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老夫人蘇醒的消息,林東崖登時宛如曙光照臨,老眼之中光彩頓起:“醒了?”

不光是他,在屋外等候消息的其餘諸人聽到這個消息,也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反應。

林東崖率先入門,動起來連衰邁的身軀也顯得輕快了一些,趙靈芙緊隨其後。

秦大夫則是在行進至門檻之時,佇立在了門前,像是在猶豫著什麽遲遲未入。

“秦大夫!秦大夫!”不多時,屋中接著傳來林東崖的聲音,像是在催促著他。

唉……

終究是要來的。秦大夫在門前又是一聲輕歎,邁步越過了門檻。

而床榻之上,在林閣老與趙靈芙以及侍女的陪同下,剛剛才從昏迷之中醒轉過來的林老夫人,昏蒙垂垂的一雙老眼,終於從縫隙中看到了開始走到床榻前的一點模糊人影。

“……”老夫人垂垂老矣的嘴巴幾次顫抖著張而欲閉,像是要說什麽,卻連一個成形的字都沒有說出口。

林東崖攙扶著老夫人,眼中含著老淚望向秦大夫:“老……秦大夫,她……”

老夫人此刻麵上仍無血色,但那憔悴地臉上,卻還是湧下了兩行淚來。

秦大夫靜靜地坐在榻前,沒有言語,而是輕輕搭在了她的腕脈上。

不久,秦大夫默然無言,隻是淡淡說了一句:“脈象已然平穩。”

林東崖聞言,這才麵上愁雲盡消,由於他扶著老夫人不能離開,趙靈芙見機當即屈身下拜道:“多謝秦大夫救命之恩!”

秦大夫連忙扶起趙靈芙,苦笑道:“你們這些官家的可真是,一言不合就跪,起來起來,唉……”

老夫人一直看著秦大夫的方向,淚眼朦朧,激動難以自抑,口中更是不停地試圖說出話來,可是畢竟大病初醒,哪裏又有力氣說話。

秦大夫見她如此,眼神也和緩了許多,他欲要說什麽,卻看向周圍侍女仍在。

林東崖當即知曉,隨即以眼神屏退了左右侍女。

此時屋中除了老夫人以外,隻剩林東崖和趙靈芙,秦大夫三人。

秦大夫看向趙靈芙,歎道:“這位沒關係嗎?”

林東崖點點頭道:“嗯,她是婉兒妹妹蘭珠的孫女。”

“小蘭珠的孫女啊……嗬嗬……怪不得看著有股子男孩子氣。”

秦大夫似乎是想起了往事,胡子下慨然輕歎著,他溫聲對著還相當憔悴的老夫人道:“聽話,一大把年紀了,也是當祖母的人,怎麽還耍性子呢,生了病不能吃的就不要吃,這樣子徒惹病痛,會有很多人傷心的。”

老夫人越聽越是淚眼婆娑,林東崖看著也是越發心疼,他知道眼前的這個秦大夫對於自己的妻子而言究竟有多麽重要,對他來說也一樣,即使過了六十多年天下已定,改換了一番日月,他依然記得。

“秦大夫!不,高……”林東崖即使一把年紀了,也在此時難以抑製,就要直呼而出,可是秦大夫卻淡然打斷了他將要說出口的話。

“好了,都過去了,我現在是一個暫居京城的秦大夫,如今癡長了這許多歲數,隻想安然度日,和我這小孫女相依為命,剩下的,就不用再提了。她還需要安睡,扶她休息吧,我這段日子還在京城,不會走的。”

老夫人聽到了她的話,呼吸才算平緩了一些,林東崖一陣安撫過後,她才重新安然睡下。

等到確認林老夫人真的睡下過後,秦大夫才走到屋中一側,隔著緊閉的窗口,望著灑落的月光,朝著兩人道:“接下來我說的事,你們都要記著。”

林東崖與趙靈芙聽出了秦大夫話中語氣的轉變,也都凝起了眉頭。

從老夫人蘇醒,房門關上後,又是半個時辰。

吳逸一直站在外頭,也不知道病情如何,而周圍不管那個什麽畢大人也好,還有一堆錦衣衛也好,都是出奇地一片安靜,搞的整片院子的氣氛都相當沉重。

就隻有秦大夫的孫女,小滿兒,還在淩芳閣門前不住地踱步轉悠,她那小腦袋瓜子仿佛全然無視當下地氣氛,在這地上左跳跳,右跑跑,空闊的庭院任意玩耍。

不過這庭院闊大,小孩子也終究有玩膩的時候,再加上四麵都是小滿兒這個小孩子看來相當可怕的一群怪叔叔守著,她也不敢太靠近。

於是在轉了一圈過後,小滿兒還是蹲了下來,閑極無聊地玩起了地上的石子。

這時小滿兒月華照耀的地麵上,忽然被一層陰影籠罩。

小滿兒抬頭一看,隻見那個黑袍華服,眼神凶凶的大伯正蹲在地上看著她。

“嗚……”

她登時想起剛剛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的情景,這個人有點可怕!

