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吳逸沒想到,這已過了子時,大晚上的,趙靈芙怎麽會突然想到來喝酒。

他本來還想和素綾敘敘舊呢。

打開大門,再一看她身後,拉著一輛牛車,那牛車上載了好幾壇子紅帕封頂的酒,還有另外一口箱子。

那箱子吳逸認得,是會同館他贏來的一千二百兩黃金。

“林府老夫人剛醒,你不去照看著,怎麽還有空跑來喝酒?”吳逸雖然不知道這趙姑娘跟林老夫人有哪一層關係,但看她此時神色,雖是眉目帶笑,吳逸卻總覺得她好像藏著什麽心事,怎麽看都不像是高興的臉色。

趙靈芙進了煙柳山莊大門,也招呼牛車將上頭的壇酒都搬了進來,朝吳逸道:“老夫人現在初醒已能說話,有林閣老和指揮使照料,我自然也就不必忙了。”

“禦馬郎,今天老夫人能得救,多虧了你跟秦大夫還有素綾姑娘,以後若有什麽要幫的,定當湧泉相報。”她說著,又朝著吳逸與素綾拱手一臉正色地道了謝。

“行了,都是朋友,要謝也該謝秦大夫。我實在是沒幫上什麽大忙。”吳逸對趙靈芙這種在某些時候特別拘禮也是無可奈何。

素綾卻在這時突然問道:“趙姑娘,老夫人已經能開口說話了嗎?”

趙靈芙默然點了點頭。

素綾眸中一動,似乎看出了什麽,唇邊欲動,但也終究沒有說出什麽,最終也隻默默點頭:“我明白了。”

吳逸看著這倆這反應有些奇怪,但也看不出什麽。趙靈芙一路走,也命人將那一牛車的酒搬到了煙柳山莊內院。

一共十壇酒。

當然,等搬完了酒,隨從最後搬上來的,則是吳逸在會同館得來的那一千二百兩黃金。

“我說這一千二百兩會到你家裏的。來!”趙靈芙給那些車夫結完了帳,走向那些擺在地上的酒壇處,隨手拎起一壇,就拋向吳逸。

吳逸順手接下,趙靈芙也兩隻手各拎起了一壇,瞧向素綾:“素綾姑娘,你也來!”

素綾原本不愛喝人間的凡酒,但見此時的趙靈芙抬手拋來酒壇,她也輕舒水袖,將飛來酒壇卷入手中。

趙靈芙望見天上一輪明月朗照,她自己則抱了幾壇酒,步踏起身,將身子直縱向一座屋頂上,隨後下瞰著兩人,高聲笑道:“你們也來,這兒風景正好,正適合喝酒!”

這丫頭今天的興致有些不一般啊……

吳逸和素綾對望一眼,也都縱身跳上了屋頂,這種高度也用不上什麽道術。

月輪獨照,天邊層層雲靄半遮月光,猶似一抹仙子空坐。趙靈芙此刻身在屋頂,也放開了心懷,直接撕開壇蓋,二話不說,放開便飲。

她此刻仍是一身男裝,身上華服繡金帶玉,可謂是相當華貴,可她全然不顧,仰頭舉壇灌酒之中,任由汨汨涓流從頜下浸濕了襟前衣衫也不停歇。

吳逸自認識她以來,頭一次看她如此豪飲,眼見趙靈芙不一會兒就喝完了足足一壇。

趙靈芙一壇子酒入腹,杏眸微微向吳逸瞥去:“我今天難得這麽高興,怎麽不喝啊?難道嫌這京城的酒不夠好?”

“喝就喝,我今天也來舍命陪君子一把。”吳逸也隻好搖頭一聲苦笑,也不再計較什麽,照她一般仰頭便灌。

一通酒下肚,吳逸體內有玄氣護身,又有九顆內丹在體內悠悠運轉時刻不停,不比常人。

吳逸煉就九顆內丹以後,不喝則已,一喝起酒來,那就真如江河傾瀉,一壇酒入肚,就被他體內的清濁世界自然而然納入了滔滔流轉不絕的江河之中,一壇酒的水量與江河相比自是遠遠不如的,水流混入江河之中頃刻便被淹沒得無影無蹤。

