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樹林茂密,雖然已經是深冬,可樹葉依舊沒有絲毫的頹廢之色。

枝葉相連,將陽光切割成一束一束的,斜斜的照在地上。中央的空地處,孤零零的立著一座墳。陽光恰好照在墓碑上方,看上去有說不出的淒涼。

雲昉全身籠罩在黑色的鬥篷裏,看不清容貌,幾乎與樹蔭融合。隻有桀桀怪笑聲從風貌裏傳了出來,仿佛是夜梟,讓人不寒而栗。

“既然老頭子最最不惜為了五毒教而殘害我這個親生兒子,那我也不需要講究那些個父子情分、同族之情,就算拚上我這身殘軀,我也要毀了五毒教。讓他在地底也過不安寧。”

徐老頭皺著眉,好半天沒說話。一方麵是因為老教主在他心中的地位不一般,另一方麵則是為五毒教所擔憂。而這副神情落在雲昉眼中,則成了正在醞釀對付自己計策的姿態。

雲昉冷哼一聲,說道:“徐老既然已經退出五毒教多年,想來也是不會再回頭管五毒教的事情。不過就算你想管,也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影響。”

“這麽說,你是要對五毒教動手了?”

“若是五年前,或許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今天的五毒教,是在兩個不成氣候的人手裏握著。如果雲漪藍願意接掌五毒教,或許我還有些顧忌,可現在,哼哼,卻要換成就不在南疆的雲漪狂了。”

徐老頭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雲昉微微一動,似乎是在看不遠處的那座孤墳。徐小兒蹲在墓碑前,仔細的擦拭著上麵的青苔。他靜靜的看了一會兒,淡淡說道:“世傑老弟的死,五毒教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難道徐老就不想為兒子報仇嗎?”

徐老頭神色有些低落,閉上眼睛,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他不敢去回想的那一幕幕,似乎又在此刻鮮活了起來。

……

“阿爸,我再也不出去胡鬧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噯呦!別打了!疼死我了!”

……

“阿爸,我今天遇到了一個人,為人風流,見解獨到,胸中似有萬千丘壑。在教中,除了教主之外,我還從沒見過這樣的人物。我也好想成為那樣的人呀。”

……

“阿爸,他稱我為世傑老弟,還教我寫漢人的文字,說漢人的話,改天我跟您露一手,讓你你以後還說我不學無術,哈哈哈……”

……

“阿爸,他太可憐了,我、我想幫幫他……”

……

“阿爸,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現在的五毒教存在了太多弊端!為什麽兄弟之間要互相殘殺!為什麽父親要殺兒子!這全都是錯的!我要改變著一切!”

……

“阿爸……咳咳……您終於回來了……兒子已經娶妻生子,這是……是您的孫子……兒子不孝……您就原諒……我吧……咳咳……這是……最……後……一……次……”

……

徐老頭臉色有些黯然,一隻手不自覺的捂住胸口,那裏有些鈍鈍的疼,像是撕心裂肺一般。

雲昉將他的表情全看在眼裏,當然也知道他在想什麽。看著遠處忙碌的徐小兒,似乎也有些感慨,說道:“一晃幾年而過,當年的繈褓嬰兒也長大了。我還猶記得當年,世傑老弟成親生子時的情景。他唯一一件遺憾事,便是沒能侍奉在徐老左右。後世傑老弟因為我而被五毒教所傷,弟妹有情有義,追隨而去。我一生佩服的人不多,世傑老弟夫婦便是其中兩位。現在小兒已經長大,徐老卻一直瞞著他父母的事情,不覺得愧對世傑老弟嗎?”

“……”

“世傑老弟視我為兄,我更是視他為知己。每次回憶起世傑兄的音容相貌,對五毒教眾人的恨意便會增加一分。徐老,難道你就不想為世傑兄報仇嗎?這次能夠與徐老見麵,實屬因緣巧合。而告訴你當年的事情,也不過是想讓你知道,世傑老弟從未做錯過罷了。”

空氣中有片刻的寂靜。正蹲在墓碑前擦拭的徐小兒回頭,好奇的看了看兩人,又回頭繼續幹活。

徐老頭緩緩睜開眼睛,抬起頭,目光深沉的看著他,說道:“為了報複,你可以不惜任何手段、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對嗎?”

“不錯。要怪的話也隻能怪他們有眼無珠,被老頭子的偽善嘴臉所蒙蔽。”

“那麽雲翳呢?他又做錯了什麽?”