兩眼眼看就要泛起水霧,畢大人見狀,卻忙擺手解釋道:“小妹妹,叔叔不是壞人,叔叔也是等你爺爺給那位奶奶看病的。”

“不是壞人?”小滿兒正打算跑開,忽聽這位叔叔說話聲氣比之前和藹了許多,臉看得好像也不是那麽可怕了,才撇著小嘴,慢慢站定了下來。

畢大人點點頭,笑得如同春日暖照:“對,叔叔就想問問,你幾歲大了?”

小滿兒聽到這問題,很認真地掰了掰手指頭道:“五歲。”

“五歲啊……”畢大人笑容不改,接著問道,“你經常這樣跟爺爺跑來跑去,看爺爺給人治病嗎?”

小滿兒懵懂地點點頭:“嗯,爺爺可厲害了,好多病他都能治呢,叔叔,你是做什麽的呀?”

畢大人聞言也微微愣了一下,不過還是笑著答道:“叔叔啊……也算是個大夫吧,不過沒有小滿兒爺爺那麽厲害。”

“大夫呀……”小滿兒帶著嬰兒肥的小腦袋慢慢點了幾下頭,隨即甜甜笑了起來,“你可以跟我爺爺學啊,像張大夫爺爺,他就跟我爺爺學過呢!”

“張大夫又是誰?”

“張大夫是花雲村東頭的一位大夫,他給小狗狗看病可厲害了,爺爺在那兒住的時候,就教過他貼膏藥呢!”

這位畢大人聽到此處,也不禁啞然失笑。

正說著,老夫人所在的房門終於打開了。

“爺爺!”

秦大夫從裏頭緩步而出,小滿兒見到了爺爺,頓時就不再理會這個畢大人,歡快地叫著跑了過去。

秦大夫出門之時原本還麵帶落寞,見了孫女撲來,也立馬換了一副笑容,一把將小滿兒抱住道:“哎呀,等久了吧!”

“不久,嘻嘻嘻……”

這時,庭外又有腳步聲趕至,是剛剛審完了行刺案的錦衣衛指揮使林敖,他在剛收到報告後,就趕了回來。

“祖母她怎麽樣了??”

“病人還在休息,還請不要太過喧嘩。”

秦大夫看見還在喘氣的指揮使林敖,提醒了一句後,眼神望身後的林閣老一瞥道:“林閣老,接下來的事,就勞煩你了。”

說完,他抱著孫女小滿兒,就要提步而走。

“秦大夫!”

林東崖提步就要趕上,忙道:“還請暫留府上,讓老夫略備幾席酒宴重金,以表謝意!”

秦大夫走出了三步,聽到林東崖如此說,也回頭歎道:“原本該收的診金,上次你們那位趙姑娘追出來時已經給過了,至於藥,用的也是貴府上的禦賜靈丹,老頭子我何功之有啊,要謝,就謝這位吳小友吧,沒有他從中助力,空有靈丹,老夫人也是醒不過來的。”

說罷,他還真就指向了一旁站著的吳逸。

吳逸被他這麽一指,也有些不大好意思,而秦大夫也確實沒有再留步於此的意思,抱著孫女小滿兒就要往外走。

這時作為林閣老孫子的指揮使林敖,也從祖母蘇醒的喜悅中反應了過來,登時快步上前,拱手忙道:“老先生莫大之恩,萬望暫留府上!”

