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車間給筒體立起來,使它看上去比臥伏的體積更加龐大,蓋子外箍也按上去,筒體外圍做了保護措施,以防發生滲漏或者傾倒。密封之前,楊嶼從十幾個品牌中篩選出一家南方產的密封膠,以為做了那麽多試驗,應該萬無一失。他攀著鐵梯子爬上去,給上蓋密封好。然後挖兩個孔,一個注水,一個排氣。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為減少幹擾,俞大猷決定水壓試驗在夜裏進行。這也是應248所的意見,他們認為測試時在場的人越少越好。
晚上下班,項目組的人在食堂吃過飯,集中到一車間。
等到天黑下來,注水就要開始了,俞大猷的心懸起來。
注水口不停地有水流進合金筒,水位逐漸升高,俞大猷目不轉睛地盯著壓力表,李驍像佛教徒轉塔一樣一臉虔誠,圍著筒體轉圈,周浩也跟在李驍身後,深邃的目光四下踅摸著,看哪裏有漏點,在空中搭建的工作台上,楊嶼、江海洋等身手敏捷的工人監視著上蓋的變化。
偌大的車間裏,注水孔嘩嘩的水流聲在寂靜的夜晚如同夏日晴空的雷霆,裹挾不知何來不知何往的詭異。水壓表顯示,水位不停地升高,俞大猷的緊張感也在隨之上升,他不知道合金筒體在什麽情況下是極限,因此也可以說,這項測試是破壞性的,他其實在等那個最壞的現象顯現,一旦到那時候,數據也就到手了。
水壓升高到近一兆帕,合金筒開始發生變化,空中工作台上的楊嶼和江海洋眼看著上蓋和外箍發生細微的扭曲,像小蛇爬過雨後的青瓦,簌簌的,所過之處留下一條彎曲的細痕。
“來了。”江海洋克製著戰栗的聲音。
楊嶼馬上向俞大猷示意。
俞大猷大聲喊:“關閘!”
周浩一直守在水管閥門旁邊,他躥過去,迅速關閉水閥。
滕肖蘭看著幾個人的反應一氣嗬成,但在錯愕中,她發現滲水像一群發動襲擊的食人龍,從變形的上蓋和外箍縫隙中悄無聲息地爬出來,隨著一陣咯咯聲,外泄水量驟然加大。俞大猷也慌了,指揮現場人員馬上清理滲水。
眾人折騰得精疲力竭,天快亮時才清理幹淨狼藉的地麵。
翌日是周末,食堂不開,俞大猷叫了外賣,一人一份粥、茶葉蛋包子及鹹菜,大家胡亂對付一頓早餐。因為昨夜的失敗,吃飯時大家默不作聲。吃完飯,俞大猷讓大家休息休息,於是各自散去。
俞大猷回了辦公室,關上門,蜷縮在沙發閉上眼睛。
他想眯一會兒,腦海裏卻像江河一樣翻滾,一會兒是泄漏的合金筒,一會兒是無助的兒子。他就那樣想著,直到聽到敲門聲,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迷瞪了。
“我兒子病了。”
滕肖蘭在昨夜的測試過程中看出俞大猷的萎靡,盡管他表麵上和平時一樣,但女性的敏感還是讓滕肖蘭預感他遭遇了什麽,想騰出時間和他聊聊,如果真有什麽事情,希望自己助他一臂之力。滕肖蘭再有心理預期,也被俞大猷這一句驚呆了,在她的印象中,俞大猷的兒子健康活潑,學習成績好,從未聽他說起別的什麽。
“怎麽回事啊?”滕肖蘭不敢直接問孩子得了什麽病,這太殘忍了。
“前段時間查出血小板分布寬度偏低。”
盡管俞大猷的聲音低得像秋天飄落的樹葉,滕肖蘭還是忍不住叫了起來。稍微有點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血小板分布寬度偏低其實是白血病的另一種表述。血小板體積的分布寬度,主要反映血液內血小板容積變異的參數,倘若血小板分布寬度在正常範圍內,表明血小板體積的均一性比較高。血小板分布寬度增加,提示血小板體積大小不均,個體之間相差比較懸殊,這時候常見的就是急性白血病、再生障礙性貧血等重疾。想到此,滕肖蘭的秀眉微皺,“孩子呢?”
“在家。他媽照顧著。”
“你回家看看沒有?”
