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薑念病了,薑默道親自登門探望。
不過薑念當然清楚,他哪是擔心女兒,是放不下自己那明滅未卜的前途。
桂枝姑姑引著人進來,薑念扶著床頭,有氣無力起身,“父親……”
“好了好了。”男子以至不惑之年,身板筆直、須眉濃密,怎麽看都是正人君子的模樣。
隻是兩人手掌相抵時,各自神色都不自然了一瞬。
十年不曾親近,幼童都已長成少女。
薑默道隻扶了一瞬便鬆開手,“前陣子回家還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就病了?你在家中時,分明都沒怎麽請過大夫。”
薑念記得,七歲時自己得過一場重病,院裏唯一的婆子報給了崔紅繡,卻被她用節省開支為由不了了之。
小小的她高燒不退,在夢中見到了娘親,求娘親帶自己走。
就這樣求了幾日,天還是不亡她。靠著崔氏打發的幾錢甘草,她不僅撐過來了,還一點病根沒落。
“我久居偏院,爹爹還知曉我請不請大夫嗎?”
人在病中總容易胡思亂想,更何況薑默道也清楚,自己這女兒並非軟弱無能之輩。
要重修這殘破的父女情,還得靠自己多一些。
“當年為你算命的道士說了,你骨輕命薄,親眷無所相助,貿然親近隻會被連累。”男人麵上皆是心痛,“為父縱然千般不舍,可為了我薑家,也隻好把你放在別院。”
他再看女兒時,眼中隱隱淚光閃爍,“你是我與你母親唯一的孩子,你說為父,又怎會真對你不聞不問?”
“是,”薑念低著頭,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您就是放不下娘親,才將我的名字改為了一個‘念’字。”
薑念薑念,有薑默道的‘薑’,有個念念不忘的‘念’,卻唯獨不見母親林月華。
她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虛偽的人。
薑念看似放下心結,與他說了好一會兒話。
可每當薑默道想提引薦的事,薑念都顧左右而言他;幾次下來,直逼得他坐立難安,想走又不想走。
“我在侯府這幾日,對家裏甚是掛念,不若借此機會,我先回家去吧。”
“不行!”
男人猛地站起身,才後知後覺自己太衝動了。
薑念訕訕道:“我明白了,說到底父親忌諱我,隻想將我扔在外頭。”
薑默道頓時頭痛,這女兒不夠懂事聽話,如今卻又實在得罪不得。
“你知道爹爹不是這個意思。”他緘默半晌,也隻說出這樣一句。
“罷了,”薑念又道,“隻是我獨居侯府,惦記姨娘親手做的銀耳羹,又惦記家中的姐姐。您既不肯我回去,那不如明日讓姐姐給我送碗銀耳羹吧。”
薑妙茹在折春宴上出醜,這對薑家是個不小的打擊;若能借此機會重新與侯府攀上關係,這當然是薑默道求之不得的。
不等人應,床榻上的小姑娘又緩緩開口:“女兒一番苦心,還請爹爹不要辜負,也別讓姨娘和姐姐多想。”
“是,是是是,”薑默道連聲應著,“明日你等著,為父一定叫茹兒過來。”
這般貌合神離又說幾句,薑念才讓人送他出去。
沒算錯的話,薑默道是下了早朝過來的,他一走,蕭珩也該下學了。
沈渡與她多日不曾碰麵,乍一見她立在院中,停住腳步落在後麵,看了好一會兒。
“沈先生。”
聽她先開口,沈渡才上前,“薑姑娘。”
“聽聞薑姑娘病了,不知如今可有好些?”
“你放心吧,本就不是什麽大事。”
沈渡大約能猜到,不是和謝謹聞有關,就是和宣平侯府有關。
瞧她輕快的神色,應當自己能夠應對。
“倒是這幾日,我的功課都落下了。”
這是她的邀約,沈渡怎會聽不懂,“這好辦,我多留一個時辰,便能多補一堂課。”
“好啊,那就勞煩先生了。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從明日開始,可以嗎?”
“明日有空。”
等她約完沈渡,才見蕭珩立在他側後方。
蕭珩也習慣了,他沒沈先生會說話,沒沈先生那般淵博的學識。薑念更喜歡他,也是應該的。
天上的太陽照下來,總不會隻照見自己一個吧。
沈渡告別薑念便出府去了。
他不大坐車,宣平侯府與他的私宅隔著一條街,也不算遠。
隻是今日剛繞出來,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出現在眼前。
“多日不見,曼珠問沈大人安,沈大人近日可好?”
是虞曼珠。
生分的話,用她這個口吻說出來,聾子也聽得出她在賭氣。
沈渡麵不改色,平和道:“此處不宜說話,虞姑娘請借一步。”
他總是這樣思慮周全,虞曼珠努力過了,想從他這張周全的皮子底下,窺見一點點對自己存有私欲的地方。
可惜,她沒法自欺欺人。
偏僻無人的小路,丫鬟在不遠處放風,虞曼珠搶先開口:“兄長說,他邀了您許多次,可您總是借口推脫,是我惹您煩了嗎?”
“不過是近日朝中事務繁忙,一時抽不開身。”沈渡說完這句,才近乎殘忍地又道,“既是虞將軍相邀,那姑娘何出此言,說是沈某針對您呢。”
“沈季舟!”虞曼珠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我不信你……你不知道我說什麽。”
身後高牆的陰影打下來,她在這裏做什麽,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
虞曼珠的手悄然抬起,攀上男人手臂,“你到底看不上什麽呢,隻要你點頭,我們……”
“虞姑娘。”
男人清潤的一張臉仍舊平和,虞曼珠死死盯著,隻要他**一絲不忍,她就說服自己,再等一等。
沈渡眉眼低垂,姿態恭謹卻又強勢地扯開她,“虞姑娘今日就不該來,名門貴女,最該愛重聲名。”
少女眼中蓄淚,緩了緩才問:“你這是關心我嗎?”
她得到的,是沈渡終於生了裂痕的神色。
“我知道了,”她取了帕子輕輕拭淚,“我不求你給我什麽承諾,隻是想告訴你,我等不了太久,虞家更等不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沈渡的頭腦從來清明,又何須她來哭這一場。
“時候不早,虞姑娘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