“……”

“四十多年前,他求老教主饒你一命,而之後你突然失蹤,他做上教主的第一件事,便是讓手下全力找尋你的蹤跡。直到我離開五毒教,那個命令依然還在。五年前,他被你重傷,臨去之時,仍然稱呼你為‘大哥’。他從沒忘記過你,可你卻對自己的親弟弟痛下殺手。縱然是老教主做錯了,那麽雲翳可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我的兒子,我自然知道他的脾性。他視你為兄,以你為榮,所以他為你做的事情,從來沒有後悔過。就算在最後之時,他依然沒有說過任何埋怨你的話。而對五毒教也是一樣,他不會怨恨五毒教。反而對五毒教感到歉疚。他不過是對昔年你的遭遇感到同情,所以現在,如果他還活著,看到你這副樣子,肯定會覺得難過的。”

“過往的一切就讓他過去吧。雲昉,還記得當年擁戴你的年輕小夥嗎?還記得當初羞澀的對你拋出鮮花的美麗姑娘嗎?你曾是老教主的驕傲,是雲翳最崇敬的大哥。對昔日的族人,手足的後人再次動手,何其忍心?一切的過往,早就隨老教主和雲翳的逝去而煙消雲散。所以,忘了吧。雲翳沒有恨過你,雲漪狂也沒有恨過你。就算是當年發生那樣的慘劇,他仍舊沒有為父報仇的心思。”

“已經是半條腿入了棺材了,何苦將大好的時光浪費在複仇上麵。忘了吧。”

在那之後,雲昉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靜靜的立在樹蔭裏,一動不動,似乎真的融入到了樹蔭當中。而徐老頭則是靜靜的看著他,沒有怨恨,沒有憤怒,有的隻是安靜。

誰也不知道在那長久的寂靜裏,雲昉想了些什麽,又看到了些什麽。隻是,在離開前,他走出了陰影,緩步走到了墓碑之前,立於陽光之下。

徐小兒似乎沒想到他能走出樹蔭,詫異的站起身,伸著脖子看爺爺隻是略帶緊張的看著自己,也放了些心。往一旁挪了挪,讓開墓碑。仰著腦袋,靜靜的看著他。

雲昉抬起手,輕輕的放在墓碑上。暴露在空氣中的那隻手,已經蒼老的不成樣子。單隻看那隻手,似乎比徐老頭還要大了一二十歲。

半晌,雲昉稍稍側頭,問道:“你不怕我嗎?”這話顯然是問的徐小兒。

徐小兒搖搖頭,反而問道:“你是我爹爹的朋友嗎?”

雲昉有些詫異:“為什麽這麽問?”

“這墓裏埋得是我爹的朋友。而你也來看我爹的朋友,所以你也是我爹的朋友,對嗎?”徐小兒仰起臉,燦爛一笑。那一刹那間,雲昉似乎看到了久違的光明一般。

風帽微微一動,雲昉似乎是笑了笑,他說道:“你很聰明,跟你爹很像。”

徐小兒嘻嘻一笑,一仰頭,說道:“那是,也不看那是誰爹。”

雲昉啞然,向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其間再沒有任何停留,漸漸消失在了樹林當中。就好像他來時一樣,無聲無息,似乎從來沒有這麽一個人。

徐老頭仰頭看著頭頂可憐的光線,轉身走回到墓碑旁,忽然身子微微一晃,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嚇的。他一沒武功,二沒幫手,遇上雲昉這樣的大魔頭卻還能毫發無傷,真的是徐家祖上積德。他看著眼前的墓碑,喃喃自語道:“臭小子,死了也不讓你爹我好過。”

徐小兒也不輕鬆,垮著一張臉。剛才他笑的一派天真,實在是看那人陰沉的可怕,想著或許對孩子下不去手,強裝出來的(如果他知道南疆有無數的孩童死在剛才那人的手裏,他恐怕早就叫著逃命去了)。不過……他斜著眼睛睨著徐老頭,說道:“爺爺,你們剛才嘀嘀咕咕的,說什麽呢?”

徐老頭翻個白眼:“什麽時候嘀嘀咕咕了,一直都在光明正大的說。你又不是沒長耳朵。”

“是是是,不但張耳朵了,而且絕對比你好用。但你倆用的是南疆話,我聽得懂才真是見鬼了。”

“聽不懂怪誰?又不是沒讓你聽。”

“當然怪你了。你又不教我。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怎麽會說南疆話?”

“……”

“當著我的麵,用南疆話交談。分明是有事瞞著我。說,爺爺你有什麽事瞞著我?”

徐老頭一咧嘴,露出一個不正經的笑:“有本事自己想去。”

“要麽跟我的身世有關,要麽這墓裏埋得是我爹。”徐小兒斜著眼瞥了一眼光禿禿的墓碑,“不然墓碑上怎麽連個名字都沒有。再不然,剛才那人是我爹也說不定。死老頭,你要是不告訴我,以後等你有個好歹,絕對不幫你送終。”

“你個小兔崽子!造反了是吧!”

“哼!”