俞大猷沒作聲,祁曉玉置氣,不準他回家。
滕肖蘭理解俞大猷的苦衷,勸解道:“你先不要著急,雖然孩子的血小板分布寬度偏低,但單純的化驗結果不能診斷為疾病,應該延伸檢查血紅蛋白和紅細胞蛋白,如果檢查這些項目是正常的,則不能認為是疾病。如果有輕微的貧血現象,適當用些補血的藥物治療,逐漸會好轉的,我有個同學就是這樣,回頭我再向她請教,這種情況在哪些方麵下工夫。”
“可是,我兒子血紅蛋白和紅細胞蛋白也低。”
“你也別亂陣腳,先定期複查,注意觀察血小板的情況,保證營養成分均衡,我相信吉人天相。”
滕肖蘭的開導撬開俞大猷心裏的陰霾,湧進一束陽光,繃得快斷神經鬆懈開來,歎口氣,感激地看了滕肖蘭一眼——滕肖蘭幾次的主動,俞大猷將她視為摯友。
兩人正聊著,楊嶼也來了。他和滕肖蘭打了招呼,坐在那把沙發前的椅子上,三個人麵對麵談起合金筒水壓不過關的事情。
楊嶼沒來之前,一直在合金筒前思考,究竟什麽原因使上蓋和外箍變形滲漏。他根據水壓沒到一兆帕蓋子開始變形反推,認為是輕視了一兆帕產生的壓力。理論上,合金筒直徑大,水壓與合金筒的直徑平方成正比,那麽在這樣的情況下,應該加厚蓋子和外箍。他正是帶著這個想法來和俞大猷闡述的。楊嶼的新思路得到俞大猷和滕肖蘭的讚許,俞大猷提議用計算機二次測量變形量,根據數值再下更厚的料做上下蓋。
於是,三人一同去一車間。
這次他們計算出精確的變形量,以此為依據采用更厚的鋼板做上下蓋,楊嶼也使用加強級密封膠強化封固。
他們做好這一切,用去一天的時間,周日晚上,第二次水壓測試開始。
俞大猷站在合金筒下,目視水壓緩慢地上升,他的心裏沒有底,甚至忐忑,這是一種預兆,他對今晚的試驗不報樂觀結果。事情正如他預料的,注水達到一兆帕的時候,加厚的蓋子沒有出現變形,但該滲水還是滲水。
能做的都做了,仍然不過關,楊嶼幾近崩潰,自責不堪大用。俞大猷也焦慮,但日益臨近的交貨期警示他,焦慮是沒有用的,設法攻克才是正解,當務之急,是如實向張總匯報,申請集團外聘專家的協助。
聽說專家團要來,江海洋高興地說,“這下來了救星,咱們可就過關了。”
楊嶼也如釋重負,強烈的自責感衝淡許多。江海洋見他情緒稍好,逗他說:“楊工,這下不發愁了吧。”
楊嶼搗他一拳:“哪那麽多廢話!”
談笑之間,專家團就來了。
眾人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三個專家圍著合金筒會診,他們提出的疑點,俞大猷為首的項目組一一回答,尤其工藝方麵的疑問,滕肖蘭對答如流,這麽一來,專家一時也沒有什麽對症的藥方,難題又回到俞大猷的手中。
三個專家走後,江海洋朝他們的背影撇嘴,小聲嘀咕著,“什麽專家呀,我看也是混飯吃的。”
李驍懟他:“嘴欠呢?”
江海洋不服,繼續發泄不滿:“以前就聽說集團聘的那些專家都是磚家,這回領教了。”
“這些人都是有來頭的,警告你別胡咧咧啊。”周浩扳過江海洋的肩,“靠自己,好
好幹活。”
俞大猷送專家回來,仰視著合金筒體蹙眉,心想著,總不能幹到臨期末尾廢了吧,毛病到底在哪裏呢。
江海洋在身後說:“廠長,東西是咱們一手造出來的,咱們最摸脾氣,從頭捋吧,肯定行!”
“怎麽捋?”俞大猷扭頭問道。
“用最笨的辦法。”
俞大猷點頭默認。現在隻能用最笨的辦法了,一切的取巧、技藝都派不上用場。於是,項目組圍繞著合金筒體從頭排查。他們整整熬了兩天兩夜,疑點落在設計工裝上,也就是筒體23號部件槽有問題。這是周浩偶然間發現的,查到那裏的時候,周浩在23號部件周圍拿幹抹布擦拭幹淨上麵的水汽,多年的設計師經驗給他一種直覺,於是,細心觀察了一下,然後他看見水汽鬼影般漫起。周浩心裏一動,難道是它?他再次擦幹水汽,水汽很快又漫上來。有門兒。周浩蜷著身子縮在那裏,瞪大眼睛,細看水汽到底從23號的哪個位置漫出來。23號是一個兩邊帶耳朵的長條狀U形槽件,也就是說,它有三條邊與合金筒焊接在一起,如果它出現異常,就可能是尺寸伸縮誤差、材料的厚度所影響。想到這裏,周浩擺手叫其他人過來。
“看這裏,還有這裏。”
眾目之下的23號槽件暴露了它的真麵目——槽子的下邊與另一個37號件有重疊,恰好在重疊部位受水壓的作用力發生變形,導致一定麵積的漏水。大家沿著這個漏點再查,確定部件槽子的材料薄了,與筒體結合時有肉眼難辨的微小誤差,水壓一上來,自然走形滲漏。
查到問題所在,大家長舒一口氣。江海洋麻利地將23號加工槽切下來,又照原樣做個厚的,重新內外加固。這項改裝,花掉他們兩天一夜的時間。整套活幹下來,江海洋眼睛都花了,看哪裏晃晃悠悠的,走路腳像踩在半空。俞大猷心疼江海洋,問他怎麽樣,要不要休息半天。江海洋搖搖頭說,“扛得住,我們又不是紙糊的燈籠。”俞大猷終究不忍心,逼著他去休息室睡一會兒。
俞大猷回到辦公室,已經精疲力盡,人一挨到椅子上,身子往後一靠,頭一歪,就睡著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手機上有好幾個祁曉玉的電話。
俞大猷的心掉到半空,慌慌張張給祁曉玉打回去。
果然是兒子的病情加重,出血不止,醫生建議住院觀察,必要時做骨髓穿刺驗骨髓血。
俞大猷的手在抖,嘴裏結結巴巴地說:“陽陽在哪住院?”
“北部戰區總醫院。”祁曉玉盡量把語句壓縮到最少。
“我下午去看他。”
“我這邊住院押金消耗太快,轉點錢吧。”祁曉玉沒說讓俞大猷去,也沒說不讓俞大猷去。
“你一個人照顧兒子忙不過來。”
“我媽也在這,暫時忙得開。”
“那好吧,有什麽事及時聯係,錢的事我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