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兒之所以能夠認得出那是個墳堆,是因為墳前立著一塊石碑,而且石碑幾乎被青苔覆蓋,遠遠看去,還以為是什麽東西發黴長毛了。

他有些詫異,怎麽爹爹的朋友已經過世了嗎?

這時,徐老頭鬆開了他的手,緩緩走上前,臉上的表情悲喜莫名,更多的卻是對埋藏在記憶深處一段過往的感慨。他站在石碑前,抬起手,顫了顫,才緩緩的放在了石碑上。

不孝子,你老爹我來看你了。

聽見身後有聲音,徐老頭側頭一看,正看見徐小兒手裏拿著根不知從哪裏找來的木棍走了過來。徐小兒觸到他的目光,呲著牙一笑,說道:“爹爹的朋友也就是我的伯伯,總不好讓他在這裏成了黴球,我就幫他打掃打掃吧。”說完,拿著木棍,蹲在墳邊,拔著上麵瘋長的草。

徐老頭靜靜的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心裏卻是既悲且喜。悲的是,他不能夠告訴小兒這墳裏埋得,正是他那個短命狠心的爹。而喜的是,多年之後兒子的墳墓還是由孫子親手來打理。雖然是無意而為之,但現在徐老頭已經很知足了。縱然是日後徐小兒知道了,應該也不會恨他這個爺爺的狠心。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血緣之親吧。

目光重新回到墓碑之上,一種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感慨的情緒,從心底湧了出來。

當年,兒子一著不慎,與惡人為伍,做下了令人不齒的錯事,弄得身敗名裂。自己雖然氣他不該忘恩負義,可也對自己沒能及時發現他的心思從旁製止也覺得悔恨。一氣之下對其不管不顧,斷絕夫子關心,就此離開了南疆。

本以為他跟隨那名惡人叛教出逃,鐵定會遭報應,死在了十萬大山之中。雖身在千裏之外的大夏,一顆心卻留在了南疆之地,一邊咒罵,卻暗暗關心,那時也不知道是恨還是其他的。沒想到四十年後,竟然猛地聽到了南疆五毒教發生的那件大事,他又驚又懼,盡全力趕回南疆,發誓要大義滅親替老教主報仇。沒想到卻是見得他最後一麵。

當年血氣方剛挺胸抬頭對著自己張狂的宣揚他所謂的“大義”的少年,與眼前滿身是血神情狼狽滄桑卻仍舊笑的無賴的男子,在一瞬間在眼前重合到一起。深埋在心底的關切悔恨化為淚水,布滿滄桑的臉頰,卻仍是晚了。

他將懷裏緊緊抱著的隻有七八月大的嬰孩交到自己手裏,便撒手人寰。現在想來,真是又氣又憐。

兒子什麽時候成的親?兒媳又是什麽模樣?這個兀自沉睡在繈褓中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小孫子嗎?他又是……唉~

徐老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悲戚。過了這麽久,又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年紀了,沒想到竟還能流出眼淚來。看來,不服老,是不行了。

“爺爺,”徐小兒擦了擦浮在額頭上的汗,嫌棄的衝他擺擺手,“你去那邊點,我要擦擦這塊長毛的石碑。”

徐老頭呐呐的應了,往一旁挪了挪。

徐小兒大概是覺得自己的無禮竟然沒有招來爺爺的吹胡子瞪眼,有些詫異,抬頭看了看他,說道:“爺爺,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

徐老頭被噎了一下,低頭瞪了他一眼:“臭小子。”

徐小兒咧嘴一笑,這才覺得舒服多了。一抬眼,看見爺爺身後的樹林裏站著的人,愣了一下,拉了拉徐老頭的袖子,說道:“爺爺,那個也是爹爹的朋友嗎?”

也不知道那人是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既不出聲,也不走過來打招呼。整個人都裹在黑色的鬥篷裏,臉藏得深深地,也看不清表情。樹林原本就密,隻有這處空地還照下來些許陽光。那人站在樹蔭中,好像與黑暗重疊在一起一樣。

徐老頭詫異的回頭,看到那人時也迷惑的皺了皺眉,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人的樣貌:“請問閣下是?”

一聲說不出是輕蔑還是冷硬的笑聲響了起來:“徐老,真是好久不見了。”那聲音沙啞刺耳,讓人聽不出那人的年齡。徐小兒忍不住皺了皺眉。他真的是從沒有聽過那麽難聽的聲音。

徐老頭更加奇怪,仔細的看了這人幾眼,還真看出那麽一點點熟悉的感覺。可又實在想不起這人到底是誰來。覺得不好意思,抬手就要作揖,準備婉轉的問一問那人是誰。

誰知那人看他這樣又是嗬嗬一笑,說道:“徐老真是離開南疆許久,舉手投足間處處透著漢人的禮儀風範。若是世傑兄地下有知,不定要笑成什麽樣子。”

徐老頭一下變了臉色。“師姐兄”這個稱呼已經有許多許多年沒有聽過了,而當今天下唯一一個這樣稱呼兒子的人,除了那個妄圖弑兄奪位的惡魔,絕不再有第二人可想。徐老頭實在沒有想到,時隔這麽長時間,居然還能見到他,不禁臉色冷了,連著聲音也變得淩厲無比:“你到底是誰!”

