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會議室仍然燈火通明。
韓印、杜英雄、王昆,包括被邀請的姚建,圍坐在會議桌前,共同對三起案件進行匯總分析和討論。
韓印說:“從目前掌握的信息看,連環犯罪的可能性很大。其中前進橋案,應屬凶手初次作案。案發當晚,凶手經過橋下時,趕上被害人正耍酒瘋罵街,被其汙言穢語刺激到,遂實施暴力殺人行為。我特意了解過,該案曾被本地媒體大肆報道,我在資料室找到幾份當時的報紙,和我預想的一樣,新聞配圖均是屍體俯臥在垃圾箱中的樣子。我相信正是這樣的配圖,給了凶手莫大的滿足感,從而讓他確立犯罪標記動作——將被害人拋置在肮髒汙穢場所,並擺成麵部著地的俯臥姿態,寓意著對被害人人格的蔑視和貶低。
“寧山公園案為凶手第二次作案。案發現場各位都知道,是在公園內一條岔路附近的男公廁裏。白天的時候,我和姚隊交流過,從時間點上分析,凶手作案不像是有預謀的,應該與前進橋案一樣,屬於突發刺激性因素導致的殺人案件。不過這一次,凶手顯示出一定的成熟度和主動性,為什麽這麽說呢?據姚隊介紹,當年賣**女在公園裏攬客,都是相當肆無忌憚和猖狂跋扈的,她們根本不在乎形象廉恥,哪裏男的多就往哪兒鑽,明目張膽地公然挑逗和拉扯。由此說,凶手和被害人起初相遇,應該不會是在那條半圓形、東西兩頭與公園大馬路相交、人跡稀少的岔路上,而是凶手起了殺心之後,觀察過周邊環境,進而做出的一個選擇。包括到男公廁裏進行**易,肯定也是凶手的提議,因為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情緒會更加從容和安定,所以如果是賣**女的提議,她一定會帶凶手進女廁所。
“紅星巷殺人案,係凶手第三次作案。綜合案情分析,屬於尾隨作案。凶手和被害人當日在某個時間點、某個地點,發生過不愉快的接觸,令凶手萌生殺意,遂跟蹤被害人至紅星巷,覓得機會完成作案。”
“韓老師,我聽你話裏的意思,是說這三個案子都是因為口角,或者說是被害人的挑釁造成的,可是真的有人會因為被別人罵了幾句便連續殺人嗎?”王昆一心想在最短時間內為常安翻案,實在不願意節外生枝,便有些沉不住氣地插話問。
“當然不會這麽簡單,挨罵的時候多了,總不能次次殺人吧?問題在於這三個人到底說過什麽,讓凶手心裏感覺到觸痛。”杜英雄理解王昆的情緒,苦笑著說。
“對了,那個拉麵館老板不是說撿破爛的經常罵一些什麽**、婊子、破鞋啥的侮辱女性的話嗎?凶手是因此被激怒了?”聽杜英雄這麽說,姚建也忍不住插話道。
“要是這樣被惹惱的話,那凶手應該是個女的啊。”王昆好似突然開了竅,“還真有這個可能吧?公園裏的案子,沒準是哪個被老公拋棄的婦女在公園裏溜達,碰見攬生意的王彩華,一時來氣起了殺意;還有那個推銷保健品的趙小蘭,說不定以前忽悠過凶手,凶手回過味來,正好那天撞見她就把她勒死了。怎麽樣,這靠譜吧?”
“真要是個女的,也得是五大三粗、渾身是勁的,這幾個案子做得多幹脆利落。”杜英雄笑著打趣道,接著又正色說,“以女性的生物本能和個性來說,大多數犯罪都有充分預謀,並且作案方式多屬於智慧型,不會如本案般簡單粗暴。更何況,寧山公園案中,凶手若是女性,也不會多此一舉進入自己並不熟悉的男廁所作案。”
“其實,下午我也琢磨了一下,若真如你們所說,那不妨考慮下這樣一個方向,”姚建深吸一口氣,表情鄭重地說,“案件被害人全都是外地人,幹的也都不是什麽正經工作,甚至可以說給我們這座城市帶來的都是負能量,你們說,凶手會不會是一個排外情緒特別嚴重的本地人,可能因為某些遭遇,排外情緒上升到偏執和變態,進而開始所謂的清除外來人計劃?”
