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保證生產進度,組焊車間的技工們沒能送師傅最後一程。那兩天車間氣氛特別壓抑,噴著火焰的機械設備在鳴響,青霧到處飄**,但比青霧散布更快更廣泛的,是大院裏不知什麽時候流傳開一種傳言:鐵書記和張總乃至俞大猷為撈取政治資本不顧員工生命。
這個帽子扣的俞大猷不寒而栗,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在這麽幹,一股無孔不入的力量像蛇一樣纏上他,而他不過是那些人眼裏的卒子,張總才是大魚,一張網在等著他。晦暗形勢下,俞大猷也重新評價鐵書記,感覺以前對他的退讓是一種高明的隱忍,他是綿裏藏針、軟中帶硬的人,從他個人而言,他想全身而退,既然不能盡忠,那就隻有守節。在馬一錘這件事上,他做了一個高層管理者的英明決策,支付王曼麗一筆不小的撫恤金,集團的善意,贏得了不少人氣,尤其車間一線的員工背地裏稱讚鐵書記這回硬氣了。
流言也沒閑著,扣鐵書記一頂違反民主、直接批示追授馬一錘榮譽稱號大帽子的原因,製造流言的人是聰明的,在東方即將啟動改組的前夕,誰犯錯多誰掃地出門。而能夠攪混水的調料,無疑撈取政治資本這個敏感的詞兒了。
兩條水流總有交會的時候,兩股能量必將激起巨浪。
這一天的集團高層會議上,全總率先發難,直指鐵書記。支付馬一錘的特別撫恤金繞過他,出言已經氣急敗壞,“鐵書記,我們黨曆來反對個人主義,不講民主講獨裁,嚴重背離我們的企業管理製度,倘若誰都跟你一樣,今天強令財務部支一筆款,明天強令財務部支一筆款,那財務豈不亂套了嗎?財務一支筆豈不空談?擾亂財務秩序,資金擅自使用,出了簍子,你來兜還是我來兜?”
全總是真急了,幾次想拍桌子,殘存的理智又讓他縮回手。但聲音比三九天的風還凜冽,有的班子成員已低下頭,隻聽不看。鐵書記沉得住氣,等全總發完火,目光環視與會班子成員,從他們的臉上、身上看出各種複雜的東西,然後,說,“馬一錘同誌事發突然,遭遇不幸,留下孤兒寡母,從愛護一個好同誌的角度講,我們沒理由把頭埋起來。何況,合金筒項目開幹以來,馬一錘同誌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咱們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情況吧?馬一錘同誌早就夠評上省勞模的條件,可遲遲沒兌現,他沒有情緒,沒有怨言,任務來了再難再緊也能幹完,幹出色。這樣的同誌,照我看,特別撫恤金理所應當給他。以後再有這樣的好同誌,我們還繼續獎!”
“哼哼。”全總冷笑一聲,“鐵書記這麽不惜代價,恐怕也有其他原因吧?”
“言無不盡。全總,今天是思想作風會,相互批評,洗洗澡,擦擦汗,有必要。”
“這個合金筒項目,咱們員工拚命幹,北京那邊朝令夕改,幹了多少冤枉活,在這樣的情況下,馬一錘搭上性命。這不就是為了政績不惜重大犧牲嗎?為掩蓋錯誤,你們拿錢擺平。可是你封得住一個寡婦的口,封不住車成千上萬人的口!花錢消災,我隻能說,是愚蠢的伎倆!”
“全總,我一再重申,合金筒項目不是錢的問題,這點格局,我相信你有吧?馬一錘同誌是個好黨員,他死得光榮,能上共和國的功勞冊!放眼中國曆史,哪一代不奮鬥,哪一代人中沒有為家國堵上性命的英雄?”
現場人震驚的程度前所未有,一起共事多年,鐵書記從未像今天這樣,像個鬥士,威風凜凜,半步不退。和以往那個凡事不願爭論,息事寧人的鐵廣邨,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他們也知道,全總嘴裏的那個“你們”的們,指代的誰。
“我說兩句吧。”
張總冷峻地插了一句,眾人的目光刷一下轉向他,看他口吐什麽樣的霹靂之火。雙方都不給對方留餘地了。
“我是合金筒項目的主要負責人,我承認,過於關心項目進度,忽視了員工的健康。是,馬一錘同誌的心髒以前也有症狀表現,但這次主要是太勞累,前是因,後是果。所以,我這個主管領導無論從哪方麵都不該回避。一度,我很怕出什麽事情,處處謹慎,唯恐疏漏。但事情真的促成了,我反而覺得,我過去對於一些問題缺乏直麵的勇氣。而現在,我必須找回它。”張總流暢、真誠地坦露心跡,贏得了讚許,有的人竟帶頭鼓掌。
掌聲一落,張總續上後麵的話:“我已將此事寫成匯報材料,擇日交給市國資委,一切責任由我來擔!”
全場屏住呼吸。目光又集中在全總身上。
全總絕對是個高智商的人,眼珠轉了一圈,清了下嗓子,表態,“我沒有任何與鐵書記、與各位領導過不去的心思,大家一起共事,就要考慮全局,馬一錘的事情,往好了說,是一名集團培養多年的一位好黨員勇於奉獻的先進模範事跡,往壞了說,是一味求善良求進度不顧員工死活的反麵典型,形式這麽複雜,我認為,小心行得萬年船是沒錯。”稍頓,補充一句“我當一回黑臉包公,可不是找茬製造矛盾,是基於領導之間的相互監督,兄弟之間相互關心愛護,咱們一個槽子裏吃食,誰也不愛看誰出點事。”
好人壞人,反掌之間。
鐵書記就勢緩和語氣,說,凡事都有兩麵性,是對立,也是統一,就看我們的立足點在哪裏,取與舍,考驗領導人的智慧。這件事情,如果上麵追究,我和張總一起分擔責任。張總還想說什麽,被鐵書記的眼神示意,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