這並不是他有意為之,而是自然而然體內運轉所致。

一壇酒頃刻就已見了底,趙靈芙幹脆地將自己那一壇往地上扔,也不見半分醉態,更不停歇,拿起下一壇開壇灌酒一氣嗬成。

噸噸噸……

看她此時喝酒之態比許多男兒還豪氣幾分,吳逸不知道她此刻心緒如何,但他現在能做的,也隻有默默同她舉壇灌酒,共消此愁。

酒壇子落地碎聲每隔一小會兒便及時而至,這是在這月華朗照的地上此時唯一的響聲。

素綾並不是好酒之人,也不像趙靈芙那樣仰頭直灌,她隻拎著壇子,時不時地品上幾口,這是她修煉自持已久的秉性如此。

她大半的時間都在看著吳逸與趙靈芙這近乎於胡鬧一般的喝酒方式。

兩壇酒後,趙靈芙帶上屋頂的酒也已空了。她此刻終於有些頰帶微霞,鬢發間的兩隻耳朵也已顯示出了有些可愛的赤紅。

雖是如此,但她行動起來卻是一點也不見散亂,隻見兔起鶻落之間,她就從屋頂縱下,一落地便掌起如蝶,拍在了那地上剩下的幾壇酒上。

“接著!”

一連六壇子淩空上拋,吳逸全無醉意,當然不可能接漏,隻是他意不醉,形卻偏偏做出了一副扭身歪頭的醉樣,大叫道:“好!”

隻見吳逸翻身而起,猿臂輕展,酒壇一觸,當即被他連著兩壇攬入懷中,起腳向前輕巧踮起一壇,那一壇直直升空,最後三壇猛然而至,吳逸則是左手運掌,迎著酒壇向左一拂,原本飛來三壇霎時間力道都被改換了方向,穩穩地被這一掌帶到了吳逸身邊左側不遠處,那是趙靈芙所坐的位置。

“三壇留給你了。”吳逸說著,被他一腳踢上半空的那一壇也正好落下,被他左手抱個正著。

素綾不禁莞爾:“真是孩子氣。”

趙靈芙見剩下三壇穩穩當當地立在屋簷處,又看到當空一輪明月下,吳逸持壇以待的身影高立在上,也許是酒色所致,恍惚之間,她原本站的極穩的腳下,竟也產生了一陣趔趄的晃動,身形幾欲晃倒。

“喂,還能喝嗎?”吳逸還以為她是醉意上來了,打趣道。

“當然能!”趙靈芙雖無修行,畢竟也是武藝在身,呼吸之間就壓下了那因心神恍惚而產生的下盤晃動,揚聲說著,縱身跳上了房頂。

兩人各自還剩三壇酒,但趙靈芙這次卻沒有再狂灌酒,而是望著一輪朗朗明月,幽幽歎道:“今晚如果不是秦大夫和你們,我想老夫人是過不了今夜的。”

吳逸看她在月色下的側臉,清麗無瑕,猶如月下瑤花,粲然生光,卻又透著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憂色。

“這位林老夫人,看來對你很重要啊。”

趙靈芙抬頭望天之勢並沒有動,隻是眸光掠向眼角,瞥向吳逸:“是很重要,我小時候娘親早逝,有三年時間是在老夫人那裏度過的,她是我奶奶的親姐姐,那時候我爹忙的很四處奔走,我隻能住在京城林老夫人的家裏,受了她不少照顧,我娘小時候也被她帶過,她老人家對我就跟真的孫女一樣。”

“那就是你姨奶奶了?原來如此。”吳逸這下也明白了為什麽她會出現在林府,搞了半天還有這麽一層親戚關係。

“嗯,姨奶奶她老人家年紀大了,也是從高祖征戰,經曆了開國之初的老人,如今是太平之世,我無論如何都希望她能好好活著……”

趙靈芙說著,她那月華灑上的玉容也漸漸浮現出熒熒水光,玉珠垂落在頰間因酒醉而盈漫的飛霞間,與之一道形成了一道銀河天降的麗景名勝。

那垂珠熒光不過一閃而逝,趙靈芙又猛然拿起一壇酒,撕開了塞子就往檀口之中仰頭猛灌。

吳逸這一次沒有再跟著喝,他也看出了趙靈芙此時的情狀,慢慢回頭朝素綾道:“難道說她?”

素綾沉默了片刻後,還是搖頭輕歎道:“天地尚無完體,人力有時而窮。”

吳逸聞言也怔住了一瞬:“不是說,已經醒了嗎?”

素綾搖頭歎道:“如果到了淩晨寅時之末才醒,那自然是成功了,可是她卻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了……”

“素綾姑娘!”

喝完了半壇子的趙靈芙垂著頭打斷了她的話,那聲音裏帶著幾分仍然未敢相信的倔強:“別說了,今夜我隻想喝酒。”

素綾聞言,也隻好絳唇緊閉,默然不言。

吳逸回望向趙靈芙的側身之影,一下子就覺得,仿佛又看到了當初她離魂而遊離於幽冥地府間,那在背陰山孤獨又倉惶無助的樣子。

唉……

他也隨手拿起了一個還未開封的酒壇子,單手提溜著晃了兩下,挑眉道:“趙姑娘,你說要大喝一通,就是不知道你的酒量能不能撐的起來?”