“不錯,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探討的思路。”韓印終於接話道,“那還得麻煩你,跟網監部門打聲招呼,讓他們協助咱們清查本地IP地址的用戶在各大網絡社交平台和論壇上關於排斥外地人的過激言論,看看這樣的群體中有沒有符合作案條件的人。”
“沒問題,網監隊隊長是我哥們兒,我親自去監督,一定讓他們把這個事重視起來。”姚建拍著胸脯保證道。
“另外,還有一個排查方向,”韓印繼續說,“剛剛已經講過,被害人趙小蘭遇害當天,必定與凶手產生過某種交集,英雄和王昆接下來要把趙小蘭當天的行蹤軌跡徹底搞清楚。”
“我補充一點關於犯罪地理方麵的問題。今天錄完蔣濤的口供,我查了下地圖,趙小蘭遇害當天逗留過的促進路上的金百合以及烤肉店,其實就在前進橋東南方向直線距離大約1.5公裏處。兩個涉案地點的地理方位這麽近,我覺得一方麵可以佐證韓老師的意思,趙小蘭很有可能就是在烤肉店用餐這個當口與凶手發生接觸的;另一方麵,我認為以促進路為中心點,涵蓋前進橋周邊兩三公裏的範圍,大概就是凶手居住或者日常活動頻繁的區域。同樣以韓老師對案件的定性來看,寧山公園周邊也有可能是凶手居住或者日常活動的區域。因此,如果某一個人的日常活動軌跡,能夠將這兩個區域串聯起來,就意味著他有很大的作案嫌疑。”杜英雄最後說。
案發當天,趙小蘭下午3點多接到蔣濤的信息離開公司,而後大約在3點半,蔣濤又打來電話,表示臨時有事,得晚點才能見麵,那個時候趙小蘭已經到了金百合,她跟蔣濤說自己先在周圍轉轉,然後在晚上6點半左右,她走進金百合旁邊的一家烤肉店。
杜英雄和王昆此時便循著趙小蘭曾經的足跡來到烤肉店。老板是個女的,一眼便認出杜英雄手上的照片裏是個熟客。
“這個女的來過幾次。”女老板說。
“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杜英雄問。
“得有挺長時間了,具體哪天想不起來,反正是個下雨天的晚上。”女老板抿嘴笑笑,補充道,“那天我印象挺深的,不光是因為下雨,主要是她事先點了兩人份的東西,後來好像朋友臨時有事不能來了,她有點悶悶不樂,然後愣是自己一個人把點的東西全吃光了,還喝了兩瓶啤酒。”
“她一直是一個人在嗎,這期間有沒有和什麽人接觸或者鬧過不愉快?”王昆問。
“那天是周末,店裏客人都坐滿了,後來有一個男的是單獨來的,我就讓他和這女的拚桌,至於他們之間有沒有交流,我也沒太注意。”女老板說。
“他們倆誰先走的?”王昆接著問。
“男的,他簡單吃了幾根肉串和兩個烤餅,也沒喝酒,一會兒工夫就吃完了,臨走還灌了一保溫杯開水,估計是一出租車司機。”女老板說。
“他多大年紀,長相你還有印象嗎?”杜英雄問。
“年紀二十七八或者三十出頭,不太好說,模樣倒能記起來。”女老板說。
“那麻煩你到隊裏做個‘畫像’好嗎?”杜英雄說。
“沒問題,不過我估計得下午去,一會兒我還有點事。”女老板說。
“那也行,你直接過來找我吧。”王昆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女老板說。
“這女的幾點離開的?”杜英雄抖抖手上的照片,接著問。
“大概是8點多,雨好像剛下沒一會兒,還不算太大。”女老板稍加回憶說。
