆蘸墨,邊道:“傳口諭,外藩灌州一應人馬,此次禮儀與還沒到的諸王國一道,居於會同館。我這還有一道手諭,你差人送去會同館康伯武那。”

“臣遵旨。”文禮知道,天子爺爺一般來說在心情暢快時,對旁人都是自稱“我”,而非稱“朕”,可見此時心情確實不錯。

延靖帝提筆運墨,疾書而罷,親自將書諭裝在了信封裏道:“哦,對了,除了這手諭外還有一件事,錦瑟,去傳錦衣衛指揮使來見。”

文禮從宮女手中接過書諭:“遵旨。”

那名叫錦瑟的宮女也承旨而退出昭德殿。

待到兩人都退出昭德殿,延靖帝又放下了筆,將案上那本《高祖寶訓》又拿起來,繼續翻看。

天子等的時間並不太久,書頁翻動的聲音裏就混入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

一個身長七尺,袍紋飛魚的武官急步而入昭德殿,直到禦駕之前納頭便拜:“臣林敖叩見陛下。”

延靖帝合上書本,直接問道:“林敖,之前讓你調查的事情,怎麽樣了?”

林敖低頭之下,看了一眼左右。

延靖帝微微一笑道:“不必顧忌,此間並無六耳。”

林敖聞言,頓了一下,接著道:“啟稟陛下,臣屬下暗中排查,發現日前人確已到了京城。”

延靖帝笑容在不自覺間慢慢消失,聲音也漸而認真起來,用手指輕輕扣擊著書案,道:“茫茫天下,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機不可失,人既然到了,你們手下務必要用一切手段將他留在皇城裏,不可讓他跑了。”

“臣遵旨!”

“哦對,還有一點。”

延靖帝說完像是想到了什麽,幾乎是立刻就補充道:“你們盡可以便宜行事,但是,絕不能傷那人一根毫毛,一分一毫都不許動,如果有一點傷損……”

他說到時頓了一下,輕吸口氣,緩閉雙目,才接著說出了最後那點:“提頭來見。”

林敖頓時噤聲,但也沉聲應道:“臣,謹遵聖命。”

他已經知道了這個任務的嚴重性,延靖帝自登極以來政尚寬仁,下的命令少有如此嚴重之時,這話一出,林敖足下無異於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恐怕真的要身首異處。

林敖接令退下後,延靖帝也站了起來,朝著昭德殿梁上那塊橫懸的四字匾額“天運恒昌”目視良久,隨即緩緩走出昭德殿,對著左右匆匆迎上的太監宮女道:“擺駕,去太後寢宮。”

……

……

麥老廣。

這是吳逸在前,青纓在後跟著走近的那間小酒館的名字。

更嚴格點來說,那是一間燒臘鋪子,以掌櫃本人的名字為命名。

至於說吳逸為什麽會在左右隔兩三間就能找到一家酒館的繁華街道內選擇了這一家,答案是隨便選的。

“小二,上酒!來三斤燒臘!”

吳逸一到桌上,就大馬金刀地坐了上去,極熟練地隨口指了堂上一處牌子叫道。

此時吳逸穿的是一件並不算出挑的灰色布衣常服,店內空間不大,不過上下兩層,沒有客房一類布置,在一群同樣桌上用餐的人裏顯得並不算多麽惹眼。

但青纓一到,可就不一樣了,此時青纓一身淡青流裙,步履生光,即使什麽都不做,也一瞬間就成了整家店裏最醒目的存在。

於是周圍一圈數十雙眼睛都很自然地看向了吳逸的那一桌。

吳逸環視周遭,當下就明白了,打趣道:“看來,顏值高的人到哪兒都吃香啊。”

青纓眸光微動:“顏值是個什麽東西?”

“我老家的說法,就是說你長得很好看。”吳逸如此解釋道。

“油嘴滑舌。”青纓白了他一眼,不多時,一個小二就將吳逸要的一壺燒酒和一盤香噴噴的燒臘端了上來。青纓也點了一句:“小二,要一壺素酒。”

小二走後,吳逸也沒有顧忌,一筷子夾著燒肉就著酒嚼在口裏,大為暢快。

“京城就是不一樣啊,一盤子燒肉都做得如此精到,這城中闊大,要逛完隻怕要花好些日子了。”

青纓完全沒有理會周圍各色豔羨的目光,一雙桃杏眼隻不離吳逸周身,酒還未上,手便把玩著酒杯道:“這洛京兩個月後,就是泰山大祭之日,到時萬國來朝,佛道宗門齊至,到時皇城裏隻怕比如今還要更加熱鬧。”

吳逸未曾見過這所謂泰山大祭,但他想來大概和前世所知的王朝泰山封禪類似,他並不關心這什麽大祭舉辦的怎麽樣,隻是比較在意這來的萬國使團裏,可千萬別有認出他的,尤其是獅駝國這種,不出意外的話,很可能此世的獅駝國國王依舊還是那三隻聲名遠播的魔頭。

