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窗帷後,越過中年女子的臉,沈渡望見一張熟悉的少女麵容。

容色瀲灩,勝過錦簾上織就的紅梅。

當著外人的麵,他應當謙遜有禮,推脫一回。

可他隻說:“多謝薑姑娘,恭敬不如從命。”

一車齊整的女子中忽然多了個沈渡,氣氛便偏向了緘默。

薑念敏銳注意到,他換了身衣裳,銀線滾邊的大袖長衫不僅有讀書人的清雋,也襯出他年紀輕輕官居五品的矜貴。

浸水的衣角洇濕了一片地衣,被他細心攏起來,以防沾濕姑娘的衣裙。

“沈先生。”薑念自然地遞過絹帕。

沈渡盯了片刻,伸手接過,又道聲“多謝”。

“沈大人去何處赴約?”

薑念仔細看著,他將自己的帕子攥在手裏,反倒用深色袖擺的內層擦拭。

不用說也知道,待會兒濕噠噠貼在身上會有多難受。

“我去虞府,是虞小將軍作約。”

虞小將軍,就是虞曼珠的哥哥。

可若隻是他,又何必特地回去換衣裳。

“難怪先生今日隻講半個時辰,原是自己有約在先。”

分明是取笑的口吻,可莫名的,沒有一個人覺得好笑。

碧桃遠沒到這種境界,桂枝姑姑卻是嗅到了什麽危險的氣息,轉眼死死盯著薑念遞過去的那方帕子。

“姑娘的帕子……”

“這帕子,”沈渡搶先開口,“被我弄髒了,我清洗一番,明日再還給薑姑娘。”

桂枝覺得不妥,“還是奴替姑娘洗吧。”

“你是信不過我?”

光風霽月的沈大人,似乎從沒在旁人麵前展露過這樣的強勢。

以至桂枝愣了愣,霎時不敢言語。

沈渡這才和緩道:“姑姑放心,我斷不會誤了薑姑娘清名。”

薑念隻覺得這話好笑。

他哪會怕誤旁人名聲,該怕自己和誰綁在一塊兒,“白璧青蠅”才是。

沒人再言語,薑念看見他將帕子收進袖間,自始至終沒說什麽。

下車時,是碧桃撐傘送他。

沈渡趁機問:“她去哪兒?”

碧桃如實道:“姑娘是要回家一趟。”

沈渡“嗯”一聲,從圓臉的小丫鬟手裏接過傘。

“替我轉達一句,多加小心。”

碧桃點點頭,踩著矮凳爬回車裏。

馬車再度啟程,大雨衝刷著外壁,最終匯成桂枝姑姑心裏連綿不絕的疑慮。

她總覺得,今日這些事有異樣。

可想到最後她也沒真覺察出什麽,隻能默默記下這筆糊塗賬。

要說薑念也真是今非昔比,下著這麽大的雨,薑家一家子竟就候在府邸門口,活像迎接歸家省親的宮妃。

薑念被碧桃扶著下車時,薑默道催促著崔氏,叫她親自去接。

崔氏無法,身後丫鬟打著傘,她又將手伸出傘麵去夠薑念。

那嬌小的姑娘身子一歪,輕易便繞過她。

“父親。”

女兒仍舊是那個女兒,可她如今不是薑家的掃把星,說是福星才更貼切!

“這麽大的雨,進去,先進去。”

他甚至親自接過丫鬟手中的傘,護著她穿過並不寬敞的前院。

薑念抬起頭,望著頭頂焦黃傘麵,通透如琉璃的眼中蒙上了一層霧氣。

曾幾何時,她無數次奢望過薑默道能為自己遮蔽風雨。今日這傘真撐起來了,卻也覺得沒一點意思。

“念兒身上沾了濕氣,你們把爐子生起來,給姑娘暖暖。”

聽見這句,薑妙茹更顯不悅。

為著節儉開支,一入春府上的銀碳便斷了,她畏寒,便隻能崔氏拿私房錢供她買碳,如今竟為薑念一個人破了例。

薑念其實不冷,但樂見他忙前忙後的殷勤樣。

“多謝父親。”

男人擺出慈父欣慰的模樣,“在侯府住得可習慣,今日可是要宿在家裏?”

薑念幾乎“受寵若驚”,望著他怯怯道:“義母說,頂多用了晚膳,今夜還是要回侯府的。”

“哦,”薑默道滿意,“既是夫人與你有緣,那你便多陪陪她。記得,在侯府要守禮聽話,萬不可忤逆惹夫人不高興,知不知道?”

桂枝在一旁聽得失語。

原來在這位薑大人眼裏,自家女兒竟是個“守禮聽話”的主。

“女兒知道的。”

屋裏暖起來,碧桃褪下她身上氅衣,崔氏母女的眼睛便跟著走了一圈。

這樣遮風擋雨的衣裳,竟也用了金貴的蜀錦,彩線勾的折枝海棠栩栩如生,沾了雨珠更似要活過來一樣。

母女倆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瞧見了不滿。

這薑念真是飛上枝頭做鳳凰,身上東西好得有些過頭。

“對了,女兒此番回來,其實也有要緊事。”

小廝冒雨抬了箱子進來,放在大堂中央。

“拜會謝太傅時,他賞賜了不少東西。侯夫人雖替我開了府庫,可我仍覺著放在家裏更安心,於是揀了要緊的送回來,連同賬冊交給父親保管。”

桂枝遞上點清的賬冊,既是謝謹聞賞的,薑默道也知這些東西要緊,於是雙手接過。

薑鴻軒半天沒能和她說上話,這會兒搭腔道:“三妹妹,這裏頭都是些什麽好東西?”

薑念笑言:“女兒家的首飾,大哥哥怕是不感興趣。”

那足以裝人的榆木箱子始終沒打開,崔氏與薑妙茹的心卻已都在裏頭了。

薑念一件氅衣都這樣金貴,謝謹聞賞的東西,又特意揀了重頭,那該是何等價值連城的寶物?

薑默道留了薑念說話,離晚膳還有一個時辰。

崔氏實在忍不住,溜到庫房叫人打開榆木箱,一下被眼前金光閃得花了眼。

薑家並非高門大戶,她得過最貴重的首飾,便是進門時薑默道給的一對足金鐲子。

她還想著,等薑妙茹將來出嫁,有對足金鐲子坐鎮也更體麵些,於是小心收著從不敢戴。

可要是把那鐲子丟進這箱裏,怕是寒磣得根本不夠看。

薑念那死丫頭……她怎麽配!

女人扒著木箱邊緣,近乎癡迷地撫過金簪上熠熠生輝的寶珠。

“夫人……”庫房女使小心翼翼,“老爺交代了,不許旁人碰這些東西。”

給她看看,也是迫於威壓。

美豔婦人清醒幾分,眼珠子轉不出那些首飾,心裏卻已有了主意。

“冊子呢?取過來我看。”

笑話,進了薑府庫房,什麽東西不跟她姓崔。

她薑念麻雀飛上高枝,真當自己是鳳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