……
出了烤肉店,兩人便合計開來:從烤肉店位置打車到紅星巷用時差不多半小時,如果考慮雨天車速慢的因素,頂多也就四十來分鍾。照此說,趙小蘭8點多離開烤肉店,那應該9點左右就能到家,而案發時間是9點半,所以估計她應該還是坐的公交車。
烤肉店不遠處的街邊就有一個公交車站,杜英雄和王昆走過去,在一長串公交線路標記中,發現40路公交車是途經紅星巷的,並在那兒設有站點。剛好一輛40路公交車進站,兩人對了下眼色,二話不說跳上了車。
總的來說,案子的爆發是源自憤怒,而對連環殺手來說,憤怒不僅有誘因,還有根源。搞清楚誘因,深入尋找根源,也就是所謂的犯罪初始刺激源,才能更準確地做出側寫。所以次日一早,韓印再次來到前進橋下,他想從這裏開始尋找靈感……
案發當晚,流浪漢再次醉酒。醉酒的人基本會有兩種狀態:一種是想睡覺;一種是精神極度亢奮。流浪漢顯然屬於後者。當然,他嗜酒想必也是癡迷於亢奮的感覺,因為隻有在那一刻,他可以拋卻他的懦弱和逆來順受,他可以肆無忌憚發泄心中的憤懣,甚至攻擊謾罵那些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盡管他自己是一個人生極度失敗、企圖通過作踐自己逃避現實的人,這一點韓印從拉麵館老板先前提供的流浪漢罵街時的隻言片語,似乎可以窺探出來。但他受過傷,所以懂得怎樣傷人,他可以利用自己的錯誤,去懲罰別人。
韓印站在橋下流浪漢曾住過的地方,雙眉微蹙,眯縫著眼睛,玩味著案情中的各個細節,腦海裏開始構建、演繹被害人和凶手對峙的場景:
流浪漢醉眼蒙矓,手裏舉著酒瓶,不時仰脖猛灌一口,接著像以往一樣罵天、罵地、罵空氣,聲音忽高忽低。
凶手恰巧路過,冷不丁被高聲叫罵驚動,不經意瞥了一眼。
流浪漢:“你瞅啥?有啥好瞅的?”
凶手愣了一下,白了流浪漢一眼,不想與他一般見識,轉回頭繼續走(正常人反應)。
流浪漢更加覺得被輕視,開始強烈攻擊:“看你個倒黴樣,大半夜在外麵瞎溜達,不是被媳婦攆出來的吧?”
凶手會有兩種反應:一、忍氣吞聲,加快腳步,盡快離開是非之地;二、被激起火氣,與凶手對罵。
流浪漢這邊,無論上麵哪一種情形,都會調動起他更強烈的攻擊:“就你這窩窩囊囊的鬼樣子,早晚都得戴綠帽子,備不住你媳婦現在就在家搞破鞋,趕緊回去看看吧……”
凶手火氣越來越大,雙眼使勁瞪過去:“臭要飯的,給你臉了是吧?”
流浪漢:“小樣,再瞪我試試,信不信我弄死你。”他一邊威脅著,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手裏握著酒瓶,衝凶手走過去……
凶手縮了縮身子,眼見流浪漢步步逼近,一瞬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猛地奪過酒瓶,用盡全力,衝流浪漢的腦袋砸過去……
韓印腦海裏的場景轉換到寧山公園。
賣**女沿街攬客,遇見凶手,搔首弄姿,極盡挑逗招數。
凶手並不搭理,埋頭繼續走。
賣**女糾纏不放。
凶手有了怒氣,一臉厭煩,甩掉賣**女搭過來的胳膊:“別煩我,滾開。”
賣**女被嫌棄,下不來台,加上不要臉、毫無顧忌,便高聲罵:“窮酸樣吧,幾十塊錢都玩不起,還嫌棄我,想玩,老娘還不伺候呢!”