“熱鬧就熱鬧唄,那是帝王家的事,我一個掛了名的小散官,隻是搭個順風車,幹嘛要去皇城湊熱鬧。”吳逸滿不在乎地悶了一口酒答道。反正他是打定主意了,這勞什子大祭既然萬眾矚目,佛道宗門和各國樞要都集中於此,那他遠離一些總是沒錯的,反正也沒什麽利益相關。

他這閑散姿態,和嘴角邊酒香殘留的模樣,令青纓看著驀然之間竟有些羨慕,托著香腮輕聲道:“你身為仙宗弟子,卻是無事一身輕,萬事不縈於心,真好。”

吳逸打趣道:“哪裏無事一身輕了,我前幾天還被神霄宗的人追殺呢,那幫人老說要把我押到京城,天知道什麽時候會再碰見他們。”

“小二!來一壺燒酒!”

正說著,忙碌的燒臘鋪子門前,就又進來了兩位客人,人才剛進門,叫喝的聲音就已經乍然而響。

吳逸一聽這聲音,自然轉頭而望,倒不是因為這聲音他認識,而是這聲音在周圍諸客之中顯得相當獨特。

獨特在於,這聲吆喝聲帶著濃濃的嬌稚之氣,顯然是個小孩子的聲音。

小孩子也上酒?

“小孩子多大點年紀就學人說話!”一個蒼老的聲音立刻輕斥道。吳逸循聲而望時,正好隔著幾重客座,看到了那走進店裏的兩人,分別是一老一小。

結果這一看,更加出乎吳逸所料了。

“秦大夫?”吳逸嘀咕道。這可是京城啊,在這兒都能碰見他?

他想起來當初在寶象府時,蒙這位秦大夫抓藥指點,才得以湊齊給白蓮衣解除術法的藥,後來又看他坐著宋棠音的葫蘆一溜煙飛走了。

沒想到隔了個把月,竟然在遠離南疆何止萬裏的京城又看到了他,難道是宋棠音那丫頭把他們送來的?

四周小二奔忙,秦大夫和孫女小滿這一老一小剛進店中,還未落座,經過小滿這一充滿稚氣的一嗓子,驚得掌櫃麥老廣當即滿臉堆笑,拱手殷勤道:“二位客官請稍坐靜待,要何酒肉立馬奉上!”

滿頭鶴發的秦大夫一雙老眼看著掌櫃麥老廣,嗬嗬笑道:“哦,貴店人多,落座就免了,就煩請要一條上好的燒肉,半隻燒鵝,再要一壺酒,用荷葉包了,我祖孫二人帶走就是。”

麥老廣忙道:“哈哈,小店小本生意,近日忙的很,客官要是找不到落座的地方,我自可叫人再添一張桌。”

他越發殷勤,說著已經欲要抬手讓小二布置桌位。

秦大夫擺手笑道:“不必了,掌櫃生意興旺,老人家我愛清淨,就隻要一壺老酒,一條燒肉,半隻燒鵝足以,有勞了。”

“這……好吧。”

麥老廣堆滿笑紋的臉上,笑容停頓了一下,隨即也不再堅持,笑道,“老人家稍待,我這就去後廚張羅。”

於是,麥老廣急匆匆地就奔往後廚,不多時,一團用荷葉包好,又以紙包裝下,紅繩綁好的燒臘,就被他連同酒一起拎了出來。

秦大夫瞧見這袋子的分量,一邊從腰裏摸錢,一邊撫須笑道:“嗬,掌櫃的這分量給的可不小啊。”

麥老廣提著紙包殷勤笑道:“嗨,這幾日來的人多,小店賺的也多,這一隻上好的肥燒鵝,就當是招待不周,特惠給老人家的,二十文。”

“五十文?如此便宜,那我可要謝過掌櫃了。哈哈哈哈……”秦大夫笑嗬嗬地,順手將五十文遞到了麥老廣手中,一邊接過了包好的燒臘美酒。

“小滿,跟掌櫃的再見。”

“掌櫃的再見!”孫女小滿在爺爺教導下,甜甜地給麥老廣拱起小手道了個別,隨後祖孫二人就這樣離開了店門。

麥老廣看著秦大夫祖孫走出去,臉上原本堆起的笑紋漸漸消失,隨後轉身邁步,徑直走向了後廚。

隔著好幾重桌椅看戲的吳逸,也看到了秦大夫祖孫離開的情景,心想還好自己坐的夠遠應該沒被認出來。

但青纓卻是一直遠望著已經漸漸消失在市集人群中的那兩人,表情開始現出一絲凝重。

“這兩人身上的氣,不一般啊……”

“啊?”吳逸耳朵尖,聽到青纓此言時,也不禁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