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因為薑靜遠的這一句話漸漸平靜下來。

“佳佳?”薑靜遠小心翼翼開口,“你要不要問問你爸爸,你在畫畫這件事上,曾經發生過什麽?”

經薑靜遠這麽一說,我才想起,在場還有第三個人。

我抬頭看去,就對上了父親略帶疑惑且擔憂的眼神。

“這個耳機是媽媽送我的最後一個生日禮物。”我雙手比劃,對父親解釋道。

我不太想和父親正麵相對。

我還是放不下母親那件事中父親所扮演的角色。

母親遠嫁到這,親戚朋友不在身邊,家庭主婦的身份更是阻斷了她新的社交範圍,換一句話說,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母親將依靠全部寄托到了父親身上。

隻是她沒有想到,她所以為的寄托,並不牢靠。

所以她去了。

後來我一直想過,母親吞下藥那一刻,應該是全身都解放了吧。

我可以和逼死母親的奶奶從此不相往來,但是和父親……

我內心裏還是責怪父親的,隻是這種責怪,卻無法重到讓我和他決裂的地步。

我能做的,便是跟他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不夠親近,但也不是徹底不往來。

我再次看向父親,看到他變得滄桑的臉頰時,心裏還是會唏噓。

他是否也曾後悔,隻不過事到如今,後悔也沒什麽用了。

“爸爸,我想問你件事。”我雙手比劃道。

他眼睛一亮,立刻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佳佳想問什麽?”

他的手語,的確比以前熟練了很多,我不由得一怔,但我還是很快便整理好了思路。

“我十歲那年……”我雙手停在空中微愣,仔細想了想,才將後麵的話繼續表達出來,“我十歲以前,是不是畫畫特別好。”

“豈止是好,那時候你參加各種比賽,每次都能拿第一名呢!”

他向我傳遞完這句話,便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打開相冊,翻出幾張照片遞到我麵前。

果真畫得不錯。

我盯著手機屏幕上的畫,畫上畫得是河邊楊柳,路上行人。看著畫右下角的時間日期,我發現,畫這張畫時,我才隻有八歲。

我握著手機的手力氣漸漸變大。

心裏有些不甘,我現在看著畫,卻再也找不到當初提筆的感覺,心裏留下的,隻有不受我控製的恐懼。

我將手機送還與父親。

“爸爸,你能告訴我,我為什麽現在卻畫不出來了嗎?”

我看到父親看到我的請求之後,臉上的神情有些為難。

“能告訴我嗎?爸爸,你們隻說我因為意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卻從不曾告訴我是因為什麽,我真的很無助。真的很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我雙手比劃道,眼神祈求地看向父親。

我第一次去找他們問起我的過去。

以前的我懦弱,遇事隻會逃避,我給自己過去暗無天日的八年找了個原因——嫉妒過去的自己。

我曾無數次接受到過過去自己是很優秀的這個言論,可失去畫畫能力和聽說能力的我,看向別人口中我過去的自己時,想象著那個曾被人讚歎的孩童,身處蔑視和嘲諷當中的我,在一句句對過去那個陌生的我的讚美當中,心生了嫉妒。

我不想看到過去的自己,因為我不想直視現在不堪的自己。

這一回避,便是八年。

我過了八年渾渾噩噩的日子,過了八年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日子,如今的我,想掙紮了。

見父親還是不肯說,我起身,直接握住了父親的胳膊,眼神裏的意味更是明顯。

八年並不是一個簡短的日子,如今要想知道過去的事,最快的辦法就是從父親這裏得知。

許是看我不依不饒的態度,父親那邊終於送了一口氣,他再次在我身邊坐了下來,表情沉重,沉思了很久,才又打開相冊,直往下翻,我見他應是翻到了底,才翻出一張圖片來。

他看了看手機裏的圖片,又看了看我,眼神裏盡是猶豫。

我突然有些緊張,就像吵著要的真相就在眼前,可當我真的要看到時,卻又怕了。

“哥,我有些怕。”我在心裏對薑靜遠說道。

我即將揭開蒙在我心頭上的那層麵紗,去看一看麵紗背後的那個八年之間的我。

我緊張的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別怕。”