這一聲,真的是神色俱厲氣勢十足。就連一旁的徐小兒都嚇了一跳,也不是沒見過爺爺生氣過,可卻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該怎麽說呢……仿佛那一瞬間,他的身影都高大起來了一樣,帶著些許壓迫感。

那人沉默一瞬間,戴在頭上的風帽微微一動,似乎是看了一眼徐小兒。徐老頭立即右側一步,擋在徐小兒身前,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那人笑笑,說道:“許久不見,徐老難道就不想與故人一敘?徐老放心,我這次一個人來,隻是想來看看世傑兄。”

徐老頭緊緊皺著眉,想到身後還有一個徐小兒在看著自己,隻能囑咐徐小兒老實待在原地,自己往前走去,在距離那人幾步之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冷冷的說道:“你又想幹什麽?”

那人長長一歎,煞有介事的說道:“這麽多年不見,徐老卻又像防賊一樣的防著我,真是令人傷心。”

徐老頭冷笑:“我千防萬防,卻還是沒有防住你將我兒子拐騙到叛教出逃,又助你回頭對老教主動手。”

“世傑兄不過是深明大義,願意助我達成心願罷了。”

“先是弑兄奪位,叛教出逃。後又忘恩負義,殘害族人。為了成全一己私欲,又濫殺南疆百姓,企圖煉屍成兵,又將如此歹毒邪惡的名頭嫁禍給親侄子。這每條都是人神共憤天打雷劈的罪孽,沒想到到了你的嘴裏,竟然會成了大義。可恨世傑有眼無珠,竟然會將你視作兄長。”徐老頭越說越生氣,如果不是想到還有徐小兒,他真想現在就跟他來個同歸於盡。

估計不僅僅是徐老頭,就連幾裏之外的雲漪藍都不會想到,當年幾乎毀滅整個五毒教的罪人,竟然會再次出現。雲昉,那個讓無數人咬牙切齒的名字,那個讓所有人又恨又怕的名字,那個讓人恨不得噬骨食肉的人,竟然還活著。

雲昉靜靜的聽了他的話,也不生氣,語氣淡淡的問道:“我自問不必雲翳差,為什麽他能做教主,我卻不能?”

徐老頭冷哼:“老教主明察秋毫,早就看出你心術不正,沒有選你當教主,真的是南疆萬民的福氣。留你一條性命,你就改知足本分,進入神壇,一輩子侍奉神明。可你卻不知好歹,飛往死路上走。”

雲昉忽然怪笑一聲:“他留我一條性命?如果他真的留我一命,我當然會心甘情願進入神壇。如果他留我一命,我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可他卻趁我不注意放出食屍蟲,想要讓我死。如果不是我命大拚死逃了出來,我現在已經屍骨無存了。雖然如此,我卻仍然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話音剛落,他抬手掀開風帽的一角,又迅速的放下。

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瞥,可徐老頭仍舊是看得心底一陣惡寒。他不是沒有聽過食屍蟲的厲害。曆來隻有極少數人有食屍蟲,一是食屍蟲歹毒無比,觸者即死。另一個原因是食屍蟲非常難得,且一旦認主,直至死都不會再換。眼前的雲昉能夠食屍蟲口裏活下來,已經是聞所未聞的奇跡。雖然如此,人,已經完全不能稱作是人了。

當年的雲昉,在繼任大典的當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雖然所有人都覺得奇怪,可時間長了,也就忘了這回事情。又有雲翳拚死保護唯一的兄弟的性命,又有老教主的應允,大多數人便都以為那個風流俊朗的雲大人隱居了。哪能想到老教主竟然會暗地裏做了這樣的事。徐老頭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心裏有些懷疑也是情有可原。

所以徐老頭愣了半天,回過神來,第一個反應就是搖頭。他搖頭說道:“老教主從來說一不二,既然是答應了的事情,就沒有反悔的道理。肯定是你秘密煉屍不成,遭到反噬,才變成這個模樣。為遮掩自己的惡行,才將事情都推給了老教主。反正已經是死無對證,嘴長在你身上,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雲昉顫抖著肩怪笑道:“徐老是看著我與雲翳長大的,我的性子是怎麽樣的,徐老心裏肯定有數。事情究竟是真是假,說再多也沒用,清者自清。我隻是讓徐老知道,我之所以報複五毒教,並不是為了奪回那個在我眼裏一文不值的教主之位,而是想毀了老頭子的心頭愛,讓他在地底也過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