凶手剛欲加快腳步,又猛地定住身子,凝神片刻,轉過身子,換成一臉諂笑:“別喊,別喊,我玩還不行嗎?那得找個人少的地方,對了,前麵岔路旁有個公廁,咱去那兒吧……”
韓印再次轉換場景,來到了紅星巷。
這一次,腦海裏的畫麵便不那麽清晰了。昨夜在會上提到過,本案雖案發於紅星巷,但凶手和被害人接觸的時間和地點都很難判斷,細節就更加難以揣測。那如果照前兩起案子的演繹,凶手遭到言辭攻擊的方向,可能還是圍繞著他現實境遇方麵的一些調侃……
再總起來說,凶手會被上麵的言語惹惱,表明生活中他可能的確存在那樣的軟肋和窘境。然而,言語刺激隻是一個方麵,韓印沒忘記說那些話的人全都是外來務工者,並且身處社會底層,從事著撿破爛、賣**、賣假藥等不光彩的職業。如此相像的身份背景,絕不可能隻是巧合而已,也許真正惹惱凶手的,是被害人身份和言辭的融合。也就是說,凶手忍受不了身處生活底層的人對他的侮辱。
所以他殺死他們,甚至覺得僅僅這樣還不足夠,他把他們像垃圾一樣拋棄,他想展示他們人格的墮落,他讓他們的臉衝向地麵,剝奪他們正視世界的資格,他覺得他們根本不配與自己對視,他想讓人們知道他對他們是多麽蔑視和不屑一顧……
切割!當韓印讀懂犯罪標記所表露出的情緒,腦海中便靈光乍現出“切割”兩個字,難道這就是凶手作案的根本訴求?他想切割自己與被害人身份之間的聯係?那麽也就是說,在凶手的潛意識裏,他與被害人屬於同一類人?
韓印的思緒越展開,越覺得自己“見過”這樣的凶手:他是一個內心隱含著極度自卑感的人;他也是一個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他出身貧寒或者單親家庭,在物質和金錢的世界,他是被嘲笑和輕視的對象,又或者他的外貌乃至身體有某方麵的缺陷,因而形成嚴重的自卑心理。但他表麵乖巧、頭腦聰慧、學業出色,被家人寵愛、被鄰居羨慕、被老師器重,遂又形成心理上的極度自私與自尊。於是,從孩童到青春期,再到成年乃至現在,隨著現實境遇的變遷,他內心深處不斷經受著自卑與自尊兩個矛盾體的輪番衝擊,逐漸地演化為個性上的偏執。
智商高、情商低,是他在現實生活中顯著的行為特征。在人際交往中,他總是過於自尊和敏感,刻意擺出強者姿態,以掩蓋內心的卑微,實質上卻暴露出他個性的缺陷,讓人覺得各色和神經質,反而遭到輕視和遠離。
精神上的孤獨、個性上的偏執、生活境遇的不堪,折磨著他的身心,時常令他感到狂躁和憤怒,但苦於道德和法律的約束,所以隻能選擇壓抑自己,久而久之便陷入一種向強者認同的心理防禦機製。直白點說,他認為身份地位在他之上的人,對他無論是有如何不敬的言行舉止,他都會選擇隱忍和承受,而一旦他的心理世界瀕臨坍塌,他便會選擇懲罰更弱勢的群體,去尋求救贖。
就像他首次作案的那個夜晚,也許他剛剛遭受了一次猛烈的精神攻擊,正如孤魂野鬼般在大街上遊弋,企圖默默舔舐傷口,卻不料遭到橋下流浪漢的謾罵和挑釁,那也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終於承受不住了,所以隻能去毀滅。
韓印拿出手機,撥通姚建的號碼,說:“姚隊,網監那條線放了吧,凶手不是本地人,也就沒有所謂的排外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