一聽指揮使發話,那院上的錦衣衛立時就動了,十幾道人影開始就要堵住庭院向外的出路。

指揮使深知這些錦衣衛無比聽令,驟見他們企圖攔下秦大夫,當下心頭更是大驚,連忙就要出口阻止。

“不準攔。”

然而有一道聲音,比指揮使林敖的聲音出得更快,這聲量並不算大,語氣也並不顯得咄咄逼人,隻是比平時常人說話時高了幾分,而那十幾個下意識打算攔住門口的錦衣衛,卻在這時硬生生停了下來。

他們都知道,這個人說話的分量,比他們的指揮使林敖還要重上千百倍。

於是在錦衣衛呆立之下,秦大夫抱著孫女,緩步走出了庭院。

旁觀見到如此情景,再加上之前和小滿兒這一番話,吳逸就是瞎子也知道這位秦大夫身份不凡了。

眼下看這情況,患者既然好了,吳逸心想這其中他其實也沒幫多少忙,不過是輔助了一下秦大夫,既然秦大夫都走了,他自己留在這反而也沒什麽意思。

說到獎賞,他自己不久前剛得了獅駝國二國主那一千二百兩黃金,這錦衣衛指揮使的府上就算要獎賞,估計也還是那一套,對他來說也沒什麽吸引力,反倒是禮節繁瑣,讓他還有些不大耐煩。

而且,現在吳逸他興趣更大的,應該還是那走出去的秦大夫祖孫兩人。

他於是悄然偏過頭對素綾說道:“現在事情已了,再待在這恐怕會被這些個官兒打擾個沒完,要不要走為上?”

素綾看了一眼老夫人所在的屋子,隻是略作猶豫後,就輕輕點頭道:“也是。”

於是當林閣老才從秦大夫離開的事情中回過神來,才發現在場諸人之中,似乎又少了誰。

等等,剛剛那兩位隨秦大夫而來的年輕人呢?

看著原本吳逸與素綾站著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那位黑袍披肩的畢大人,靜靜無言而立。

他就是灌州來的那位禦馬郎?嗯……

吳逸步下停時,人當然已離得林府遠遠的,回頭再望也早不見林府屋院的半點蹤影。雲體風身發動之速,念動而起,比遁光還要便捷,自然能在眾人不察之下及時脫出。

可算出來了。

“你牽夠了沒有?”身邊素綾忽然地一句話,才令吳逸想起來,自己是牽著她縱出來的,轉頭看向她時,素綾正眼神閃爍不定。

吳逸略帶著慌張鬆開手,素綾卻也沒有多言,隻在街道上慢慢走著。

兩人像是有著一股莫名的默契,走了幾條街,走到了街上市集將息,子時將至。

吳逸心想著如今好不容易能和她敘敘舊,正有話說,卻看見素綾神色又是微微一變,往前看道:“咦?”

吳逸轉眼而望,巧了這不是?

“秦大夫?”他與素綾逛了好一通,卻沒想到,在這一道小販遍地的街市裏遇見了秦大夫。

秦大夫也看到了他們。他此刻一手抱著已經睡下的小滿兒,另一隻手拎著的,是剛剛才從身邊攤子買過來的一包熱氣騰騰的醬丸子,用荷葉包裹著。

“喲,老頭子我走在先,沒想到竟然還能在前頭碰見二位。兩位果然是修行中人啊。”

意外碰見了秦大夫,吳逸這下自然迎了上去。秦大夫首先看向了素綾,頷首道:“這位姑娘雖是初見,不曾想卻是說破了老頭子的治病之法,醫學淵深,委實不可鬥量啊。”

素綾本就是恭謹守禮之人,她即使剛換身體不久,也知道這位秦大夫絕不簡單,禮道:“大夫謬讚了,素綾於仙山苦修數百年,遍識經藏才有如此成就,大夫隱於山野市井之間猶能有此見識,更是可貴。”

吳逸也接話道:“沒錯,我聽小滿兒說過,說她跟您來往南北,坐的都是草龍飛劍,還有那林府閣老對您也是畢恭畢敬,您到底是何方神聖?”

秦大夫聞言,一臉苦笑地拍了拍吳逸的肩頭道:“老朽能有何神聖之處啊,不過就是一介大夫罷了,早年隻是時運所致,才得了些許仙人眷顧,癡長了些年紀,多讀了些醫書,除此之外,也和周圍這一群販夫走卒無甚差別,也要吃飯喝水嘛,哈哈……”

“好了,天色已晚,老夫還要抱孫女兒回館,就不多聊了。”

秦大夫說完,就笑嗬嗬地抱著孫女與吳逸擦肩而過,就此走遠了去。

沒能問出什麽,子時又至,看見街市漸漸冷清的吳逸也隻好同素綾回到了煙柳山莊。

月華朗照,吳逸看這偌大的煙柳山莊,此時隻有自己和素綾兩人,心想總算可以有時間可以和她說說話了。

結果,也是無巧不成書。

他二人剛回家閉門走遠不出數步,煙柳山莊的大門就響起了敲門聲。

“這麽晚了誰啊!”吳逸終於有些忍不住了,不耐煩地叫道。

“是我,趙靈芙!快開門,陪我喝酒!”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