趙靈芙還正當又要被從心底湧起的悲思淹沒時,眼角處看見了吳逸晃**來晃**去的酒壇子,她隨即揚起一抹挑釁似的笑:“我聽說修行人千杯醉不倒,要不要比一比,地仙之祖的弟子?”

吳逸也挑起了眉梢:“修行人是不是千杯醉不倒我不好說,但你估計受不了這剩下的三壇子酒。”

“哼!來!”

趙靈芙冷然一笑,當即豪興大發,就把那剩下的半壇子照頭猛灌,這一次,酒更如流瀑瀉泉,從她那秀頸之間傾流而下。

半壇子頃刻就完,趙靈芙喝罷隨手就酒壇子摔落,地上脆響之時,吳逸也看見了她此刻直射而來的炯炯眸光。

“你那邊那三壇子酒,我也要了!”

“喂,大姐,這不是三壺,是三壇子酒,喝的完嗎?”吳逸如果是他自己的話,那確實是喝多少壇都沒事,甚至都不用像武夫一樣逼出體外什麽的,一入清濁世界裏他反而可能還會覺得不夠。

可趙靈芙不一樣,她身上那點根基至多隻比凡人武夫強一些,這三壇子酒也不是什麽純度不高的劣酒,即使遠不如在大剝山喝到的佳釀,但也不是一般人喝多了能受得了的。

這邊的趙靈芙卻是歪著頭,那臉上越發緋紅的霞彩,此刻像是沙場勝將的獵獵旌旗,張揚得不加掩飾:“我這還有兩壇,一共五壇,如果我全都喝光了還能不醉,你就要答應我三件事,賭一把?敢不敢?”

“三件?五壇酒為什麽不是五件?”吳逸頓時就覺得有趣,調笑道。

“三件事是我定,不是你定,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吳逸沒想到事情竟然往著這個方向發展開來,他並沒有直接答應,而是又問了句:“三件事就三件吧,哪三件說來聽聽?”

“你要打賭哪那麽多廢話!賭還是不賭?”趙靈芙一臉紅霞不退,不耐煩地昂然叫道。

“行吧,賭就賭。”吳逸心想著答應倒也無妨,且不說三件事是什麽,她就醒來後會不會記得自己說過的話還兩說呢。

“痛快!”

趙靈芙二話不說,極其爽利地直接舉壇而灌。

一壇,兩壇,三壇……

時間隨月上輕雲而慢慢移動,趙靈芙就在吳逸注視之下,豪飲不知停歇。

被拋在地上的碎酒壇漸而增多,直到她喝完了最後一壇,吳逸再看她時,正如一根挺立之寒梅,高立於月下,仍不見有傾頹之勢。

五壇子酒,還真喝光了呀……

這丫頭看上去身量不大,酒量倒是不小。

趙靈芙此時五壇酒既罷,渾身像桃花遍染,一身英挺颯爽之姿,也不免帶上了幾分原屬於女子的嫋娜之態。

她足下一個踉蹌,正當吳逸以為她要摔倒正打算動身去扶時,隻見她一把將手在腰間一抽。

束著纖腰的水紋腰帶,被她一把解開,握在手裏,隻迎風舞甩了一圈,隨著她袍衫失去了束縛頓時鬆開,那條腰帶迎空一舞,竟然玉帛碎裂,從中現出一道寒光劃破夜空。

是軟劍!

吳逸這才發現,趙靈芙腰間腰帶原來還藏著一柄軟劍。

趙靈芙劍光狂抖,在醉意趁勢催力,登時之間,一路《醉仙劍》劍法在那屋頂的險峭之地舞得銀蛇騰飛,漫空飛寒。

月下美人起舞,劍影如風,吳逸也幹脆抱起了雙臂,欣賞起來。

幾路劍勢頃刻而過,趙靈芙軟劍一抖,頓時劍尖寒芒直指吳逸,以做收勢。

“怎麽樣,我賭贏了,你這下欠我三件事。”她那張映山紅一般的俏臉仍是掛著得勝凱旋似的驕傲。

吳逸拍手鼓掌,點頭道:“嗯,願賭服輸。”

而在聽完吳逸的這一聲認輸後,趙靈芙也終於如釋重負,掛著這一抹燦然笑意,身子直接軟倒了下來。

吳逸身形一閃,終究還是及時抱住了她。

這時趙靈芙早已不省人事。

“唉,逞強逞到這份上……何必呢?”吳逸看著他抱著的佳人,頰間桃紅仍在,不禁歎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