盡管薑靜遠輕聲安慰我,我還是在他的聲音裏聽出來了一絲緊繃。

我們都在恐懼,但還是不得不去麵對。

我長舒出一口氣,輕輕推了推父親。

我見父親像是長歎一口氣,再三猶豫之下,他還是將手機遞到了我手中。

我接過來看了看。

看完後我有些恍惚,我看到的好像與我這些年得知的不同,十歲那年時的我,似乎並不完美。

圖片是一則新聞,我現在也無心去想父親保存這張圖片保存了那麽長時間的原因,而是所有的思緒,都在這則新聞上,新聞上說得是一個比較大型的兒童畫畫比賽,比賽獲得第一名的人被爆出來抄襲,而第一名的獲得者,就是我。

我看著新聞上過去的自己,明明是無比熟悉的臉龐,笑意盈盈,站在台上,舉著獎杯,圖片下麵,是大片抨擊的文字。

大致意思是小小年紀就會抄襲,可見這孩子家教素質一般。

於是,滔天的惡意便向十歲的我駛來,他們怒氣滿滿,用著最惡劣歹毒的話語,去攻擊十歲的我,甚至一帶問候了我的家人。

他們有一個合理的理由:我抄襲了,抄襲可恥,抄襲就該被批評。

甚至,更是有人連帶扒出來我的家庭情況,說我家裏很有錢,以前的成就,說不定都是家裏花錢幫我買來的。

我有些麻木地看著這張圖片。

圖片上連抄襲的證據都擺了出來,兩張一樣的畫,一張隻是一個大致的線稿,沒有上色,曾在一本雜誌上發表過,而那本雜誌發表的時間,比我參賽的時間要早。

我隻不過是將那張線稿上了上色,並且細化了一下,拿著它,獲得那次比賽的第一名。

按照這上麵看來,我是真的抄襲了。

我將手機遞回到父親手裏,眼神呆滯地看向他。

“之後呢?”

父親的表情顯然是在猶豫,他或許是在擔心後麵的事情會傷到我。

可最能擊敗我的,我已經看到了。

隻是有些麻木,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自我懷疑。

“既然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就把其他的事都告訴我吧。”我比劃著雙手,對父親說道。

父親伸過一隻手,我不知道他一開始想幹什麽,隻知道最後他這隻手落在了我的肩膀處,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臉愁容的將手收回去,再三思索之下,最終,他緩緩抬起雙手。

父親告訴我,那時的我,出門會受到街坊鄰居的嘲諷,曾經一起玩的那群小朋友也漸漸離我遠去。

我的生活,從讚許的言論中,一瞬間跌入寒冰。

那些生活在我身邊的人,不管對我熟不熟悉,在那一瞬間,全部化身為正義的使者,對我謾罵侮辱。

就連老師,都看不起我,甚至給我安排一些髒活累活。

我在班中被排擠,被欺負,活潑開朗的我漸漸變得孤僻,開始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吃不喝。

直到有一天父母聽到我屋裏傳出來聲響,急忙推門進去看,隻見地上被我摔碎的手機,以及失去聽說能力的我。

父親還說當初曾帶我到處看醫生,醫生說我那是應急反應,心理上的病。

可心理醫生看了無數個,隨著時間的過去,我的病不但沒好,性格變得越來越孤僻。

一晃,就到了現在。

我十歲時經曆的事情,短暫到半個小時就可以交代清楚,但後續反應,卻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結束。

“我想靜一靜。”我比劃著手,對父親說道。

父親一怔,終是點了點頭。

“那我出去給你買點吃的。”然後,他便離開了病房。

“哥……”

“我不相信。”

我們兩個幾乎是同時開口,薑靜遠的話讓我一怔,堅定的語氣甚至讓我忘了我原本要說些什麽。

“哥,你是覺得我沒有抄襲,對嗎?”我在心裏,小心翼翼問道。

誰知薑靜遠淺笑了一聲,再開口,他聲音比第一次還要堅定,“不是覺得,而是堅信,我堅信你沒有抄襲。”

“但是,證據很確鑿。”我在心裏失望的對薑靜遠說。

我也不相信,但我無法理解眼前我看到的證據。

證據總不該會欺騙我……

隻是沒想到,在我和薑靜遠說完這句話後,我竟聽到他嗤笑一聲。

“證據?”他的聲音裏有些我不明白的怒氣,怨恨般地說道,“可擺到明麵上的,真的是證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